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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天正元年,九月一日,北近江的天空有些阴沉,大片大片的乌云像一块铅灰色的帷幕沉沉落下,将其间的万物生灵彻彻底底地笼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小谷城内火光四起,到处都是仓皇奔命的百姓和零散的士兵,近三百米高的坚城小谷,城门大开,大批身披木瓜纹足具的足轻如潮水般涌入。
      杀喊声,兵器交击声,孩子的哭声,火焰燃烧的噼叭声,在这城池的上空彼此纠缠,渐渐交织成一曲来自阿鼻地狱的末日颂歌,仿佛修罗之手扼着每个人的咽喉,窒得人晕厥。
      一位身材矮小的织田家武士带着一队轻骑,眼神凌厉,眸中似有熊熊烈火燃烧,径直向着前方的天守阁策马飞奔而去。

      小谷城。
      天守阁。
      长政的手轻轻拂过他面前的屏风。屏风上,是他亲手所写的“国丰民安,兵戈无用”。
      “兵戈无用!”他轻笑。闭上眼,仿佛又回到那段年少轻狂的时光。
      那个秋季,贤政受到信长以“尾张大傻瓜”之躯讨取当时最接近天下的“东海第一弓取”义元首级的激励,为中兴浅井,在家臣的拥护下以武力迫使父亲久政隐居,一跃成为当世最年轻的大名。之后,又毅然舍去了仇敌六角义贤赐予的“贤”字,代之以令他热血沸腾的信长的“长”字。从此,以长政之名威镇畿内,号“近江之鹰”。
      那一年,长政十六岁。
      那时的他,觉得男儿生于乱世,便当如信长般,豪放不羁,生死无惧。于是,他主动到织田家提亲,希望能够娶得信长的妹妹,市,从而与之成为姻亲。而当信长一口答应这门亲事时,长政内心的喜悦在一瞬间积满胸口,忍不住仰天长啸,甚至没有注意到秀吉和胜家那羡慕与忌恨的目光。
      只是,谁曾料,当年自己憧憬的义兄,信长,如今正站在小谷城外,彻骨狞笑,恨不得将自己这个背信者碎尸万段。
      或许,当自己在父亲与家臣的逼迫下,决定与世交朝仓家一同应足利将军的讨贼檄文攻击织田家时,这一切,便已注定。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好快。
      幽幽地叹了口气,长政把自己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领地的分封状都发给他们了吧”,转过身,他望着面前那绝世倾城的女子,他的妻,市。
      市的眼圈红了一大片,秋水明眸瞬也不瞬的望着长政,微微点头,没有开口,只是朱唇未启,泪水却已趁势汹涌而出。
      泪,顺着她绝世的容颜滑落,滴落于苍茫大地,洇了开来,幻作他们的初见。
      那时,她年方二八,而他恰长她两岁。她姿容倾城,风华绝代;他豁达痴情,英武善战。她回眸一笑,则倾城天下;他冲冠一怒,便气吞山河。
      婚后,他痴情专一,始终未曾娶妾,她温顺贤良,即使在他决定与自己兄长对立时,也始终如一地陪伴着他。
      他们,曾一起去看琵琶湖,那里有星河鹭起,有晓风残月。近江的风吹在脸上,潮湿而温热,一如那一刻彼此的心情。
      比翼十载,恍如一梦。
      如今,只是梦醒。
      皓腕微抬,市紧紧地抓住长政的手,似乎一不小心,对方就会离自己远去。
      “那你也快些带着孩子走吧。兄长派来接你们的人想必也快到了。”长政望了一眼一边由小姓带着的三个女儿。年纪最大的茶茶也才刚满六岁。
      “我……”一张口,一个字,一刹那的松懈,泪雨滂沱。
      “从我背弃兄长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会有今天。”伸出手,长政轻轻拭着市绝美的颜,只是,伊人的泪,却不可遏制地汹涌得更加肆虐。
      是她,在长政出兵时以阵中见舞之名悄悄地托人将一袋用带子绑住两端的小豆送交给信长,使信长得知浅井寒盟,从而快速撤离金崎,躲过了绝命的危机。
      只是,她不曾想到,他对兄长的眷恋,最终只是换来了一个国破家亡。
      但,她没有后悔,若是再做一次选择,她还是会将那袋豆子送到兄长的手中。她,只是希望保护自己最亲的两个人不要受伤,只是希望他们两方能重归于好,只是希望能和丈夫一起看庭前的花开花落,和兄长一起回忆快乐的童年,只是希望,得到一个平凡女子的生活。
      然而,这本来应是最平凡不过的生活,对于生于乱世的市,却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是她的梦太奢侈,还是命运太吝啬?
      市,握着长政的手,望着他,只是摇头。
      “好好活着,好好照顾孩子们。你们,就是我生命的延续。”长政说完,微微一笑,笑容中是数不尽的温柔。
      然后,正襟危坐,也不再看她,只是抬头望着远方,那没有战火烽烟的天际,那里,才是人民的乐土吧。
      在那个时代,武将切腹,妻儿大多是要殉死的,以免遭受乱世无妄之苦。只是,长征不忍,他的妻,正是风韵雍容之时,而他的子女却还未体会到人生的真实。他不忍,因为他要她们好好活下去,带着他的希望,他的爱。虽是乱世,但他相信,信长会保护他的妹妹市和他的外甥女们。他在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这个被世人称为魔王的男人。

      市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抿着唇,望着他。
      良久,拭泪,起身,取扇。
      市望了一眼长政,手执雕花折扇,翩然起舞,悠悠吟道:“夏夜飘渺梦,与君话山盟;杜鹃空泣血,声声催泪痕。”
      市舞袖翻飞,凌云漫步。每踏一步,心便碎一片;每唱一句,魂便断一线。
      悲伤,又止不住地肆虐,肆虐,肆虐成一片泪的汪洋。
      她的泪,就如同那个战乱的时代一般,让人悲凉。
      她恨。恨自己,也恨这个时代。
      也罢,就让所有的泪水,所有的矜持,所有的不舍,所有的牵挂,所有的爱与恨,在这倾世的舞姿中,化作曾经存在的印记,连同这盛开在樱花与氤氲中的记忆,烙在风中,随君远逝。
      今日,将是她此生最后一次流泪了吧?
      她轻笑。
      舞罢,深深鞠躬,直起身子,她最后望了长政一眼,那个和她度过一生的人,仿佛想用这一瞬来记住一世。
      然后,转身,带着他的女儿们,在熊熊烈火中离开了天守阁……

      当她走出天守阁的时候,市的脸上也没有了泪水,因为她的心,她的魂,已和长政一起,在她身后那烈烈燃烧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所以,当信长把长政的头骨镀上金箔,当做酒杯盛满酒,要市把那杯酒喝下去时 ,她望了一眼身边的茶茶,将酒一饮而尽。
      那一夜,她彻夜未眠,胃翻江倒海,仿佛要把整个心脏都给呕出来似的。
      然而,命运似乎觉得市太坚强,坚强到上苍都忍不住和她再次开个玩笑。
      长政忌日的那天,秀吉奉信长之命送来了一大箱子祭品,说,让市务必要打开看看。
      市,照做了。
      箱子缓缓地推开了,里面躺着两个男孩,沾满泥尘的脸安闲而宁静,仿佛感觉不到乱世降临在他们头上的不幸与苦难。
      “万福丸!万寿丸!”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牵挂的缠绵,连在睡梦中都会喊出的名字。
      从来都不曾想到,还可以见到他们,还可以亲手为他们梳头,为他们裁衣,将他们抚养成人。
      那一刻,市忽然在黑暗的生命中看到了一点星芒;那一刻,她才重新找到了生活的希望。
      弯下腰,颤抖着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孩子。近了,更近了,三尺,两尺,一尺……
      然后,时间凝固。
      市的手忽然停在离孩子一尺的地方。一股巨大的不详感缠绕上来,渐渐将市淹没,呼吸困难,脸色玄青。
      那一尺,却成了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
      市颓然扑倒在孩子身上,紧紧地抱着那早已冰冷的瘦弱躯体。
      市的心,还没来得及重新拼凑起来,就被人带到更高处,狠狠砸下。
      心,碎了一地,连带着市的意识,不留一点碎屑。身子瞬间变得冰冷。
      天地沉寂……

      小谷城的樱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只是,再也没有人陪她一起,将樱花瓣夹入生活的扉页。
      之后,过了多少年,市早已不记得,只看到小谷城的枫叶红了九次,那种漫山遍野的,如火焰一般的颜色。
      一如当年,小谷城破。
      仿佛从城破那一刻开始,小谷城的火焰就一直燃烧着,无穷无尽,无止无休。
      直到那一年,战国的风云儿——信长,在世人的惊愕中走向了自己的天命。
      信长的忽然辞世对于当时的整个日本战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曾一度沉寂在诸大名心中的野心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叛变所点燃,战争的烽烟在顷刻间燃遍了这个小小的岛国。
      而,市,这个受尽乱世戏弄,乃至丧父失子的女子,在失去了兄长的庇护后,将何去何从,命运的齿轮,又一次慢慢转动。
      兄长死了,市,没有哭,也没有笑。她曾经爱过他,也恨过他。他曾是她最爱的兄长,在春天陪她捉蝴蝶,在冬季为她堆雪人儿,在她哭泣时为她拭干眼泪;他曾是她最恨的仇人,灭她的夫家,逼死她的丈夫,甚至追杀她那两个逃亡的孩子,他自己的亲侄子。
      只是,如今,他的梦,他的野望,他一切的一切,乃至她对他的怨恨,都已在本能寺的烈焰中化为灰烬。
      她,终于又可以轻轻地叫他一声,哥。一如当年,那古野旁。
      那之后,为了完成长政最后的托付——在这个乱世中生存下去并将孩子们好好抚养长大,摆在失去兄长庇护的市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改嫁。
      那年,市三十六岁。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吸引力,除了不减当年的倾世容颜,岁月的洗礼更给她增添了一抹成熟女性特有的风韵,加上绝世的风华,使她足以俘获任何男人让其成为裙下之臣。
      大批的织田家臣打着保护她及其女儿们的幌子,纷纷表示希望能够与市成婚。而其中最热心的同时也是最具竞争力的便是秀吉与胜家。他们从市闺阁待嫁时开始,便对这战国第一美女充满了憧憬。然而,命运弄人,当市着上浅井家的嫁衣时,他们的脸也如市的嫁衣般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如今,当希望的曙光再一次点燃在秀吉与胜家的心中,他们怎能不欣喜若狂。
      只是,快乐是他们的,市什么都没有。她一生的光与热,仿佛都在九年前小谷城天守阁的火焰中,燃烧殆尽。没有了光,市的世界里,甚至没有了黑暗,只余下无尽的虚无。
      最终,市选择了年龄差距足以作自己父亲的胜家,因为,纵使她心如死灰,她也无法原谅那个攻破小谷城,逼死自己丈夫,杀死自己两个儿子的刽子手——秀吉。
      秀吉是悲哀的,或许,他是在那个时代,除了长政外,最爱市的人,只是,造化弄人,到头来,他却成了市最痛恨的人。
      他悲恸,他不甘,他声嘶力竭地怒吼,他无法忍受重新唤起的希望之火就这样被生生扑灭。为了这追逐一世的梦,他不惜与胜家为敌。

      天正十一年,贱岳之战爆发,秀吉以其智勇,抓住时机逆反局势最后大败胜家。
      同年六月,秀吉兵临胜家居城——北之庄城。
      市为了不落入秀吉之手,派人将三个女儿送出城外,自己则和胜家一同登上了天守阁。
      那一天,天很蓝,蓝得近乎透明,仿佛可以透过这片天,看到天堂。
      市从一旁取过火折子,轻轻一吹,幽蓝的火焰就立刻窜了出来,一如地狱的鬼火闪烁跳跃。
      箕踞,身体微倾,点燃早已准备好的导火线,火焰便像是有了生命般,一下子窜了出去,径直冲向那堆埋在天守下面的炸药。
      市起身,站到瞭望台上,依稀可以看见,城外人头攒动,战马不安地嘶鸣。人群中,有一束炽热的目光投过来。爱恋,惊愕,焦急,绝望,还有不舍,五味杂陈。
      那一刻,市,忽的笑了。十年来,她第一次笑了。所有的怨恨,所有的背负,在此刻,都已放下。
      她扬起头,远远地可以看见大海潮起潮落,像一位老人,呼吸平静,仿佛自古以来就如此宁静而安详。
      天空,云卷云舒。有一朵云,缓缓地向市飘了过来。
      市,痴痴地望着那朵飘向自己的云,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她,还有那朵云。风一吹,云丝漫卷,渐渐幻化成那张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脸。
      她轻轻唤道:“长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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