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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被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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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慕一直知道,活在这世上有许多事都由不得自己,他不愿和自己过不去,于是便不让自己难受太久。
为什么要告诉姚尹时晴客栈的所在?梁慕有点后悔,其实他当初不过是希望给这少年一个报仇的念想支撑他活下去,他也希望自己能为师父养老送终,然后有人能来找他报仇,他能好好地死在那人的剑下,成全那个半世活在仇恨中的人,也成全一下自己。
有时能了无牵挂地去赴死,也是一种痛快。然而人类大多数时候还是要为了牵挂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
这天夜里,梁慕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走之前他还吃下了一碗师父为他煮好的夜宵,然后他换上夜行服,带上了自己的匕首,偷偷避开守夜的同行出了客栈。
出了城门往南走十几里,有一座废弃的土地庙。
第一次到这个破庙还是在八年前,那时候师父教他练功练得太狠了,梁慕受不住,于是省下几天的口粮半夜里溜了出来躲在这破庙里窝了一晚上,这么做的目的当然不是真的准备逃走,就是示威一下下,抗议一下下,表示自己也不是逆来顺受的而已。但是第二天就被师父给揪着耳朵拎回去了,实在太没成就感。
师父语重心长地教训他:“你以为我舍得这么对你,傻东西,师父要是不对你狠一点,过几年你就会死在外面,死在别人手里。”
师父要他做阎王殿最厉害的杀手,梁慕没能做到。师父要他做一个没心没肺的杀手,梁慕假装做得很好,其实也不是那么好。
梁慕在破庙里看见五六个乞丐窝在角落裹着破布睡得正香。有老有小的都挤成一团互相取暖,也有独出来的,抱着一团棉被瑟瑟发抖。
冬季的月光偷偷从庙里残缺的屋顶上照进来,照的一屋子严寒与贫穷无处遁形。
梁慕的脚步声没有惊醒任何人,但那个独出来的小乞儿此时还醒着,正蹲在供桌下裹着破棉被,面朝庙门坐着,一见他进来,棉被下露出的一双眼睛在月光下仿佛发着亮般紧盯着他看。梁慕蒙着面,只奇怪地扫了他两眼,也不生事非。
找了一圈却没发现那少年的身影,梁慕便想到庙外找找,谁知那小乞儿却突然着急地起身,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来。梁慕见状惊讶地睁大了眼——这孩子分明是左腿受了伤的。
再端详他的脸,虽涂满了灶灰认不清,却分明不是姚尹的长相,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可以辨认出同离别时如出一辙的恨意。
小乞儿疾走了几步近他身来,先只一言不发地看着梁慕,突然便扑上来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抬高梁慕的手臂张嘴咬了他一口!
梁慕全靠意志力忍下喉咙里的叫喊——小孩没舍得省力气,只想着咬下他的一口肉来。
他忍痛定了定神,把那孩子硬生生拖出了破庙,火大地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冷笑了一声,从身后抽出一把匕首来,毫不手软地抵在他又细又白的脖子上,逼问道:“你会易容?或者,你之前便易了容?”
姚尹并不慌张,反倒认真地观察他的神色,像是小心翼翼地要确认些什么。
半响,他像是放弃了一般,从口中吐出一口气来,面上皆是劫后余生的轻松,然而细看之下,还有几分失望隐藏在眼底。
这口气吐完,他的眼神便越发地狠戾,像捕食的野兽一般盯着梁慕,一副还要寻机咬他的样子,梁慕一边握着匕首,一边用牙齿咬开束腕,将袖子扯上去,伤口血肉模糊。他气得抬手便想拿刀柄敲姚尹的脑袋,结果他还没下手,少年反倒抱着他受伤的手臂恸哭起来。
这人咬人的时候像头野兽,就连哭声都像野兽垂死时的悲鸣。梁慕叫他唬了一跳,不知道有什么事值得这种哭法,又想到他满门惨死,于是似乎明白了什么,将匕首放下,手足无措地捂住那少年的嘴巴,嘘声哄道:“别哭,别哭。。。。。”
姚尹双目通红地瞪着他,声音从他的指缝泻出,虽模糊不清且还带着哭腔,梁慕到底是听清了,他说:“叫你丢下我!。。。。。你怎么敢真的丢下我走掉?。。。你怎么敢?!。。。。。。”于是梁慕原本准备打人的手便转了个方向,笨拙地拍了拍少年的脏兮兮的脑袋,摸了摸他的脸,一脸冰凉的泪水混着黏糊糊的灶灰蹭了梁慕满手。
这样的小动作似乎轻而易举地宽慰了少年,他挣扎着扑进梁慕的怀里,连哭泣都忘了,只将梁慕当成救命稻草一般地抓住。
梁慕骂了句脏话,说这是我的新衣服啊喂,却早已忘了原本满肚子的疑问。姚尹回想他将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时的触感,冰凉,却不叫人畏惧,大概少年也知道他不会真的伤害自己。
姚尹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逮着了一个心软的傻瓜,自然要将他攥在手里,好好地赖上一番。于是慢慢平静下来,想起梁慕之前的问题,努力地整理了一下思路。
他知道若自己的回答不能使梁慕满意,梁慕绝对会扔下自己,所以便十分谨慎小心,平复了下情绪,抬头望着梁慕,一字一句地解释道:“我自五岁起便带着面具生活了。。。。。祖父宠爱我,认为以我父亲的脾性迟早会招来仇家,便教授我易容术。。。”
他刻意让自己的声音里带上哭腔,期望冷血的梁慕能对他生出一丝怜悯之心,又怕梁慕并不相信这样的说辞,急道:“你尽可以去查一查,姚家前几代都是有名的武林世家,我的祖父姚远曾是江湖上有名的快刀手。。。。。原本姚子元也应该走这条路,可惜他读了几年酸书,竟然不顾家中的反对走上仕途,我祖父这才与他断绝了关系。”
少年的声音不知不觉便带上了几分委屈与嘲讽,“大名鼎鼎的姚知府心系百姓,公事繁忙,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我这个独子,幼时我便是想见他一面都难——我母亲更是为了讨好他四处施粥济民,安抚百姓,反倒忽略了自己唯一的儿子。。。。而那人既想当个好官又想当个孝子,便将我送到祖父身边同老人家作伴,直到两年前祖父去世我才被接回家中。”
梁慕听到这已开口质疑:“你所谓的祖父便只教了你易容术?”
“祖父认为我长大后到底还是要听从父命考取功名,便不肯传授武功于我,否则我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母亲惨死。。。。。。”他顿了顿,见梁慕没有出声,犹豫了一会才继续说下去:“两年前他患病去世,死前念着毕生武学无后世继承,就又将一身功力传给了我,你若不信,尽管探探我便是。”
梁慕将他的脑袋推开寸许,疑惑道:“怎么探?”
姚尹也是莫名其妙:“你不是高手吗?怎么反倒问我?”
梁慕丝毫不觉得难堪:“这种学来没用的东西,我怎么会?难道我杀人之前探探对方功力深不深厚再杀?”又突然想起正题,拍了少年的脑袋一下,问道:“就算如你所说,你大可换一副皮相活下去,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来找你,”姚尹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情,眼神真挚,“你不是叫我来寻你报仇么?即使再无感情,他也还是我爹,你是我的杀父仇人,这个仇我当然要报,不是么?”
梁慕听罢内心万分无奈,到底是个小屁孩,不过那日教唆了他几句,他竟都铭记在心。于是扶额教训他:“即使你真有一身功力,半点武功不会,你拿什么报仇?”他将衣袖从姚尹手中一点一点抽出,“你若真想报仇,就应该卧薪尝胆,学好本事再来找我。”
姚尹敏锐地觉察到这人又想全身而退,忙道:“我知道你是阎王殿的杀手,我还知道阎王殿每年都会招收一些孤儿,将他们训练成杀手。”
梁慕不由地面色一肃:“你知道?”
“我无意间听到他和李管家讲话,他曾叫人去查阎王殿。阎王殿主刺杀,杀人前必送帖告知。他定是觉得家人无碍,便索性舍生取义,如果他早知道我家会有灭门惨祸,一定会叫我们避难,他不说,只不过是因为此事只关乎自己。。。。。谁能想到,他的仇家不只一人。。”姚尹冷笑道:“这一路走来到处都在对他歌功颂德,对尤文荣的漫骂声铺天盖地,官府还未破案,百姓却早已认定是贪官尤文荣派人灭了我姚家满门。我曾劝他过刚易折,他却把忠君大义放在我们孤儿寡母之前,也许他早就期盼这样的结果,盼着流芳百世,受世人敬仰。。。。”
他父子芥蒂颇深,竟让他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有一件事梁慕困惑已久,此时却是豁然开朗——杀一边境小官,本不致如此。尤文荣固然对姚知府恨之入骨,难道便真的敢背天下骂名?此事震惊朝野,即使没有真凭实据,世人也会自热而然将此事安到他的头上,迫于民意,朝廷更会彻查到底。杀姚知府,本为震慑朝中异心之臣,灭姚家满门,却已酿成百年惨案,尤文荣不可能干这种事,反倒是他的仇家也许才会干这种事。
那日的杀手分明训练有素,江湖上有名的组织却对不上号,反而更像是谁家府内私自供养的杀手,或者。。。。是军队里养出来的。。。。。
那么那群人灭姚家满门便是为了嫁祸尤文荣,活抓姚尹便极有可能是想用姚尹来要挟姚知府控告尤文荣,若再故意制造一些假证据,尤文荣便要活活挨打。。。不。。。。。再细细思量一下,以姚知府的为人定不肯做这样的事,那么便杀了他,直接将姚尹推上去,逼他到国都去告御状,将他当成杀人傀儡来操纵。。。。他越是年幼,所说的话便更可信。。。
当然,这些都只是梁慕的猜想,但若万一叫他猜中了,那么姚尹的敌人便只有一个——朝内与尤文荣各成一派鼎足相立的齐武大将军——余全。
这人也是出了名的嗜杀,战场里淘出来的血柱子,比起朝堂内的勾心斗角,自然更喜欢一招毙命的绝杀。
梁慕一时心中思绪万千,却也不会同姚尹提起这些猜想。
当下只是对着这直言阎王殿大名的小孩觉得哭笑不得而已,梁慕挑挑眉上下打量眼前的小豆芽,这人说自己今年十四,其实梁慕怀疑他连十岁都不到,便好笑地问道:
“你打听阎王殿做什么?难道你自认成了孤儿便能加入阎王殿不成?”
“有何不可?”
姚尹冷静地分析利弊:“一来,我可以就近监视你,不让你有机会逃跑。二来,我可以学到上乘武功,完成祖父的遗愿。三来,我还可以重新获得一个身份,摆脱仇家的追杀。最要紧的是,从明天开始,我便再不会饿肚子。。。”
梁慕见他竟是这般不谙世事,言谈之间一脸轻松,几乎想一巴掌将他扇醒。
他是命不好才做了杀手,如今竟有人上赶着做这种缺德活计,实在是叫他气得牙痒痒。只要还未走上绝路,谁就都不该动这份念想。
他气急反笑,问姚尹道:“你杀过人吗?”
出乎他的意料,姚尹静了半刻,不答反问:“是不是每个进阎王殿的人都要杀过人?如果是,我现在便可以杀一个给你看看。”
说罢他没有一丝犹豫,飞快地抓起梁慕放在地上的匕首,转身便冲进了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