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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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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泛着潮湿的泥土的腥气,芦苇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不远处有火红的霞光,我顺流而下,像是一条被水冲走的鱼,不对,是片水草,轻飘飘的,河水漫过了眼睛,可是我依旧闻到了淡淡的香气,好像是面糊的味道。
麻团,饿不饿,快把这喝了。粥师姐在我耳边说着,将一勺面糊吹得凉了些递过来,扭头朝门外喊着,汤圆,汤圆,师妹醒了,快去叫师父过来。
我摸了摸额上冰凉的布片,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三师兄呢,师父是不是罚他了?
没有啊,在跟大师兄他们练武呢,师姐一遍喂着面糊一边说,有些埋怨又有些担心地看着我,麻团,以后可别在柴房睡觉了,那里入了夜湿气重,你又不像那几个泥猴子抗揍又抗冻的……
跟师父学过功夫就能抗揍抗冻吗?
你要跟师父学内家功夫?
我点点头,师父虽然收女弟子,但都是教的一些招式套路或者轻身功夫,自保有余,偶尔还能锻炼身体。
我想变得强壮一些,至少不能像梦里的水草那样飘飘摇摇。
跟师父表达意愿后,他咬着水烟杆子似是若有所思,片刻后他便笑起来,行,麻团想干啥师父都同意。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师父好像对我的态度很随意,他从不罚我,我心智早熟,话少不爱笑,少了很多同龄人的天真,他也从不介意,而后来的那些年,这些一直都被印证。
师父说我身世可怜,不会对我太多苛求,实际上这里的每个孩子身世都很可怜。
那天晚上我忐忑又欣喜地钻进被窝,摸到了冰冰凉凉的硬物,一串糖葫芦,糖浆裹着红果子,恰到好处的酸甜让人心满意足。
我想了想,决定挑亮了灯开始默写我所有背过的书。
师父答应了我便开始手把手地教,事无巨细地指点,从最基本的开始,内家功夫在于练精气神,自无而有,自微而着,自虚而实,渐渐积聚。清晨跟着师父师兄沿着村前宕口跑步,日落时分去往胥浦对着一江潮水练习马步冲拳,和师兄几个一般着男装,大师兄打趣说咱们又多个小师弟。
日子像浸了水的丝缎一样平静而饱满,师父没有再收徒弟,后院的柿子树上每人一个刻度在慢慢拔高,师父还是喜欢乐呵呵地抽着水烟,粥师姐的厨艺越来越让人幸福,汤圆师姐收到对面张胖子儿子送的胭脂,二师兄因此生气地拔了一下午院子的草,大师兄能出去单干了,偶尔接看家护院的活几天也见不到人影,四师兄打理着武馆的账房,和粥师姐一起操持家务,我舔着冰糖葫芦坐在树下乘凉,想起最忙的饺子师兄,白天练功,晚上还要挑灯夜读,师姐怕他太辛苦,总是偷偷给他开小灶。
武馆的生意在之后的几年渐渐热闹起来,县官的家丁□□练得不错,方圆十几里都知道老蒲这号人物,有送上门来求操练的,学个一招半式以求强身健体。
师父也因为人丁兴旺而愈发精神奕奕起来,对于请教的弟子总是倾囊相授,不过他依旧讨厌读书人以及对面的老张。他像个古怪的老顽童那样有一些奇特的喜好与习惯,比如每年三月初九他总是会消失三四天不知去向,比如每年中秋节家家户户都在吃月饼我们总是吃面,而这个习惯是我来了之后才有的。
第五年的中秋,那一年我十三岁,对着一天朗月吃着碗里的牛肉面,在蒸腾的热气里看到师父笑意盈盈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可我略带询问地看向他时,他只是给我碗里又夹了片牛肉,多吃点。
两个月后汤圆师姐及笄,粥师姐为她簪上了二师兄精心雕琢的簪子,汤圆师姐笑得露出两个梨涡,二师兄脸色红扑扑地傻乐,大师兄踹了他的屁股一脚,师父横了一眼过去,随即又像开心又像感怀一般地叹气说,又一个闺女成人了。
师父,我觉得汤圆他爹娘肯定比你年纪小。三师兄很是认真地对他说。
师父恨恨地剜了他一眼,我就是讨厌你们这些嘴皮子利索的书呆子!
师父偶尔还是会说起他的梦想,他要开山立派,成为一代宗师。告诫我们别小瞧上了年纪的男人的梦想,不然他罚我们吃朝天椒。
县官老爷把他的独子送来每日习武强身,面对这个羸弱的粉团儿似的小书生师父有些发愁,就怕个三长两短,师父没时间亲自指点,大师兄和四师兄也忙,二师兄生性略显莽撞怕磕碰着这位身娇肉贵的公子爷,于是这茬事儿给落到了我和三师兄头上。
看着三师兄轻手轻脚地掰他的胳膊扭架势,几乎连兰花指都快翘出来了,我在树下捧着茶盏实在憋不住便笑了出来,三师兄有些诧异地看着我发愣,然后揉了揉耳朵回过头,只见到额角冒着细汗,三师兄一急一紧张就那样,我上前把他挤开,让他休息会儿,便开始提点起这位小公子。
都说纨绔子弟,县老爷这个儿子倒是不像说书戏文里形容的那般。相貌秀气非常,笑起来如和煦春风,见我们束手束脚便挥开了一旁候着的管家,露出几分同龄人的活泼来。
我爹送我来便是怕我读书闷坏了,你们只管教我,习武哪有不磕碰的,还有啊别再喊我少爷,直呼其名便是。
我征询地看了三师兄一眼,他略略一怔,便粲然一笑揖首,薛兄。
三师兄自幼习武,虽然半大的少年骨架略微清瘦,但那一揖首却霎是大气磊落,衬得一旁的薛少爷顿时文气弱质来了。
不敢当不敢当,薛诚笑道,饺子师父有礼。
我默默退回树下啃苹果,突然觉得师父说读书人都穷酸迂腐,还是有些道理的。
而后薛诚与饺子逐渐打成一片,俩人可以为书中一句话而争辩机锋半晌,又可以为一个相同的论点而扼腕互叹英雄所见略同,薛诚更是时而带书来,而后几乎把整个书房都要搬来,就差再摆个文房四宝了。
眼见三师兄即将完全被书呆子同化,我却爱莫能助,只能操练薛诚的时候更狠些。
之后他们的争辩方向从四书五经到朝堂政事,社稷家国千秋大义,我更是一知半解,薛诚说这几年来朝廷里党争倾轧,时局动荡,若是能有一股清泉洗濯旧政,便是天下之大幸,国之大幸。
我更觉得这五月里的知了比六月里的还要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