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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徐子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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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几天的雪下得愈发大了,涟漪蜷缩在我身旁,她用袖子轻轻拭去窗上的雾气,外面的世界白茫一片,涟漪说:“看,都结冰花了,手也冻冰了。”说完,她双手摩擦着,躲回被窝里。我梳着头发,看见铜镜中的她又埋在棉被里。
我起身从棉被里捞起她,说:“都这个时辰了,赶紧起来吧。”
涟漪揉着惺忪的睡眼,蹙着眉道:“今儿个冷极了,你帮我去跟那老怪物请假吧。”
我拿过木梳就开始帮她梳头,说:“你也不是不知道李师傅的脾气,今儿个这天啊,小皮鞭打在身上可疼极了。”想到昨晚上的练功房,身上的疤痕又开始隐隐地疼着。
涟漪似乎也想到了李师傅手中的皮鞭,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木梳,胡乱地梳了两下后草草地扎起。她穿了件厚重的棉袄,给自己套上棉鞋,一切看起来都显得那样笨重。穿完后,她坐在床上笑着:“我穿这样,看那个老怪物的皮鞭从哪儿抽。”
我笑,然后将自己洗漱干净后,和涟漪拉着手穿过一个很大的庭院,走进练功房。雪下得很大,仿若给这片寂寥的大地上披上了一层银装,唯有庭角的柏树上偶露一点青翠,很多人都说上海下雪的几率并不大,但今年的大雪落得飘飘洒洒,有些罕见。
站在练功房前,涟漪轻轻为我拍去落在身上的雪,然后,她笑着也为自己拍去雪花,拉着我走进练功房。所有的人停下手中的事,齐刷刷地看向我们。李师傅和其他几个老师傅也停下交谈,慢慢向我们走来。
李师傅打量了下我们,眯着眼睛说:“大小姐们呀,您可都起床了呀。人家去芦苇湖旁都练了嗓子回来了,您这才起呀。我看您要不别学戏得了,改行回去当金枝玉叶吧。”
涟漪看了下天色还未亮的门外,回了句:“现如今天都未亮,一大早的,就得去外面吹冷风呀。傻不傻!”
“哎呦喂,您不傻,我们都是傻子。我们一大早就得去外面吹冷风吊嗓子的,不都是为了唱好戏,当好角儿吗?这嗓子可是咱戏子的本钱,您怕风吹日晒的,趁早收了包袱给我滚蛋。留在这里跟我顶嘴?如今可都没人敢这样了。”李师傅愠怒,道。说完后,他手中的皮鞭狠狠抽在我和涟漪身上,骂道:“丫头片子的,未经人事,胆儿这么大。”
他拉着我和涟漪走到庭院,将我们摔在雪地上,扔给我们两块板子,道:“给我顶在头上。”然后他又在我们头上的板子上放上一个木盆,里面倒满清水,喊着:“这京剧可是咱们的国粹,你们今儿个,可算是赶上啦。”
所有的人都围在廊道里等着看热闹,玲姐披着件粉色的披风站在黄天恩身旁,微微冷笑着,寒风拂起她额前的刘海,她穿着件米白色带碎花的旗袍,如此端庄素雅。当她和黄天恩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知道,何谓金童玉女。
我和涟漪跪在雪地里顶着被倒满清水的木盆,寒风袭来,我们瑟瑟发抖。涟漪抖着声音说:“对不起,我拖累你了,都怪我这张嘴。”我轻轻摇摇头,咬着牙,跪在雪地里,让雪水湿了裤脚,膝盖开始传来刺痛的感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廊道上渐渐冷清,天色愈发地暗,涟漪的嘴唇略有些发紫,她抖着声音说着:“看这天,怕是又要下大雪了。”然后,她慢慢起身,将头上的木盆往雪地一扔,里面的清水已经在开始结冰。她有气无力地蹲在我面前,将我头上的木盆也扔在地上,‘哐当’一声,略有些刺耳。
涟漪拉着我站起来,我的眼前有些发黑,只听见涟漪说:“我们走吧,这儿太苦了。摆明了这群老怪物都想整死咱俩。墨音,我们走吧。”
我还来不及搭话,她就拉着我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不知道有谁在背后,在后面喊了句:“那丫头片子叛班了。”在梨园行里,背叛戏班独自跑走,叫做叛班,抓回去,难免又是一阵好打。我想告诉涟漪停下来,可潜意识里,我却跟着涟漪跑远。
涟漪怕苦,是不是我也怕苦。其实都不是,我们怕打,现如今大冷天的,这小皮鞭抽在身上的时候,一道又红又紫的疤痕便立刻显现出来,锥心的疼蔓延在整个大脑之中。所以涟漪拉着我离开那个偌大的庭院的时候,我才会跟她没命地奔跑在上海滩的街头,奔跑在黄包车与电车穿行的街道,奔跑在繁华的店面前,我竟忘了,在那个地方,母亲的戏服安静地躺在我的皮箱里。
我们奔跑了好一段时间才停下来,涟漪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微微皱紧了眉头,抬起头对我说:“墨音,我居然带着你逃跑了!”她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就像是那种带着心爱之人私奔的男子般,有着些许的侥幸与不可思议。
雪花落得纷飞,我和涟漪拉着手游走在这座我们并未完全熟悉的城市的街头,黄包车与行人慢慢变少,直到电车也停止运行,涟漪才意识到天色的昏暗,她握紧我的手,道:“这天,怕是要下大雪了。”
我可以感受到从她手心传来的温度,那是多么温暖,就宛如在雪地里的一束小火苗,是我唯今可以取暖的地方。空荡的街头渐渐地只剩下我们像无头苍蝇般乱闯,雪开始飘大起来,模糊了视线,饥寒开始向我席卷而来,而当我想开口跟涟漪说说话的时候,却重重地摔在雪地里,冰凉,刺骨。
我仿若在一片白茫之中,见到了我美丽得不可方物的母亲,她穿着她最爱的大红旗袍,神情忧伤地看着我,就彷如在责怪我竟可以如此摒弃她的戏服,那件美丽的戏服。
雪花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我听得清晰,沙沙的。我还听见涟漪蹲在我的身旁,她带着哭腔喊着:“墨音,你别吓我,墨音,你醒醒啊。来人啊,快来人救命啊。”涟漪,你真傻,这么空荡无人的街头,谁会愿意为我们搭把手。
一片白茫之中,我陷了下去。
(2)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却是安静地躺在床上。这是一个结实的雕花木床,上面的八仙过海雕刻得栩栩如生,还有一个雕花缕空的床架,白色的帷幔,涟漪坐在床头的圆木凳上,蹙着双眉看我,我轻轻挥手,哑着声音道:“我渴。”
涟漪的眼眶微微一红,她点点头,起身跑向那个铺着淡绿色桌布的檀香木圆桌,用青花瓷的杯子为我倒了杯水,在递给我之前,她轻轻地吹凉了,然后扶起我,喂我喝下。温暖以及茶香让我的脑袋再次清醒过来,我环顾四周,道:“这里是哪里?”
涟漪吸了吸鼻子,说:“我们回来了。这里是黄家班的大宅,我们住在客房里,不是住在宿舍,故此你才看不出来。”
我顶着脑袋的疼坐起身子,刚想开口跟涟漪说些什么的时候,门被轻轻推开了,黄班主端着冒着热气的小盅,我在慌乱中下床,由于身体略有些虚弱,腿微微一软,倒在涟漪的怀里,我蹙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看着黄班主,说:“黄班主,您听我解释。”
黄班主笑着打断我的话,他将小盅轻轻放在桌上,快步上前将我扶回那个雕花木床上,用那床厚重而又温暖的苏锦绣花棉被盖住了我的身躯,道:“快别下床了,这天儿冷极了,再着凉就不好了。涟漪,快,桌上有盅燕窝,是我刚刚吩咐厨房炖的,快去端来,喂墨音姑娘喝下。”
涟漪点点头,道:“哎,我这就去端来。”说完后,她将桌面上那一小盅燕窝端来一口一口仔细地喂我喝下。
黄班主站在一旁看着我喝完那盅燕窝,笑着从涟漪手中接去那盅,道:“墨音姑娘呀,你就好好休息,等休息好了,再去练功也可,不消慌忙着急的。”说完后,他端着小盅离开房间,轻轻关上房门。
涟漪帮我盖好被子,坐下身子笑道:“这下该轮到咱们看他们好戏了。墨音,你不知道,他们看到他的时候,那表情该是有多好笑。当时你就真不应该昏倒,应该睁开眼睛看看,看看那个玲姐的脸都绿了半边了,那才叫一个解气。”
“等等,你说的那个他是谁?黄班主又为什么要这样子呢?”我打断涟漪的笑,不解地问。涟漪止住笑,跟我说了缘由。原来那天我昏倒后,涟漪抱着我求助无门,突然摔到在一辆马车面前,从车上下来一个高贵的公子,他将冻僵的我们带回黄家班,并嘱咐黄班主好生照看我们,说过几天便再来,黄班主也异常听那位公子的话,立刻安排我们进了客房。
涟漪还说,那个高贵的公子,名字叫做徐青阳,是徐家的公子。雪幕里,涟漪说他像极了天神,那样英俊高贵的气息,是这个沾染尘俗的上海所无法拥有的,他甚至比黄天恩还要来得俊秀。
我第一次听见涟漪这样形容一个男子,于是我笑着附和,道:“我们得离开客房。涟漪,你知道我们是来这学戏的,并不是来这享福的,别给人认为我们与众不同。”说完,我挣扎着起身。
涟漪一把将我重新按回床上,瞪了我一眼,道:“你可真够死心眼的。这会子正好是咱们坐高高看戏的时候,墨音,难道你还要被那群老怪物这样残害着吗?有那位徐公子呀,正好够给我们当这保护伞。”
我挣扎着起身,然后下床,一股寒意向我袭来,我抖了抖身子,涟漪慌忙为我披上大衣,骂道:“你真傻,享福的少奶奶不做,偏去做那被虐待的童养媳,真不知道你这脑袋瓜子呀,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我回过头刚想争辩几句,一个人闯进门来,扬了扬手中的一封橙黄色的书信,唇角微微勾了下,道:“舒墨音爱女,可是你么?”
我一把夺过黄天恩手中的书信,黄天恩笑了下,继续说着:“看来真是你,舒小姐。”
这是父亲来的信,大雪漫天的,这封依稀还残留着父亲体温的书信,令我的心暖了不少。我轻轻向黄天恩欠了欠身,道:“多谢黄公子。”
黄天恩摆摆手,笑道:“黄公子长黄公子短的,说得好像我没了姓氏,叫我天恩便可了。着实不必拘礼。”
涟漪冷笑着将我拉往身后,仍旧跟黄天恩行了欠身礼,道:“这我和墨音可不敢。您可是这黄家班的头牌,又是这黄家班的太子爷,谁敢直呼您名讳,怕是叫有心人听去了,落下话柄,我和墨音可又都遭殃了。”
黄天恩愣下了,道:“涟漪姑娘,现在全班上下谁不知道你和墨音姑娘有徐家大公子撑着呀,我哪敢得罪你们呀。好了,待会儿我还得去练戏,先告辞了。”
目送着黄天恩渐渐消失的背影,我拉下涟漪的衣角,说:“你这是干什么呢,黄公子是好心好意来为我送家书的,你知道我有多想我父亲吗?他身体不好,这么冷的天,怕是冻坏了吧。我出来这么久,也没能寄些钱回去。”
涟漪看了眼我手中的家书,转身将门关好,说:“这演戏要真,不假,可要是在现实里也懂了真情,可就自己遭了殃了。墨音,不管咱们是不是戏子,可你要知道,戏子无情。”
我坐在桌前,涟漪坐在我的对面为我倒了杯水,接着说:“我反正是干不长这戏子的活儿了,得另谋出路。你呢?”
我不作声,轻轻拆开父亲的信。他的字一样苍劲有力,他告诉我,嘉兴也下雪了,雨夹雪,比前些年都冷多了,他仍旧在私塾教书,领着微不足道的薪水。他还告诉我,这些日子夜深的时候,总会想起我娘,那个美丽的江南女子,仍旧时刻牵动着他的心。他让我不必挂心,有空给他回封家书。
我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涟漪轻轻为我递来手绢,那是一条白色的手帕,上面绣着一朵血红色的梅花,涟漪叹了口气,道:“像我们在这戏园子里,何时能混个头啊。前途黑暗哟。”
说完后,她起身牵着我,让我又倒回床上去,探手摸了下我的额心,道:“这会子是退烧了,不过这外面的天都下雪了,你就别再出去招寒受冻的了,在这儿好好休息吧,唱戏也得养好精神不是。”
“不过,那个徐公子究竟是谁?”我说。
涟漪笑了下,道:“他是徐家的大公子,叫徐青阳。徐老爷子的几个公子都在小时候夭折了,徐公子一生出来便被接去日本抚养,才活了下来。徐老爷子故此非常疼爱他,只要他想要的,那徐老爷子必得想尽法子给他弄来。”
“徐家不是要好些个奶奶吗?怎么才只有徐公子一个儿子呀。”
涟漪白了我一眼,道:“你是装傻吗?明眼人都知道的事,你会不知道?徐家在这上海滩可是财大气粗啊,单单是店面就几近占了半个上海滩了,这么庞大的家产,谁会不动心?徐家几个奶奶都是为了争夺家产,害死了彼此的孩子。不然的话,徐青阳他也跟徐家沾不上边呢。”
我说:“你刚刚不是才说徐老爷对他疼爱有加吗?”
“徐青阳是徐家一个贱婢所生。徐老爷子特别喜爱那个贱婢,有一次啊,便和那个贱婢有了关系。徐太夫人认为是件丑闻,而这样一个贱婢也不可能成为徐家的奶奶,于是就打算让那个贱婢自行离去。无奈那个贱婢当时已经怀孕,徐太夫人便让她将孩子生下,亲自送往日本交给自己的亲妹妹抚养。”
“那么,孩子的母亲能答应这件事吗?”拆散人家母子,该是件多么惨痛的事啊。
“人微言轻的,不同意又有什么办法呢。徐太夫人担心那个贱婢会将此事宣传,致使徐家在整个上海滩都抬不起头来,于是便和徐家的几个奶奶合谋将她毒死了。”涟漪叹了口气,道:“也是个苦命的人,据说在进入徐府为奴婢之前,还当过戏子呢。故此徐家对戏子特别忌讳。”
“不简单啊,这才多大会功夫,便打探得如此清楚。莫非你对那个徐公子动了什么心不成?”我笑着调侃道。
涟漪白了我一眼,道:“那样的男子,哪个女子见了能不动心?这徐家上下的事儿,这上海滩谁能不知不晓的。”
我轻轻躲进她的怀里,说:“似那等纨绔子弟,你还是离远了些好,免得致使自己难过。有时候,富人比伶人更不会用真心,更无情。”
涟漪轻轻搂紧我,不作声。外面狂风怒号,我微微闭上我的双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