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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惊变(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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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珠帘,又一个黄昏。
阿仰正挪着一个黄木大箱子,步子有些艰难,眼睛左顾右看地不太看得见脚下的路,偏偏霍群英边打门外进来边吆喝了声阿仰,阿仰没留神被吓了一跳,大箱子直接砸到了脚背上,痛得当场倒吸了口凉气,眼泪哗啦啦地流,霍群英也吓了一跳,忙跑过来把箱子移开了,抱起阿仰做到踏上,一边要去脱阿仰得鞋袜,嘴里一边急急说道:“怎的了!痛死了吧!你好端端去搬那个干什么?不是说万事有我吗?哪里痛了?哎!也都怪我,在铺子里跟他们咋咋呼呼的惯了!给我看看,要不要请个大夫?”
阿仰痛得一抽一抽地,听霍群英一叠声起起伏伏,压根一句没听清,勉强定定神,说:“你别闹。帮我拿个手帕子放凉水里浸一浸,我先敷一敷。”
霍群英拍拍脑袋,立马赶着去弄了,小心翼翼地把阿仰的脚放到自个大腿上,撂开阿仰袜子一看,整个脚背都是紫红的,边沾着帕子给阿仰冷敷边观察阿仰的神色,嘴里不断哄道:“不疼了。一会儿就好了。不疼了噢。”
那样的神色看得阿仰忍笑不住,打趣道:“你这是哄哪个小孩子的法子呢?”
霍群英却很认真,凝着眉头:“我可不是跟你闹着玩儿的!还疼不疼?要伤到筋骨就坏了!”
阿仰试着转转脚脖子,觉得还好,“没事,休息几天就养好了。”
霍群英沉吟着,想到什么似的,“出发的日子定在后天了。能不能上路?”
阿仰眨巴眨巴眼睛,示意完全没有问题,不习惯霍群英这样认真的样子,插着闲话问道:“去祁阳的事儿筹备得怎么样了?我昨天去绣房里,听她们说你散了些银钱,让她们各自回乡谋生,许诺她们将来霍家重回韩阳的时候,可以再寻回来,大家心里都没个底呢。你闹这么大动静要举家搬迁,究竟存着个什么个想法?若是你没有把握回来,就别这样说。”
霍群英淡淡道:“我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若是她们选择信我,我自然不遗余力,若是选择不信,我也无话可说。于霍府的工人而言,我的身份只是少东家,很多时候我也无可奈何。我生来就做不来那大慈大悲的菩萨样,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阿仰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这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韩阳,心里真是有些不安。”
霍群英勾起嘴角,故意闹阿仰:“跟着我,保管你吃穿不愁。就算我落草了,也会让你当压寨大夫人,放心。”
“那我先谢谢你了。对了,今天在霍太……”顿了顿,改了口:“在娘那儿碰到大嫂了,聊了几句,大嫂让我问问,你能不能考虑考虑扬州,她说她几个娘家兄弟都在那边,也算小有成就,总能帮上一些。”
“她还说什么了?是不是还说,我这浪荡子,就是要混,也混个富庶的所在?我娘是不是也问你了?”霍群英近来被问得多了,都能总结出大家这一套套的说辞,笑眯眯地,也不以为意:“不管她们那许多,我总有我的道理。实在不想去,打晕了马车上一放,醒来都过界了。倒是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阿仰想了想,摇摇头:“我在这儿也没多少挂念了,出去看看,四处游历一番,是我自小的梦想。我跟着你去。”
霍群英却有些不喜欢阿仰这样的态度,她这般,不是藏得太深,就是压根没放心思,想起白起君说的那封信,心里始终有疙瘩,将来到了祁阳,他们二人少不得要见面的,不是自己小气,实在是对阿仰这模模糊糊的软包子样有些没信心,故意说道:“祁阳是个初生的太阳之地,如今民生之兴旺,怕是要让我们这些韩阳的土包子瞠目结舌了。那祁阳王也真是个人物。”
阿仰突然听他说起简朝宗,有些错愕,心想祁阳这么大,一个云霄上的王爷,一个平地上的商贾之家,能有什么样的交集?装傻道:“是么,那更要去见识见识。”
“唔,你还能顺带着认认亲戚。”
“说什么呢?”阿仰不解。
“阿仰,莫要跟我装糊涂,你这点心肝,我早就逛了个来回了。你难道真不知道这当年的简朝阳就是如今的简朝宗,祁阳的领主?”
阿仰自以为当年那点事,知情的人大都死的死,散的散,就是自己,心里有些疑问,也是从白起君处才得到肯定答案。哪里知道,这点子事,只要是韩阳霍家有些心眼的人,都能猜个七七八八了。所以才会有阚掌柜之流,心里打起了攀附祁阳的算盘。说到底,她还是太年轻了。被霍群英这样一问,自己倒有些莫名地心虚,看着霍群英不晓得说什么好,想起身,却忘记了自己脚上的伤,嘶地倒吸了口凉气,倒在了榻上。
霍群英赶紧扶住阿仰的腰,触摸时,只觉得一掌可握,纤若无骨,心中邪念一起,再难压制,看阿仰心不在焉的,更觉心酸。这是他霍群英呵护在手心的小小人儿,这是他霍群英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可到现在,他却连她心里是否真的装着自己都不能肯定,多么挫败。想他霍群英混迹多年,何尝这般委曲求全过?真是憋屈,可偏偏自己心甘情愿。如果到了祁阳,不确定的因素又多了起来。白起君说什么冷静自持,那都是他娘的放屁。美人就如同罂粟,一旦上瘾,再难得戒掉。只想找个袋子,把阿仰装进去,别在自己的裤腰上,只有自己知道。心里这么想,手开始不老实起来,顺着阿仰的背脊中线缓缓向上,嘴里却满不是这么回事情,说道:“瞧瞧你,虽说刚刚我像是在哄小娃娃,可你不就是个小娃娃么。小心点,到时候马车上颠扑几天,还更有得受的了。要是你受不住,我就让我爹娘他们先行,咱们一路游山玩水地过去,怎么样?”
阿仰不料情势突然变化。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成亲好几天了,阿仰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对于这种闺房的夫妻乐趣,是个外行中的外行。她僵硬地应道:“不用,这点子伤,说出去让人笑话。况且你个主事的人……唉,别闹,痒死了!快放开,痒死了!”扭着身子要挣开。
霍群英顿时熄了火,把阿仰像抱小孩子似地倒趴着放在自己腿上,小心避开她的脚,举起巴掌作势要狠狠揍她,可惜雷声大雨点儿小,巴掌落到阿仰屁股上跟摸似的,嘴里还恶狠狠地说:“你个小丫头,每次都败兴!”
阿仰这样倒趴着不舒服得很,又看霍群英脸上的神色,只想发笑,“得了,真把我当小丫头片子了!太不尊重了!”
霍群英却不依:“不成,我心里气得很呢。除非你给我熄熄火。”
阿仰却出乎意料地,满口答应:“成,你放开我先。”
霍群英这才把阿仰放开,阿仰顺势坐在脚踏上,手臂靠着床沿,杵着脑袋,望着霍群英笑眯眯地,也不说话。霍群英被看得有些瘆人,正要开口,阿仰举起手掌示意让他打住,说道:“你别说,听我说。霍群英,去祁阳,我没有二话,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夫君,而是因为你是霍群英,是我认识了五年的霍群英,我相信你的选择。我知道两年前,朝阳……错了,该是朝宗哥哥的事情,你心里有些介意,我这么跟你说吧,我现在有家万事足,莫论如今我们和祁阳王隔着的距离,就是当年,他待我,其实也不过是我的一腔心事付与那流水罢了。我再不想去经历那些情爱的曲折,况且如今还是三个人的事情,世界这样大,我只是个心智都属平常的人,那些太过遥远的东西,我要不起,也不会去触及那个边界。况且,霍群英,你是个笨蛋吗?还是以为我是个笨蛋?如若不欢喜,我怎会答应嫁给你?”
阿仰说罢,变得是霍群英有些子错愕了,想了想,嘴角抑制不住地高昂,好似在荒漠的旅人,看见了绿洲,寻求一个肯定:“阿仰,我没听错吧。”
阿仰笑:“这点子自信都没有?”
霍群英点头。
阿仰无奈,继续说:“我是你霍群英的娘子。只要你允许,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端茶送水,为奴为婢,伺候你!好不好?”
霍群英把脸凑到阿仰面前,笑着露出石榴一样的一排大白牙,郑重其事地说道:“一言为定。”
阿仰笑着表示好,看看外面天色黑了。最近霍群英忙得几乎脚不沾地,阿仰甚至连在吃饭得时候都难得看到他,也心疼他的不易,问道:“还要去铺子里吗?我去厨房看看,做点什么给你吃吧。晚上忙的话,现在吃点也不至于饿。”
霍群英叹口气,起了身:“不得闲啊。还有三天的时间就要走了,我得往外面庄子里去一趟,也得跟他们透个底,还有车马的事情。这次就是回来瞧瞧你。你多带些韩阳的脂粉去,那边怕是没有这么精细,衣裳少带些,那边一年到头有大半个冬天,衣裳重新再置办吧。”
阿仰道是,给霍群英披上件袍子,手掌顺平了他胸前的褶皱,倚着院门,送走了他,正打算回头进屋,被柔柔的声音叫住了:“慢着,阿仰。”从院外的一个青石后探出一个脑袋,细眉大眼尖下巴,是久未谋面的丽珠子。
阿仰冲她点点头,笑着迎上去:“好久没见你了,问莲子说你被派到外面铺子里去了。还好吗最近?”
丽珠子勉强带着自嘲般笑笑:“能有什么好不好的。我这样的身子。真是对不住,你成亲我也没来喝一杯喜酒。那天,我看着霍群英骑着高头大马,后面的送嫁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我心里真是又羡慕又为你高兴。我这一生,怕是再也没有坐花轿的一天了。”
“不要有这样的想法。天下这样大,你的病未必就治不好。退一万步,如果自己不能生养,抱养一个,一口一口地把孩子喂养大,难道这不也是母子的缘分吗?你有这么漂亮的胚子,又有一份好手艺,未来的路还长得很呢。”
“是么?”丽珠子明显没听进去,“我曾经也怨恨过,为什么命运对我这样不公平,阿仰,那时候,我是真的嫉妒你。从小我就喜欢霍群英,我给你送端午的香包,送年节自己做的吃食,他每次都笑着接了,但是不见得对我有什么不同,却在你面前嘻嘻哈哈,毫不拘束。后来我们落难了,他也仗义相帮,以诚相待。我常常在想,你比我强在哪儿?为什么你就得到了他一份这样坚忍无私的爱,我就活该要在男人堆里飘来飘去?我是真的不服气。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我是心高气傲,家里父母兄长宠着,外面人们捧着,进了霍府之后,我太不习惯那样的差距了,没有宠爱,没有夸奖,什么都要靠自己,任何对我的好,都是带着目的来的。所以,霍群英的大哥找上我的时候,我没有拒绝。”侧脸看了看阿仰,在阿仰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的情绪,只有认真的聆听,继续说道:“他大哥这个人,其实和霍群英还是有些相似的,不过一个是真纨绔,一个是带着江湖草莽气的英雄。他认真说话的时候,活脱脱就是另一个霍群英。我说这些,你不介意吧?我如今对霍群英,可没有那样的奢望了,况且每次他瞧见我的那副样子,真是……伤人得很。我跟他大哥,开始多少也是有些真心在的。只是!这个畜牲,明明知道染了病,晓得不跟自家夫人同房了,却来祸害我!我找上他,他却无赖地说,这是我自己轻贱,连一个侧房的名分都不愿意给我。我清清白白的身子给了他,他反诬我原先就是个不正经的!我的苦!!别说为我出头,这么丢人的事,我连说都不敢对人说。”
人不伤心泪不流,说到这里,丽珠子已经泣不成声。
阿仰搂了她在怀里,心里莫名地有些物伤其类,两年前的那一幕,就像一个溃烂的伤口埋在阿仰心里,她从来都不愿意去触碰,偏偏丽珠子如今的遭遇,种种都是曾经种下的因。如果自己没有那么幸运,没有霍群英出手相帮,如今的阿仰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她握紧了丽珠子的手,问道:“既往不咎。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丽珠子抹了把眼泪、鼻涕,眼睛哭得红肿,两颊粘着发丝,显得很狼狈,故作坚强,“我也不知道。霍家的铺头这些日子都关停了,卖的卖,走的走,像我这样做工的得了些银钱,大多家去了。我也要走了,只是不知道该去哪儿。不过,我是一定会离开韩阳的,这块地儿,有太多的伤心事了。你们呢?霍家百年的基业说散就散了,该是找了更好的去处了吧?”又觉得自己有些多嘴,打了打嘴巴,道:“我多嘴了。掌柜们都关严了嘴,定是不想让我们下面的人晓得的。”
迁去祁阳这件事,确实是暗中进行的,只有定下要去的大掌柜、老师傅还有霍家自己人知道,这事是白起君认真嘱咐过的,怕走漏了风声,引起朝廷的警觉,阿仰自然也知道其中利害,建议说:“既然韩阳你不想呆了,莫若往南边走。如今时局艰难,怕是还有战要打,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寻个安稳的地方好。”
丽珠子心里一片悲哀。她今天这一番来,其实是怀着目的的。她知道自己的本事,绣活一般,一点银钱也不足以用一辈子,必得找到自己将来长久的出路,可是自己一没本事,二没背景,最好还是依靠着霍家这棵大树,所以她才会想到来找阿仰,这是她最后的出路了。丽珠子何其高傲的人,刚刚那一通剖白,完完全全把自己置于了卑贱的位置,她期望能够获得阿仰的同情和体谅,向自己伸出帮助的手,可惜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只得点点头,说:“再说吧。”
阿仰心里却是另一番主意,她决定要帮助丽珠子,却明白自己能力有限,权衡之下,她觉得还是得寻求霍群英的帮助,他是自己的夫婿,人情上是一体的。可是没得到肯定的答复,她也没法子跟丽珠子打包票,只能这样安慰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态度,于绝望中的丽珠子来说,无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