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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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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惜宁做完节目,已是深夜十一点,她从广播大厦17楼的落地窗向外望去,整个城市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散落。
她在江都并无亲友,多年前当她离开那个临海小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崔惜宁7岁的那个夏天,父亲从外面带了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回来,要和妻子离婚。崔母是省里一级舞蹈演员,骨子里带着天然的傲气,她不吵不闹,平静的签了离婚协议,当天就离开了家。崔惜宁对母亲最后的记忆,是她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她的女儿在后面哭着叫她妈妈,可她没有回头,那天的傍晚下着瓢泼大雨,外面的行人都颇为狼狈,但她走的很是潇洒。许多年以后,崔惜宁在一本杂志里看到中国某著名舞蹈家和一个美国导演的爱情故事,只是一笑了之。她和老北通信时说,自8岁起,她就再也不知流泪的滋味。
崔惜宁不久就被父亲送到他在江都的姑妈家,老太太中年丧偶又无子女,身材娇小,为人却颇为为挑剔。第一次见面,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猜度对方的心思。后来老太太告诉她,自己不喜欢她那双像猫一样的眼睛,太过通透了。
老太太年轻时留过洋,是位典型的海派女子,家里藏书颇丰。平日的午后,她喜爱坐在阳台上抽雪茄,吞云吐雾间,崔惜宁恍觉重回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抹去岁月的痕迹,摇椅上的那人一身黑色旗袍,更像是《上海画报》中迷人的女郎。邻居们暗里对老太太指指点点,说她脑子有病,并不和她们来往。崔惜宁和这位姑婆一起生活了15年,直到九年前,老人患病过世,她在这个城市,从此孑然一身。
崔惜宁的生活很简单,她不善交际,不喜热闹,不逛街不泡吧,她只喜欢在寂静的午后,捧本书在角落的沙发里翻阅。大学毕业后,她进入江都广播台工作,主持一档名为“夜话书声”的节目。她做这档夜话类节目已有七年了,收听率平平。现在的年轻人似乎更偏爱影视这类直观的休闲方式,广播的受众已经越来越少了。崔惜宁的工作很规律,她每日在广播中读书荐书,偶尔读几封听众来信,回答一些千奇百怪的问题。
因缘巧合下,她认识了老北。老北并不是江都人,5年前,老北开始给她的工作邮箱写信,他说07年有次来江都出差,晚上打开收音机,听到有人在读《查令十字街84号》,这正是他十分喜爱的一本书。两人从交流对书的见解到对社会生活的看法,通信频率从一月一次到3天一次。崔惜宁喜欢写一些小故事,两人熟稔以后,她也将其一并寄给老北,让老北给她提些意见。
她觉得,老北应该是个十分温厚的长者,他的文字平和而充满力量,睿智又不乏幽默,给她孤单的生活带来一些慰藉。他说,阿宁,世间哪来这等好事,要爱又要自尊,要关怀又要自由,不能全部好处都占尽。我们只能选择有限的几样,要拿得起,放得下,不可自寻烦恼。崔惜宁想,这世上最难写的三个字,莫过于放得下,而她放不下的,只是岁月中的自己。
赵静之来江都出席新电影的首映式,他让司机将车停在广播大厦对面的路旁,他打开车窗,微微仰头凝望面前那栋楼,最高的那几层,依旧灯火璀璨,他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
夜深人静的街道上,只有稀稀落落几个赶路的夜归人,没有人会注意他们,更没有人知道,这个享誉世界的著名演员,暗恋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
车载收音机传来整点报时的声音,30秒后,电波中传来一段熟悉的开场白“听众朋友,晚上好,欢迎收听今晚的夜话书声,我是阿宁。”他不由会心微笑,他说“郑师傅,我们走吧”。黑色奔驰驶离澄江大道,涌入茫茫夜色中,他闭上双眼,静听那女子温婉的读书声。
赵静之出生于梨园世家,祖父和父亲都是国内著名的表演艺术家,他从小就耳濡目染表演之道,成年后却因兴趣所致读了编导系,硕士毕业后又选择做影视演员。赵父对独子不能传承家业虽有遗憾,却也并不干涉他的意愿,更为其引荐导演。在如今美男辈出的影视界,他的外表并不算惊艳卓绝,然而对于任何演员来说,赵静之都是令他们仰望的名字。
不管什么角色,在他的演绎下,都会变得极富感染力,他拍戏时严谨而苛刻,生活中却温厚而儒雅,他一年只接两部戏,凡是他参演的戏都成了精品,他热衷公益,将参加商业代言的收入全都捐给了西部山区。可他的私生活一直是个谜,各种八卦小报都对他无从下手。有位知名影评人曾说,“赵静之此人,就像从书中走出来的一般,完美的不真实”。
赵静之自己都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阿宁,最初他只是将她当做书友。他有时觉得,这大概也是一个角色,他戴着一张名为老北的面具,扮演着博学多才,善解人意的长者。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入戏太深,他对她的感情,在这的寂静的年华里,悄然盛开。他希望有个真正能懂她爱她的人,能抚慰她孤独的灵魂。
他甚至有些嫉妒老北,那个他捏造的,只是一个图书馆管理员的鳏夫,和她一样,孤独,却不为寂寞所苦。他没有赵静之显赫的地位,浮华的光环,不会令她心生畏惧,他只是她的知音。
在他的剧本中,老北最终去了江都,和阿宁在街头相遇。可现实中的故事,旁枝末节太多,总比不得电影里,简单又美满。他不敢想象,阿宁会如何看待一个满是谎言的老北。那时,他已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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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因上腹部极度不适,赵静之去医院做了个检查,他以为是胃炎。张主任却说,检查报告出来,确诊是胃癌,目前癌细胞已扩散,属于晚期症状,建议尽快住院。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他想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死亡竟已经向他逼近,他想起远方的她,他们,终究要成为红颜白骨吗?
4月下旬,阿宁来信,说她周日要来北京参加一个会议,希望到时能和他见上一面。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镜中瘦骨嶙峋的自己,早已不见当初风采。赵静之想,如果他现在走在大街上,倒是不用担心别人会认出自己。他打电话给好友杜方然,他说,方然,我想请你帮个忙。
杜方然得知整件事始末,颇为吃惊,他说:“你既然那么喜欢她,就应该和她见上一面,让她知道你现在的境况”
赵静之感叹,“我何尝不想见她一面,和她坐下来聊聊天。这几天我常想,如果以前没有顾虑那么多,能够向她坦诚,请她谅解,或许结果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可现在,我这病脱不了多少时间,我无法给她未来,我也不想让她痛苦,我只希望她能永远幸福安宁的活下去,即使以后赵静之死了,老北还在,还能为她解忧,给她慰藉。方然,我希望你能帮我,也希望以后,你能把她当妹妹一样照看,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崔惜宁来到北京的那天,天空下起了濛濛细雨,给这个古老城市平添一份诗意。她难得寻到一个来此地出差的机会,除了想游览一下古都的风貌,还想见一见老北。他和老北通信六年,不知不觉中,早已把他当做最信赖的朋友,但若是一点都不好奇对方是什么样子,那也是不可能的。
她走出站台,那里果然有一棵大榕树,榕树下有个撑伞的黑衣男子,正在向这边张望。那男子国字脸,五官方正,颇有威严。她走上前,笑着说,“你是老北吧?”“嗯”男人眯起眼看她,似是刚反应过来“你是阿宁,你好”他下意识看了一眼不远处停着停着的黑色轿车,她微觉奇怪,也朝那望去,茶色玻璃盖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瞧不清。老北说:“我们走吧,先找个地方,你把行李放下,我带你去吃饭”
赵静之坐在汽车后座,侧头望向窗外,看着树下一男一女寒暄。他的阿宁,就站在离距他不到5米的地方,与他想象中并无差别。长发盘起,眉目淡雅,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书卷气。她向这边望来的那一秒,他不禁想开口唤她的名字,只是这声音哽咽在喉头,怎么也发不出来。他只能默默的看着她走远,看着阿宁走在“老北”身边,走进微雨红尘,那些错过的爱恋,原来再回首时,已是百年身。
崔惜宁总觉得眼前这个老北有点古怪,他沉熟稳重,言谈得体,只是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让她觉得不对劲。他正向她介绍老北京的风土人情,她却有点心不在焉。她一向对自己的直觉很有把握,便想试一试,她打断她的话,“老北,你还记得《查令十字街84号》吗,Edward和Helene,他们最终没能相遇。”杜方然是做好功课来的,他看了赵静之和阿宁的所有通信邮件,他知道这本书是他们结缘的开始。他抿了一口酒,接口说,“是啊,我们比他们幸运。”崔惜宁心里咯噔一下,她赌对了,她放下手中的筷子,仰起头直视对面那个人。她干巴巴的问:“先生,请问你是谁?”那人并无她料想的那样会窘迫或是紧张,他似是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口气,他答到:“既然你自己发现了,我也不算不守承诺”崔惜宁微微蹙眉,露出不解的神情。对方继续说“再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给你讲个故事,关于我的一个朋友,他叫赵静之......”
杜方然有点惊叹眼前这个女子的承受力,他以为她也许会流泪,也许会愤怒,然而她只是静静的坐在那,目光呆滞的看着窗外的行人,像是听一个完全和自己无关的故事。杜方然觉得这气氛有点诡异,他咳了一声,打破这令人难耐的沉默,“你要去看他吗?他现在应该在医院。她回过头,苦笑了一下“不用了,他既然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假装不知道,我很好,我希望他也好。杜先生,请别告诉他”她拿起包,起身告辞。
崔惜宁浑浑噩噩的走在北京的街道上,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杜昭维说:“你知不知道,他爱你。”赵静之是谁,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认识老北,那个人说,他爱我,他爱我。她一遍遍的默念这句话。几年前,老北有次问她,你怎么不想找个伴儿。她说,我是独身主义者,宁愿一个人生活。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提过这类话题。她想起上月老北来信说,阿宁,你是我一生的挚友。她突然想笑,她想大声叫喊,她想走到他面前,狠狠地撕破他的伪装,然而她只是无力跌坐在石阶上,低声地抽泣,任泪水和雨水在脸上肆意滚落。
回到江都后,崔惜宁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她不再给老北写信,杜昭维留给她一个号码,她也从未拨过,甚至那个号码的备注名,都是空白。她买了赵静之的所有影碟,在家里一部接着一部看,感受这个男子在荧屏上的喜与悲,她想,她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昏暗的黎明,她站在人来人往的石桥上,茫然失措。
“阿宁”有人在背后叫她,她回头,晨光中走近一个男子,丰神俊朗。
她疑惑的望着他“你认识我?”
他却不回答,他说,“我要走了,这次是专程来同你道别的。”
“你要去哪?”她问。
他抿嘴微笑,牵起她的手,凝眸望着她,他说,和我说再见好吗?
她想说好,可突然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她惊恐万分,拼命摇头。
崔惜宁清醒时,发现自己只不过躺在沙发上,做了一个梦。
她看了看挂钟上的时间,才只有4点。
早上9点的时候,崔惜宁同往常一样在家里做早饭。开着的收音机里传来播音员中正平和的声音“我国著名影视演员赵静之先生于今夜凌晨4点在医院逝世。”
她手一抖,“哐当”声响,碗筷在地上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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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静之过世一周后,杜方然来江都找她,他把一个小木盒交给她,他说“这是静之的遗物,我想,还是给你比较合适。”崔惜宁打开那个盒子,里面安放着一对素戒,一大一小,内侧都刻有汉字,大的那个刻了个“静”字,小的那个则是个“宁”字。她摩挲着那对戒指,久久没有说话。
半个月后,崔惜宁辞去工作,开始了新的生活。她不断地旅行,边走边写作。她走过江南水乡,穿过茫茫荒野,一览塞北草原,踏遍巴蜀大地。在旅行的过程中,她遇见很多人,她试着与他们沟通,听他们的故事,她学会了喝烈酒,跳当地人的舞蹈,她会大声和别人谈笑,她渐渐忘了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子,她只是觉得现在的崔惜宁很快乐,比老北期望的还要快乐。
她再也没有梦到过他,她的梦里只有山川河流,天空大地,以及路遇的形形色色的人。她经常在夜晚仰望星空,她记起幼时看的神话故事里说,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在浩瀚的星空里,她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也找不到他,她只能听见有个声音在夜空里的徘徊。那声音轻柔缠绵,温厚动听,他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