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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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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圣旨杀到了殢府。
上头说殢将军因军务繁忙,多年来对原配疏于照顾,致使原配重疾缠身。皇帝感念做臣下的难处,遂暂卸了他的军职,命他安然照顾。
同时又说将军夫人不懂规矩,从即日起进宫接受女官的调教。
前面倒还好,无衣师尹听到后面这句就知道要糟。果不其然,跪下接旨的人腾的爬起来,满脸狰狞之色,只差没把宣旨的公公给吃了。
这位公公也算见过大场面的,赶紧躲到随行的侍卫身后,隔着人群虚虚一指:“大胆!你...还想抗旨不成?”
情势一触即发之际,无衣师尹的脑子总算没犯混,他只用一句话,就让殢无伤瞬间烧起来的心,又彻底冷下来。
“无伤,你想害死封光么?”
殢无伤就回过头,他的目光,好像即将被套上绳索的野兽,对于自由尚存有最后的一丝渴望。
但他只能无可奈何的,选择妥协,因为猎人已刺中了他的软肋。
他伤势沉重,如果不愿被驯养,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所以他默默跪下去,低头领旨。
事后他一个人在原地跪了许久,许久后,才拖着麻木的腿,不怎么利索的离开。
那天晚上他没有留下来用膳,之后的两天,也没来看望自己。自己并没有怎么样,倒是绿萼十分的气不过,说要报给皇帝知道。
然后无衣师尹就笑,他算是皇帝用来对付太妃刚刚好的一步棋,因为实在太好用,所以顺道拿来用了。
至于他对自己还存有几分师徒之情...怎么说呢?他现在是个真正的帝王,身份和心理上都是,无衣师尹完全可以理解他在权势倾轧中,顺道拉一把自己又坑一把殢无伤的心情。
而且他的确无视了,自己最迫切的希望。所以对于这个昔日的学生,无衣师尹也只有笑:“皇上日理万机,哪有空见一个小小的侍女?这段时间将军心情都不会好,他不来见我,我倒安心许多。”
绿萼想起过去殢无伤无缘故的迁怒,顿觉十分在理。她现在成日围着殢无忧打转,也只是瞅空抱怨一两句。
主仆二人对于‘深蒙圣眷’这回事,一点应有的反应也没有,连带整个小院的人都很淡漠。
大概他们都已看穿这风光的本质,不过是被风送上青天的柳絮,再怎么不情愿,总有一天会落地。
怀着这种想法,也难有什么特殊的表示。日子以前怎样打发,如今仍一切如常。
这一天是宣旨之后的第四天,无衣师尹靠在床头,很认真的看一本书。
窗外风声依旧,阳光的颜色不浓不淡。这时一个几日未见的人,缓缓映入眼帘。他在自己身前站定,眼睛下方深浓的阴影,更衬得眉目间的悲伤沉滞压抑。
无衣师尹好像不忍再看一般的,低下头去。
但他脸上并没什么表情,不是刻板的面无表情,而是无所谓的一种淡然。
他对皇帝的旨意不见欢欣,对自己的痛苦也没办法感同身受。也对,他这一生经历的苦难多了,这种小事大概还不放在心上。
殢无伤突然觉得有点寂寞。
他寂寞的,在无衣师尹身边坐下,开口问道:“你这几天过得好吗?”
“好,你呢?”
无衣师尹后面那句说得极轻,让殢无伤疑心是不是自己听岔了。他都已经瞧见了他萎靡不振的模样,为何还要多此一问?
难道他觉得自己的伤口很好戳,心痒得也想上来戳一戳?
他印象中的无衣师尹,明明不是这么落井下石的人啊?
殢无伤就偏过头去,在他审视的目光中,无衣师尹完全没受到什么影响,还是极其认真的盯着书页。那目光之专注,好像这屋里除了他手中的书,再无一物能入他眼。
他的表现实在是太平常,也太怪异。殢无伤忍不住去瞟封面,重新包过的书皮上,清楚的写着国策两个大字。
这一望之下,也没望出什么名堂。殢无伤便回过头,双手按住额角。眉心处一跳一跳的疼,一直延伸至太阳穴。
他闭着眼没留意按了多久,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来,清晰得像映在心底:“封光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这么担心做什么?”
“你当然不担心,又不是你在意的人。”
然后无衣师尹就笑了,他居然笑出了声音!殢无伤不敢置信的回望他,他好像也知道自己过分了,稍稍有所收敛。但脸上还是一幅憋笑的表情,而且越来越憋不住。
“这有什么可笑的!”
在殢无伤陡然爆发的怒火中,无衣师尹淡定的揉了揉耳朵。这时横亘在两人之间,随圣旨所带来的绵密隔阂,渐渐消弥于无形之中。
无衣师尹就松了一口气,又恢复成一贯的淡然:“就是很好笑啊,学规矩的话,最多不超过一年,封光就能回来。”
为了加强话语里的感染力,他换上了轻快的语气:“她回来后,会变得比以前更好,你难道不期待吗?”
“她会受很多苦。”
无衣师尹听到他这么说,就勾起淡淡的微笑,没有一丝勉强的,笑着说道:“她不会受什么苦的,太后是你的姨母,有她罩着封光,你的担心纯属多余。”
殢无伤终于有些释怀,眉梢却还有一片深重的阴霾盘踞不去。他似乎并不乐意让人察觉,便稍稍振作表情,挤出一个快要变形的,安稳的笑。
无衣师尹便笑着叹息,很温和的笑,很无奈的叹息,两者混在一起,却如此理所当然。
“就算封光在宫里受教,你们也可以见面。皇上让你照顾我,并没有不准你见她。你们是夫妻啊,有什么能阻止你们相见呢?”
他深有感触似的笑,而且他笑得真的很甜。好像一勺送到嘴边的糖,殢无伤没怎么抵抗就吞了进去。
事后又过了许多年,许多年里他反复回味无衣师尹的那个笑。才知道他当时吞下的并不是糖,而是一剂缓慢发作的毒药。
让他自困于回忆的囚牢,且在不断追忆往事的过程中,一点点尝到那种腐骨蚀心的痛苦。
然而当时他并没有太深刻的感触,他只是习惯性的,去牵无衣师尹的手。在某个转瞬即逝的瞬间,他好像看到那只手在轻轻颤抖。
但真的抓到手里的时候,他却发现并没有。无衣师尹的手有点凉,殢无伤不知怎么就被凉得一个噤斗,莫名其妙的冒出一句:“对不起。”
无衣师尹的笑容就凝固了,他慢慢调转视线,看向窗外。午后慵懒的阳光遗落在他玄色的单裾上,被那深沉的颜色温柔的包裹起来。
“不要说对不起。”
他用梦呓般的语气慢慢说来,好像在哄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他说完又转头,任由殢无伤握着自己的一只手,只用空闲的另一只手去抓书本。
倒是殢无伤握久了颇觉不自在,便把无衣师尹的手轻轻搁在被面上,偏头去看窗外。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安适的心情,观赏院子里的风景。清风颇有雅兴的徜徉其中,一眼望去尽是随风款摆,疏疏落落的一片花海。
几乎一样粗细的枝杈上,串着一叠小小的白花,风轻轻一扫就要跌落。
“这些花树,有许多年没有修剪过了吧?”
“是,不过你不是不让么?”
时间已经过得太久,久到殢无伤自己都忘记了。
他忘记了,他居然忘记了...
心跳像是擂鼓一样,剧烈的响起来。殢无伤再一次将脸转过去,下意识的又想去握无衣师尹的手,却发现他正牢牢捏着书本,好像根本不愿意放开。
他眼底就流露出受伤的神色,有点闷闷不乐的说:“这些年,我是不是做错了许多...”
“那你觉得,你做错了哪些?”
无衣师尹眼睛虽盯着书页,语气倒很和缓,好像一个长辈正在循循善诱的,指教一个晚辈。
“我...”
殢无伤只吐出一个字就卡住,看样子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无衣师尹也不去催他,依旧是目光平和的读着自己的书。
这一日和以往无数个日子似乎并无不同,一人认真钻研学问,一人认真思考人生,两人之间的氛围安宁而又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