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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迂回漫长的路 ...

  •   第二章漫长迂回的路

      当冰山面对火焰时,要么冰山融化,要么火焰被磨损了风华。如果水火不容,一切都是漫长而遥远的扯。

      1
      “一夜没休息?”

      凌欢努力撑着微颤的身躯,笔挺地坐在海蓝色的章鱼桌前,淡淡问道。说完之后,愈觉嘴唇干渴。上午的日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照得他眼前黑一道、蓝一道、绿一道的,几种色质压得他双眼迷蒙。

      葛薇急忙点头,直挺挺地坐在凌欢对面。

      “不困?”凌欢打开纯白的笔记本,轻按开机键。

      “喝了三杯咖啡。”葛薇努力压抑着自己的狂喜,眼神在看到优盘插入本子的一霎间灼灼闪着钻石似的光亮。

      凌欢迎上这光亮,觉有些晃眼。

      “胃不疼?”凌欢继续问。刚工作的几年,他也是咖啡族,公司茶水间的一包又一包速溶咖啡,时间久了,滴滴深淙浅淙的液体便将他钢铁一般的胃腐蚀成千疮百孔的蜜蜂巢。

      凌欢一面回忆着,心下忽生了几分怜惜。蜜蜂巢也同时开始作浪,眼前乌云黑压压的笼罩开来,心跳也加速,恶心的感觉亦比早餐前严重了些,他却像岳飞守郾城似的死撑着。

      “不疼,没见过比我胃好的。”葛薇打量一眼这人:他的脸色在上午阳光的映耀下蚕丝似的白,却是让那张英俊孤傲的脸多了几分温和。

      凌欢浏览“贩卖童年”的创意时,葛薇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的眉梢不自觉飞起,唇角不自觉飞扬。

      “怎么样?”

      葛薇忍不住问着,努力捕捉他脸上带来的每一丝讯息。

      凌欢勉力从头再度浏览了一遍,心下微微漾起的喜悦时刻提醒着他这个创意的分量。

      凌欢抬头:“贩卖童年?你打算怎么贩卖?”

      “就是从小资的内心出发。”葛薇微笑着。

      凌欢眉头一紧,情不自已地用钢琴家般的长手指揉着右胸口,忍痛道:“说详细些。”

      葛薇自信十足地答道:“为什么不可以贩卖?星巴克贩卖的就是小资生活!”

      “然后?”凌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着正常的语调。

      葛薇飞扬的眼梢略微垂下几分:“什么然后”

      凌欢深呼吸一口:“营销策略呢?”

      葛薇的眼神淡弱下来,垂下眼皮,喃喃道:“不是广告么,还要写这个吗?”

      凌欢失望了一下,冷道:“你大概连4A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葛薇抬头看了一下凌欢凌厉的眸子,垂下头道:“广告公司呗。”

      凌欢一听,忽然抬头直视着葛薇:“我可以赞美你的相貌么?”

      葛薇抬头,满眼不解。

      “我可以赞美你的文采么?”凌欢紧接着说,面无表情地凝望着葛薇。

      葛薇被凌欢突如其来的赞美惊得一时无言。

      “和你的无知程度很吻合。”凌欢继续刷新自己的邮箱。

      葛薇的脸一霎间呈现猪肝色。

      “我可以学啊,我学东西很快的!”葛薇不甘地直视着凌欢,“我的创意不好么?”

      “很好,”凌欢摊手,一滴冷汗渗入蓝色的桌子上,“我回答你什么是4A,4A广告就是跨国广告公司,全上海不超过27家,你的综合实力尚未能达到入职本公司的标准。”

      上扬的唇角慢慢滑下。

      飞扬的面颊慢慢垂下。

      葛薇像是突然被人从高空推下云端似的,身体不断下坠,一头坠入一潭乌黑的深渊。

      “可是,我的策划会弥补我的不足!”葛薇抬眼望着这个没有表情的冷血动物。

      “我要成熟的策划者。”凌欢将那双修长的大手从胸口处拿下。

      葛薇咬咬唇,声音提高了一度:“我有好的创意。”

      凌欢白了她一眼:“没有好的创意能进这里?”

      葛薇的心忽地一疼。

      “好的公司不是应该……不拘一格降人才么。”葛薇垂下眼皮喃喃道。

      “是不是还要把天公抖擞一下?我只是个商人。”凌欢淡淡道,说完之后,打量着这个女孩子一夜间憔悴了好几岁的脸,不自觉一只手又按在自己的胸口处。

      葛薇低头,一面用手抠那只宝蓝色的章鱼,章鱼硬邦邦的,虽是夏日,触上去,却凉飕飕的。她眼巴巴地望着凌欢:“真的不给机会了么?”

      凌欢唇角微微一动。

      片刻之后,凌欢淡淡地问:“为什么要转行?”

      葛薇苦笑,笑着笑着,眼中便剔透起来:“你看过《灌篮高手》么?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应该看过。”

      凌欢不语,胸口处那团火却烈焰如炽。

      “据说男人都很喜欢樱木花道,因为他天真、单纯、有篮球天分,有热情又肯奋斗,所以,仅仅三个月,他能从门外汉成长为篮板王,请给我成为樱木花道的机会!”葛薇说完,轻轻抓住凌欢骨骼刚硬的手臂。凌欢另一只手轻摆,示意她松手。

      葛薇心下一寒,手指猝然松开。

      葛薇看到,凌欢手指微抖着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没有包装的白色药瓶,太阳穴处滑下一滴汗。
      葛薇知他这是病了,忙端起杯子,从饮水机里倒一杯微热的水递于他。

      凌欢接过水,将药片送入唇中,仰脖饮水送下,一手托腮斜倚在宽大绵软的真皮转椅上。

      “你要不要紧?是胃痛么?要去医院么?”葛薇打量着那人淡色的唇。

      凌欢却摆手,死撑着抬起头来:“日漫太幼稚,你应该举好莱坞大片的例子。”

      葛薇不明所以地等下文。

      “你应该举《阿甘正传》的例子。他人虽智障,长跑本事却是一流。”凌欢道。

      “你……”

      葛薇抓起男式包,掉头就走,走到门口,只听到一个勉强若无其事的声音冷冷道:“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我不管你去打杂还是做纯文案,三个月后再来面试。”

      葛薇的脚步刹那间停止,愤愤扭头道:“我不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刚说完,肩膀处飞过了一个纸团。

      “按照我的书单回去买书。”

      葛薇展开纸团一看,是四本书名,作者名也已详细列出,字迹刚劲而霸道。

      葛薇一愣,动动唇,终究没有道谢,将纸团细细展开,小心掖进包深处,按下开关,迎面遇见一个笑面虎似的男人,轻轻指了一下门里:“里面有病人。”说完之后,她拔腿就逃。

      她急匆匆地下电梯,却被一楼的关东煮味道吸引过去,这才发现,自己熬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近中午都滴粮未进。啃一串鱼丸,大口饮着奶茶从超市出来时,只见那脸色煞白的男人迎面走来,不紧不慢往门口走去,笑面虎陪同,白脸男的腰板挺直、面不改色。

      葛薇正咬着热腾腾的鱼丸,却见他挺拔颀长的身子微微一倾。

      2
      葛薇急忙上前几步,却见遥在五米之外的他捂住唇,下一刻,身边人和门卫一起拥上。

      三米之外,那人摆手咬牙道:“我没事!”

      葛薇看到,一滴滴微黑的液体从他的手指缝隙间流下,一滴、一滴,遗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 。

      笑面虎瞬间收了笑,挥臂去架他的胳膊,他却固执地将胳膊勉力一抽。

      葛薇只道这人是变形金刚,一面紧跟着,却见那人摇摇迈着长腿刚走几步,腿一软,滑翔机似的坠下去。

      “小心!”

      葛薇不自觉大喊一声。

      凌欢显然也已听到,唇角闪过一丝自嘲的笑。他咬牙,想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眼皮却沉得千斤重,腿脚也仿佛瘫成一团糯米团,黏糊糊地粘在地上。

      “船长!凌欢!”凌欢听到Andy的声音,不过那声音却像隔了一口闷钟。

      原来他叫凌欢。葛薇目送凌欢被人拥簇到车上,烈日下出神了许久,直到手机铃声从自己的包里传来。

      “你好,是葛薇小姐么,通知你下午1点来面试,我们是地址是……”

      葛薇急忙掏笔记下,看一眼地址,徐家汇,路程倒是不远。

      下午1点的面试,此时已是中午11点30分。

      葛薇无力地倚着石墙,连打五个哈欠,困倦的泪已从眼眶哗哗流下,睫毛膏也顺着泪水流下丝丝黑絮。

      “铁人薇,金刚薇,怎么样?”小洁来电恭喜道。

      “他不要我。”葛薇喃喃道。

      身边走过一个着西装的中年男子,十分同情地瞅了葛薇一眼,递上来一包面巾纸。

      “为什么啊,你的创意不好么?”小洁显然有些意外。

      “没事,还有机会。”葛薇握住拳头道。

      上海的地铁与北京不同。除却线路更多,换乘路途更长,价格更贵之外,还在于,它的出口多得让你无所适从。葛薇领略了一番连环反方向风情之后,待找到那家公司的写字楼时,刚好中午一点整。

      七楼的巧克力色的门紧闭着,葛薇鼓起勇气,按一下门铃,一脸菜色的前台女孩怯生生地将门打开。

      进门,一幅名不见经传的山水画占据了前台间的大半位置。气氛不对。

      葛薇刚要开口,只见一个看上去约四十岁的女人迈着外八字步,哒哒踩着高跟鞋走向自己:“来面试的吧?进来吧。”

      葛薇便随着那女人进入黑洞洞的大厅,女人随手开灯,葛薇看到了仅有三个的格子间,奇怪的是,格子间里一个员工都没有,电脑是关着的,空无人气。

      “今天我们休息,孩子们都没来。老板也还没到,你先等会儿。”女人笑着说,两个眼角便绽放出两朵菊花。

      周二休息?葛薇疑惑着。

      漫长的等待之后,睡得流着口水的葛薇听到一声温厚的男中音。

      葛薇忙抹去口水。

      她看到了一张络腮胡子脸和两片肥嘴唇。胡子叔脸上的纹路像雕刻过,雕得太用心,纹路直入浓密而带银丝的鬓发。

      简单的面试后,胡子叔笑眯眯地道:“你回去做个古亭酒的世博营销方案,明天早上9点40分带来,之后我带你去古亭酒的经销点,看看你的创意能力。记住明天穿漂亮点。”

      古亭酒。

      中国赫赫有名的白酒。

      这一晚,葛薇将策划案创作出之后,夜,又浓成一个不透明的幕布笼罩在周围。

      葛薇带着一脸的妆入了梦,梦中,各种文案充斥:矿泉水的、白酒的……以及,白脸男的冷眼,父亲的通牒。

      “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我不管你去打杂还是当纯文案,三个月后再来面试。”白脸男冷声道。

      “不准去上海!”父亲命令道。

      梦中,葛薇湿漉漉的头发打湿了她的枕套。

      梦醒了,葛薇抹上微红的唇,粉色的腮,随着汹涌的人流上下公交,再随着喧腾的人流挤进地铁,刚进了地铁,她就觉得自己的腿阵阵发凉。是梦么?十月上旬刚结束,上海的夏天亦结束了?

      空气中,异样的气氛在弥漫。

      3

      过了徐家汇站之后,地铁里宽敞起来,葛薇见身旁有个白发老者,忙闪身让座,老者犹豫了一下:“小姑娘,你坐。”

      葛薇竟从老者的双目中读出几丝怜悯。

      “为什么不!”老者的老妻一屁股坐下,脱过水似的核桃脸理直气壮。

      葛薇回头一望,只见对面的一个中年人正死死盯着自己的大腿。忙低头一看,脸在下一刻涨成熟透的茄子。

      黑丝袜不知什么时候已结结实实地脱丝到大腿处。白色的皮肤在地铁的灯光下分明可见。

      现在是十月,不是酷暑的八月,裸露的大腿,在人群中,似穿着比基尼一般惹眼。

      葛薇急忙用皮包挡住大腿,却招来更多人的注目。

      恰逢下一站到站,葛薇涨紫着脸下车,每挪一步,都感觉路人扫射过来的眼光如同激光。

      掏一下包,竟然忘带备用丝袜。

      葛薇的背后迅速被汗水浸染湿透。

      她就这样反背着手,用包挡着大腿,蜗牛一般挪着,一步,迟疑一下;再一步,一失手,包松脱掉在地上。

      周围人高的矮的,穿西装的,围围巾的……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

      葛薇一咬牙,冲着一个方向大步走去,洗手间没有找到,却误打误撞到了地铁出口。

      地铁口卖银饰的男人的眼睛已黏在她的大腿上。

      葛薇的连衣裙亦是贴腰,仿佛被水浇灌过一般。

      “兴许,地铁门口就有卖袜子的。”葛薇鼓足勇气,迈着大步走出地铁口,一出来,却是没有见到半个小摊贩。

      她意外发现身后便是商场,几步跑到门口,却见门关得严严实实,竟没到营业时间。

      葛薇擦一把眉毛上的汗珠,觉得自己已在崩溃的边缘。

      原地转一圈,葛薇的唇微张着,四周没有便利店。

      她再转一圈,豆大的汗珠顺着下巴淌下。

      正在这时候,她只觉得肩膀一沉。

      “葛薇小姐么?你好像需要帮助,先上我们船长的车吧。”葛薇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正冲自己微笑。

      “船长?凌欢?”

      情急之下,葛薇毫不犹豫上车,坐定了,只听一声冷冷的男中音:“真大方。”

      4

      顺着扎入一截透明点滴针管的手臂,葛薇迎上那发白的唇。

      一天未谋面,他的脸消瘦了些许,仿若刀刻过一般,五官却显得愈加立体有致。

      “船长,我问问我老婆哪里有卖袜子的。”开车的大男孩忍笑道,说完,却被凌欢拦住:“Bruce,前面是商场。”

      被称作Bruce的大男孩看一眼时间:“还差十分钟才能开门。船长,你的龙体经得住等待么?”

      凌欢随手将即将仅剩瓶底的点滴拔下。

      葛薇忍不住道:“你不在医院躺着,挂着点滴到处乱跑什么。”

      凌欢沉默,略一思忖,斜一眼葛薇道:“袜子次要,给她买条盖住膝盖的裙子,白色的。”说完,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葛薇一愣,本已涨得发紫的脸色,颜色更深了一道。

      “不要,别人穿什么颜色关你什么事。”葛薇赌气道。

      凌欢道:“抵制伤风败俗,人人有责。”

      “你……”葛薇再次语塞。

      Bruce憋笑,脸已涨红。

      凌欢唇角不着痕迹地抽动一下:“Bruce,商场门开了。”

      Bruce忙接过银行卡往商场奔去,剩下葛薇坐在凌欢的身边,用包捂着大腿,袜子脱丝的速度却风驰电掣,一溜烟跑下去,延续出一道大的长痕。

      凌欢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

      葛薇启唇,本想关切几句,话到唇边,生生被这静默噎了下去。

      两人就这样静默着。

      窗外的行人仓皇而匆忙,脚步像急速运转的机器,窗内,却是一派安然。凌欢似乎有些力乏,倚着靠背,闭目养神,葛薇轻轻望着他,一眼,再一眼,呼吸声亦是小心而轻缓的,一股强烈让这种沉默延续下去的冲动,使她一言不发。

      窗外,天很蓝,蓝得像多年之前。

      葛薇恍惚间似看见刚散下马尾辫披起长发、着20块钱“Hello Kitty” 图案T恤的少女。她微低着头,后视镜中的人皮肤已微微暗淡了,身材未改,鲜红的唇依旧,怎么就老了十年。

      “船长,你看怎么样?”

      Bruce的出现终于打破了这沉寂。一条纯白连衣裙在他的手中轻轻挥舞,白得一尘不染,裙裾果然在膝盖之下。

      “人家店员说盖得那么严,不用穿黑丝袜。”Bruce轻笑。

      葛薇抹一把脖颈流下的汗液:“你……你们两个大男人准备让我在哪换衣服?”

      Bruce的大眼睛熠熠闪光:“我下车,船长身体不好,留守。”

      “废话。”凌欢用刀子眼斜飞了Bruce一记,薄唇微抿,用苍白大手扶着车把手,起身。

      葛薇心下一热。

      “砰。”车门被关上。

      葛薇望着凌欢微微弯下的后背和扶着额的手指,竟忘记换手中被汗水打湿的新装。

      下一刻,凌欢的整个身子倚在车窗上。

      是在为自己遮挡么?

      葛薇的脸火辣辣的。

      正在这时候,车门闪开一个缝隙。

      视线一黑,一件西装外套严严实实扔在葛薇的脸上。

      车门再度被关紧。

      葛薇一愣。

      将西装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葛薇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香。

      三分钟之后,白连衣裙套在身上。

      正在这时候,葛薇觉得凌欢的背后微微一倾,她迅速开车门,凌欢重重地落回座位,鬓角微微沁着汗珠。

      葛薇心跳得厉害。

      正在这时,葛薇的手机铃声响起,接起来,是小洁:“薇薇你没有迟到吧?面试加油啊!”

      葛薇抓起凌欢的手臂,看一眼腕表,比约定的时间已迟了五分钟。

      “看来是迟到了,不和你聊了。拜拜。”小洁说完,便挂了电话,一阵阵嘟嘟的忙音听得葛薇一紧张,手机落在自己的裙子上。

      迎上凌欢淡漠的黑眸子,葛薇急急地说:“先回医院吧,谢谢你!下次请你吃饭!”说罢,她踩着高跟鞋拔腿向写字楼冲去,冲到电梯口时,方才意识到,自己的黑色连衣裙竟于慌乱中遗落在凌欢的车上。

      葛薇急忙去摸手机,在电话簿栏里搜索了三圈,方才发现,自己竟没有凌姓号码。

      葛薇长吁一声,却在手机差点被挤掉的下一刻发现,自己身边已挤满了夹带各种饭香气的人,看一眼四周:一面用吸管喝着豆浆的,啃包子的,饮奶茶的,不停看手机时间的……

      还没打量完,葛薇便觉得自己被推入了电梯,电梯狭小而拥挤,烟味浓重,金属气味混合,施工的灰屑满地。

      5
      进门,迈着外八字步的女人就笑容可掬地问道:“小葛你来了啊,你随我来。”

      葛薇便随着她进入大厅。

      “这是你的电脑,密码是六个六,桌子上有笔,你今天先用纸杯,记得明天带杯子。”女人事说着,随手将电脑开启。

      葛薇打量一眼四周,视野开阔,大厅里只有自己,左边格子间满是薄灰,右边格子间则只有电脑,没有键盘。

      葛薇方才意识到,这个公司的文案策划一职竟只有自己一人。

      葛薇想起自己刚辞职的北京小事业单位:五六个四十多岁的男中层干部,午饭后就吆五喝六地打扑克牌,晚上下班之后去廉价夜总会;三四个四十岁以上的中年女子,一律纤细的腿却有圆润的腹部,每日中午去附近菜市场买回新鲜蔬菜,乐此不疲地张罗孩子一个又一个补习班……

      这里,甚至不如自己之前的事业单位。

      葛薇挠了挠自己刚能扎起发辫的短头发,发短信给小洁说:“我‘被上班’了。”

      下一刻,胡子老板进门就呱啦呱啦大吵,葛薇刚来上海不久,听不懂上海话,依稀听到胡子老板埋怨人事的那个女人交完电费没给他零钱。

      女人气呼呼地从皮包里掏出三十几块零钱,胡子老板纷纷收入口袋,笑说:“薇薇,走,咱们去古亭酒那边看看。”

      没有私家车,葛薇随胡子老板下楼,走到地铁口处时,回望身后的那家商场,心下竟惦念起来:那个白脸男病得那么厉害还要工作,真的不要紧么?

      如她所料,凌欢此时已捂着胃坐在他的章鱼桌前。打开公司的邮件系统,群发邮件给各部门主管——与大部分公司的老总不同,凌欢喜欢在周三开例会。他一直清醒而尖刻地认为,周三是承上启下的时刻,既可以让所有人在周一周二努力奋发,又不会让他们在周四周五松懈。

      “十分钟之后,周会照常。”凌欢电话通知私人助理兼策划主管周翎。通知完之后,他固执地继续刷新自己的私人邮箱,依旧没有等到他渴望已久的邮件。

      他的胃部又是一阵翻滚,想呕吐的感觉涌上自己的喉腔,却倔强地点开让他大病一场的邮件,再次点击回复道:“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

      他俊秀的眉毛拧成一团。

      窗外,F大学的篮球场上,一帮年轻的男生正打得热火朝天,赤膊上阵的一个小子竟来了个空中接力,可惜没接好,球直接抛飞入空中。

      凌欢的唇角轻轻勾起。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着给这帮人开完每周周会的。他使用了比平时更多的英文来表示自己依旧健康,对所有人的要求也依旧苛刻。例会结束,他整个人几乎瘫软成一团泥。

      Bruce轻轻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平躺在后座,凌欢发现那条黑裙子孤零零地躺在车后座:“Bruce,扔了它。”

      Bruce的眼睛瞪得像两只大肉丸:“扔了?”

      被扔掉衣服的人却全然不知,晚七点五十分,葛薇坐在地铁冰凉的凳子上,脑子一片混乱。

      她上午跟着胡子叔见客户,下午帮着招待几个偏远地区的客人,胡子叔毫不客气地分配给她一堆工作,直到傍晚,她刻意留下来等这件事的说法,胡子却被客户拉了去吃夜宵。讨论薪水和合同的事情便被整整耽误了一天。

      打电话给老妈问意见,老妈说:“看薪水情况再决定留不留下。”

      征求北京的师兄师姐的意见,师兄的意思是,公司大一点才适合发挥,师姐的意见则是,毕竟你是转行,如果工资在你接受范围内,也可行。

      小洁则说:“明早一定要说清楚啊,他可能给不了你期望的待遇。”

      可是,倘若薪水真的合适,自己要在这个只有6个人的小公司么?

      葛薇摸一把刚能扎起的小辫子,苦笑。漂亮的长发早在三个月之前剪掉,剩下不盈肩头,正如她青春的尾巴。

      二十七周岁,再也没有资本和时间做错误的决定了。

      葛薇想起某人的一句话:“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我不管你去打杂还是当纯文案,三个月后再来面试。”可是,他是让自己放低姿态,却没说让自己进这种小公司……

      葛薇忽然意识到,征求一下凌欢的意见已成为一种必需。

      她一遍又一遍翻阅她的手机电话簿,只希望凭空生出他的手机号,可惜一次又一次失败。回到家,一进门,便闻到一股甜丝丝的香味和谷物的味道。

      “你吃地瓜么?”依旧光着膀子的薰衣草青年手里端着一个小塑料盆,盆里盛着大小不一的红薯,淀粉香和甜香的热气蒸腾着。

      “不吃!”

      葛薇微笑着拒绝,却忍不住盯着那红薯多看了一眼。

      胡子叔的公司午饭是白菜豆腐汤和凉拌黄瓜,晚饭加了清炒白菜,西红柿鸡蛋清汤,葛薇扒了两个精致小碗的米饭之后,依旧饥肠辘辘。

      “不吃饿死你!”青年哈哈大笑着。

      葛薇随手抓起一只,烫手,拿不住,他夺回扔进盆里,端着塑料盆径直走进葛薇的房间,一屁股坐在床上,将葛薇波浪花似的被子往身后一推。

      葛薇看一眼自己的狗窝,脸一红:“能不能等我收拾下再进来?”

      “这怕啥?”薰衣草青年将被子再往后一挪,从盆里拿起一个地瓜递给葛薇,“烫,你放碗里吃,可惜现在是夏天,没有炉子,不然在自己家炉子上烤着吃,可香了。”

      葛薇吹着热气,咬一口,甜丝丝的。

      青年也抓起一个大口开咬:“是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段峰,段誉+乔峰。”

      “我叫葛薇。”

      葛薇放下手中的红薯,从包里摸出手机,暗笑自己,电话号码怎么可能自动生出。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竟心存幻想,想得她一遍遍固执地着看屏幕。

      正在这时候,手机意外来了一条短信,陌生号码。

      葛薇的心跳得像荡漾的秋千。

      “船长在上海市海医院D楼1107号,葛薇姐记得下次上街别穿那么短的裙子喽。”

      葛薇嗖地站起身。

      “谢谢你的地瓜,我还有急事!”说完,葛薇抓起包,撒腿便往外跑。

      二十分钟后,她站在病房门口,伸手敲门,手却在半空中时停了下来。

      6
      葛薇手指轻轻触摸着那扇密不透风的白门,透过窗户,只见那人正倚床而坐,一个小巧的笔记本隔着被子平铺在腿上,苍白的面容却仍是一脸专注。

      葛薇后退一步,转身,深呼吸一口。

      透过黑夜的窗户,葛薇看到了一张并不完美的脸,眼袋,不再无瑕的肌肤,毫无时尚可言的小马尾辫。

      她咬唇,抚摸着自己的眼袋,许久之后,转身,大步走到门前,刚要敲门,门却被打开,憔悴的却仍旧如刀子一般的目光随即剜了她一眼。
      “你来做什么?”
      凌欢一手把着门,另一手扶着墙,长腿微微打着飘。

      “你快回去躺着,我想咨询你的事情,一句两句话说不完。”葛薇心虚地望着那稍白的嘴唇,急忙补充道,“是求教,不过,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

      凌欢转身,葛薇跟上去,想伸手扶他,凌欢一把甩开。

      葛薇本想帮这死要面子的人盖被子,知他会拒绝,便木头一样站在床前。

      “我昨天去面试了,可是老板没直接讲要聘用我,今天早上他们的人事却分配给我电脑了,而且老板白天带我去开会,回来之后很不客气地让我做了一天的案子。我被上班了。”葛薇深呼吸一口气说。

      凌欢听完之后,在刷新网页的空档抬头扫了她一眼。

      葛薇继续说:“可是,他们公司很小,只有六个人,而且只有我做策划,我不想做,可是,又怕自己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想请教你,我的水准可以找到什么样的广告公司。还有,这种公司能学到东西吗?”

      凌欢的目光凝聚在一个焦点,似是在认真考虑,十秒,二十秒,葛薇默默数着,大约过了一分钟,凌欢依旧没有回答。

      葛薇只得向前一步,眼巴巴地望着凌欢。

      凌欢斜扫了葛薇一眼:“为什么要改行?”

      葛薇眼圈一热。

      她努力绽出一个夸张的笑容:“因为缺钱,我之前的工作赚不到钱。”

      凌欢打量了一眼葛薇:单纯的大眼睛略带几分腼腆,皮肤腻着这个年纪人少有的光泽,就谈吐气质而言,像是公务员家庭出身,像是在温室中长大。然而,那目光中却充溢着一股超乎性别的坚韧。凌欢自觉阅人无数,这样的坚韧,却是在男人眼神中也少见的。

      凌欢不觉心尖一震。

      “邮箱号是多少?”凌欢问。

      葛薇一愣。

      报出号码之后,只见凌欢轻按着笔记本上的小红帽:“回去研究我的PPT,加上你的自身条件,足以让你进大部分公司。”

      葛薇不觉莞尔,伸出手道:“谢谢你。”

      凌欢扫了那手一眼。凌欢见过不少玉指,指甲美不胜收的精致巧手,纤纤素手,拉小提琴的尖细手……却没见过那么难看的女孩手:长,却粗,指甲是秃的,微有些参差不齐,想是她闲来无事啃的。

      “我累了。”凌欢恹恹地说。

      葛薇一愣,便觉自己像是被带到山巅,却又被一脚踢下山崖。

      手固执地擎在凌欢面前。

      凌欢随手塞给葛薇一只红透的蛇果。

      “我好像把衣服扔在你的车上了,请问现在在哪里?”葛薇忽然想起那件衬得自己线条有致的黑连衣裙。

      “垃圾箱。”凌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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