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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这一觉睡得格外绵长,醒来后身边又是空荡荡的。但业已习惯这般情状的人,此时居然也不觉得有多难过。
      他在柔缓的秋光里,舒然换上了罩衣,又舒然用过早膳。若不是额角还留着证据,几乎会让人错觉昨夜的手忙脚乱只是一场幻梦。
      不过...若真是幻梦那就太好了...
      无衣师尹在心中轻叹,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在真正关心他的人面前,他还乐于装些样子。哪怕他心里极苦,然这苦纵多了些人分担,也并不会因此变得好过,甚至只会让自己更难过。
      他总不想看见身边人一担一担的眼泪,要掉不掉的挂在眼帘。那目光只会让他觉得心中惘然,惘然自己曾经那么能耐,怎么到了如今,竟会如此不中用。
      连近身伺候的侍女们的眼泪都保不住,不但比别处少些巴结,还要为自家不成器的主子操烦。
      是了,这样的操烦。
      无衣师尹想起绿萼变着法子让将军过来的用心,心中酸涩难言。昨夜自己的失态,已造就了殢无伤更少往来的事实。这事实他还没找着由头婉言相告,结果今儿一大早绿萼就因瞥见他头上的肿包,照例又问起昨夜的经过。
      自己便又照例说了些谎话来搪塞,尔后体察人心的侍女,说是找药来擦就退下了,临走前似乎又抹了抹眼角。

      醺然的风一阵阵的刮过来,带来些欲醉的恬然气息。在这暖融的秋风中独坐,无衣师尹却觉半边身子都冷透了,连带伪装的力气都快要流失干净。
      但他依然没能消沉多久,又或许是上天看不惯他这样的丧气。刚接到宫中文牒的管事,丝毫不敢怠慢的送至他面前。淡金色书扉上描着凤凰图腾,一看就出自太妃的手笔。
      似乎是被那耀眼的颜色给惊回了神智,无衣师尹脸上显出几分凝重。他缓缓展开文书,然后徐徐吐一口气。这次上头并没提什么不好的消息,只是让他去宫里请安。

      请安什么的,多半只是个幌子吧...
      看来所有人都在满心期待殢无伤的嫡子降生,这不...有忙着递消息的人,才有忙着解决的人,也才有想起...继而生怕他这个不识趣的故人,造成某种难以收场的后果。

      无衣师尹想到这里,微微一笑。他有些讶异自己被这样误解防备,还能笑得如此坦然。好像真是发自内心,好像这个家里再没他的位置,并不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带着毫不掩饰的笑容,他唤了侍女进来梳理。东珠点翠玉搔头,雀尾缂丝金缕衣。被簇拥着披上进宫的广袖深衣时,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好像那不是柔韧有度的肢体,而是根深蒂固的,盘盘累累堆叠起来的骨气。
      他的生命,终因得见故人而爆发出些许火星,又或许是他人生当中还未燃烧彻底的余烬。薪火相传,却难以延续热意。
      但表面看上去,他微微扬起的嘴角里,依稀还藏着当年意气风发的影子。

      寻了消肿药来的绿萼见着这一幕,微红了眼眶。她凑上去欲替无衣师尹抹药,却被就势拦阻。
      “这药就先不擦了吧,我即将进宫面见太后,你随我一道去吧。”
      “可您的头肿得很厉害。”
      无衣师尹闻言,对着铜镜稍稍拨弄了一下额前刘海,见遮掩得差不多,他才温声说道:“这样就看不大出了,如今太后只会与我垂帘相见。倒是被她闻见身上的药味,少不得又须费些口舌。”
      “齐君,将军他这样待您,您为何不告诉太后,让她为您做主。”
      “你们都退下吧。”无衣师尹侧过脸,对正在整理衣饰的侍女们说道。
      那语气淡淡的,却又暗流涌动着。他身上浸淫多年的威赫,直至这个关头才有稍稍显露。自宫中甄选来的,颇识眼色的侍女们忙应声告退。
      待她们带上门远离,无衣师尹才露出松缓的表情:“傻丫头,这种话你怎么能敞开说呢。”他叹一口气,目光放得空且远,仿佛他人正站在祭礼的神坛前祷告天地,而不是被拘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挣扎这些挣脱不得的苦与厄。
      “人有远近亲疏,真要说起来,太后她到底算是将军的长辈,还是我无衣师尹的,长辈?”
      绿萼清亮的眸子里顿时流露出疼痛来:“难道您就任由将军...”
      任由?无衣师尹轻笑一声,心气平和,并不含半分勉强的徐徐说来:“做人不能只看表面。将军对我,并没有不好。我犯了这样的病,他还替我相瞒,没让外人说三道四来辱没我。前阵子我夜里时常惊悸,闹得家宅不宁,他也没有为了自己的舒坦,就提出让我搬到别院去。倒是我,以前做了许多对不起他的事,他还能这样对我,我已是老怀安慰。”
      “齐君,您所做的...不都出于界主逼迫,您为何要一力承担。”
      “逼迫?做了就是做了,做了就该承担。所谓的隐衷,只是用来欺瞒世人,让自己好过的借口。”
      “可是齐君...”
      “可是什么?”无衣师尹渐渐加深笑容,那神情却又不可思议的寡淡,寡淡得仿佛他才是那个极度无情之人:“他对我已很不错,昨夜是我犯病了闹腾起来,这才在拉扯中撞到了头。你若私下去说,才真正是让我难堪,我...”
      他说着一顿,抿紧了唇闭口不言,露出些竭力隐忍的样子来。
      果然绿萼的反应和他所料不差,她捺下眼中的疼痛,蓦然就镇定了许多:“齐君,奴婢并非嘴碎之人,您且宽心。不是说要到太后那里去吗?奴婢这就下去打点可好?”
      “好,你去吧。”
      绿萼听到这话便退下了,倒比前面进来时多了些穆然。
      无衣师尹知晓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移步走至案前坐下,略显几分颓丧。他其实最不愿拿心机对着身边人,但除了用心机之外,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来彻底打消忠心耿耿的侍女,不识时务的念头。
      她还想着让太妃替自己做主。但这么些年下来,太妃对自己的处境果真一无所知么?怕是不尽然吧,这院中...明明到处都是她安置的眼线。
      她怕自己会因冷落而心生怨恨,她怕自己会对她唯一的甥儿不利,所以才要这样防备。
      呵呵...胸口蓄积起几许郁气。但那个人既是自己的长辈,又是殢无伤的姨母。先不论她的出发点怎样,总归是真心为殢无伤着想。
      哪怕她和殢无伤一样,时常想不起自己的恩德,但他也不须他们牢记。不过是等价交换,他对殢无伤的感情从来都不单纯。明知他之弟子厌恶男人,尤其是虚伪的男人,却还恬不知耻的一再相缠,总想从他那里得到一点爱,这才给太妃等人的利用创造了机会。

      是了,他给她创造了机会。
      想到这厢,心中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触,像是‘英雄气短,美人迟暮’那样的感触。
      他想起以前大权在握时,荣宠极深。莫说是太妃,就连小皇帝也得给自己几分薄面。当年他形势比人强,太妃还得做出些礼让贤明之态,还常常借着问及小皇帝的课业,向他倾诉处境之艰难,借此博得些筹码和同情。
      直到后来,他被界主缴了权,嫁予了殢无伤。平白无故就降了一辈,平白无故就让她爬到头上。这下她一手带大的小皇帝终于握有实权,亲甥儿又在兵部执掌重兵,才算是真正扬眉吐气。
      人在踌躇满志之时,分明也没必要顾忌许多。只有灰心失意之时,才会不断的追忆往事。
      就如眼下的他,总爱在脑海中倒腾往事,翻来覆去,反反复复的倒腾。
      因为往事里还有些风光的华彩。
      因为无法再延续新的风光,才死揪着过往不肯撒手。哪怕这过往早已颜色陈旧,早已画面模糊。
      风呼呼的吹着,夹带着窗外颜色颓败的,自然脱落的花瓣簌簌落下的声音。
      沉浸于往事中的人,颇有些伤心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意味,最终只能化为意兴阑珊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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