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儿》南正

7、七 花落莫相离

　　日子平静而充实地过着，方旭回到城里后，小离剩下的消遣就是练字，常常在书房一呆就是一天。那天柳三进去看的时候，小离还急急忙忙地掩起来，柳三笑着说：“怎么了？写得太丑了？不好意思给我看？”小离瞪了他一眼，抄起书本心不在焉地看。

　　过了几个月，城里边来了信说，找到了医生说治过小离这种病例，柳三激动得只想直接带了小离到城里去，但转念一想小离对医生那么抗拒，便决定自己先到城里去见见那个医生，好好说明一下情况。

　　跟母亲打好了招呼，对小离撒了个小谎，说自己到城里有事要办，一个星期之内就回来。

　　隔日早晨，小离送柳三到村门口，拉着他的衣角依依不舍，久久都不肯放开。“小离，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再这小媳妇样我可赶不上车了呀。”柳三打趣道。小离果然气呼呼地鼓起了脸，放开了手。柳三揉了揉他头顶，转身走了。

　　他不知道，有道不舍不甘的视线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直到再也看不见。

　　医生说小离的情况还是很乐观的，可以考虑进一步治疗，只要把心理因素去除，发声就不是问题。

　　柳三很开心，当晚就买了回程的车票。坐在车里，柳三心想着一定要回去好好劝劝小离到城里来。实在不行的话，小离心底软，求一求总会答应的。想到这，柳三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来，慢慢地挨着椅背睡着了。

　　不知到了什么时分，柳三在梦中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冲力将他抛起，然后狠狠地砸到地面上，胸腹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一股股血腥气夹杂着刺鼻的汽油味冲进了鼻子。

　　柳三忍不住咳了一口，却咳出了血沫。他想抬手，却发现力气在一起随着血液慢慢流失，眼前走马观花似的，初遇的雨天，惶恐的眼神，柔软的发丝，温热的身体，落在嘴角的吻，晶莹的泪珠，开怀的笑靥……所有的所有，都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鲜明，最后定格在那个白雪皑皑的公园里，梅花落在那人头顶，那人明眸皓齿，落泪的时候脆弱得像迷路找不着家的孩子，让人想锁在怀里保护一辈子。

　　“我……怕是再也……不能够陪你了……院子里的桂花……是不是都开好了……”

　　车祸的消息两天后传到了村子里，柳母坐在门前哭得歇斯底里，口中一直喊着柳三的名儿，小离走上前去想出声安抚，想告诉她这不可能，柳三说过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任何话语。

　　小离冲出了家门，一路跑到村口，他只是不相信，也许，也许再等一等，那个总是温润如玉的人就会叫着自己的名字，牵着自己的手，对自己说，“我们回家。”

　　也许，再等一等，那个温软的身躯就会在下一秒抱住自己，“我陪着你。”

　　一直到夜深，柳母才寻到这里。小离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大榕树下，双臂紧紧地抱着膝盖，毫无神采的两眼定定地望着前方，若是柳三见了，不定又是怎样的一番心疼，自己辛辛苦苦养着的孩子，一天之内，又把自己关进了内心的世界里。

　　“回去吧，小离。”没有反应，柳母跪在小离身边，将他揽进怀里，“别等了，他回不来了。”小离攥紧了柳母的衣服，把脸埋进了她胸前。“他不会回来了，小离，别等了。”

　　三天后，柳母开始动手整理柳三的东西，小离在旁边只呆呆地看着。柳母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大的铁盒，小离被声响惊动，回过神来，终于上前，拂去上面为数不多的灰尘，不费什么力气就把它打开了。

　　盒子里积的满满的，都是小离平时练字的纸张，上面写满了或稚嫩或微微成型的唐诗，一撇一画都是他的认真，当时并没有在意，原来一直都在这里。

　　小离跑进书房，拿起桌上的一张宣纸又折回来，把那张纸郑重地和以往的记忆叠在一起。

　　宣纸底下最显眼的，就是那只歪歪扭扭的风筝，当初柳三捡了回来，问他还要不要，他记得他当时赌气地拿去丢掉。细心看的话，还可以看到角落下有几个蝇头小字：“绿水无忧，因风皱面，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小离把风筝和纸张一并抱进怀里，泪水再也忍不住，扑簌而下，打湿了宣纸，晕开了墨痕。

　　傻瓜，那人真是个大傻瓜。

　　这些小事，全世界，也只有你柳三一个人，会这么在意。

　　从今往后，我也一直陪着你。

　　年复一年，哑儿都在村口等着，望着。当年在这里种下的柳树也已经长得比人还高了，他抚摸着树干，仿佛抚摸着心爱之物，口中喃喃自语，偶尔有路人走近了听：“柳……柳……”旁人纷纷以为他疯魔了，都避开他走路。

　　去年的梅花开得极好，你都不回来，白白错过了。

　　你在哪儿。

　　人人都让我不要再等，可你说过你会回来。

　　等你回来，我就告诉你，那天我写的是什么。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

　　日日与君好。

　　他站得累了，倚着树干坐下来，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恍恍惚惚的，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雨天，细雨绵绵，有人长衫儒雅，温润谦谦，站在树下，伸展双臂，抬起头对树上惊慌的人儿说：“我接着你。”那人笑得真好看，像阳光一样温暖，哑儿奋不顾身地投向了那片光芒。

　　纵昔日总角鬓染霜，得君一诺未敢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