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上有师太》一方

1、峨眉山上有师太（上）

　　峨眉，天下山岳，蜀地之首，雄峻伟奇。
　　曾蜀人登高，汗出如浆，得窥云海异景，惊甚：“碧遗月餐云，十象谒坛新。缘去花瑶上，不复挂鎏金。”
　　可见盛名不虚。
　　随着旅游交通的发展，为予游客便利，当地政府也与时俱进的开发了一条盘山路，可从山脚驱车直达雷洞坪，再乘缆车至金顶，省下许多力气。
　　当然，即便如此，每年徒步上山的仍不在少数，多是身体强健的、年轻气盛的以及脑袋烧坏了的。
　　自接到那几通没头没脑的电话后，周迅足足在床上赖了两天，才慢悠悠开着车进了峨眉市区。
　　作为资深路痴，上山之前，被地图贩子小宰一笔是必然的。左挑右拣半天，勉强选出份完整的能看的：“就这份。”
　　正要付钱，横空劈来只胳膊拦在当中。
　　高亢、嘹亮、连绵不绝、九曲十八弯。
　　“祖师——婆婆——”
　　周迅看了看抗在半空中几个大包小包，再看看大包小包里挤压几近变形的五官，从容应对：“就这份。”
　　话自然还是对着地图贩子说的。
　　冷不丁胳膊一紧，似乎也没怎么使劲，脚下就发了虚给拉扯开两步。
　　变形五官奋力挤出包围，好歹回复本来模样，浓眉大眼生得还挺不赖：“这卖地图的可宰人了，要不我给你免费指条路吧？谁叫你长得像我祖师婆婆来着。”
　　周迅，镇定，回身：“就这份。”
　　这下发了急：“真的，真的呐！修道之人不打诳语！”
　　“修道之人？”周迅终于抬抬眼皮，将杵在眼前小透明具象化：“峨眉派？”
　　“嗯！”
　　“灭绝师太还是周芷若？”
　　“在下李莫愁。”
　　无端地有点磕巴，一个“下”字咬得嘤嘤如滴血。
　　“…………就这份。还有，我也读金庸的。”
　　咦，我为什么要说也？
　　之后的周迅产生了一小段的记忆空白。
　　任何一个身处现代文明社会的人，在头一次遭遇武侠世界中才有的扣脉门绝技，并且轻轻巧巧抡回驾驶座上，都会产生大脑皮层刺激过度生理反应。主要临床表现为飘忽、呆滞、思维迟钝。
　　俗称鸦片抽多了。
　　直到李师太身法鬼魅，大包小包全数塞进后座还不忘将小贩一把拎起扔出视线外，跟着自己也规规矩矩在副驾驶座上坐好后，周迅才慢吞吞关机重启，慢吞吞冒出一句“你干什么”，并不幸淹没在连声催促中。
　　“快快！回去迟了可不好！”
　　修道人也有俗务缠身呐。
　　所以师太，你就是来蹭车的吧？
　　熟练地挂档，油门，单手甩盘。
　　一点一滴都是那个人教会的。
　　下意识摸摸口袋里诡异平静的手机，友好而真挚地与一头浓毛的师太进行交流：“你是猴子吗？”
　　摇头。想了一想，郑重摇头。
　　“那就好好坐着，别用蹲的。”真皮的坐垫是给你踩来踩去好玩的吗？
　　点头。想了一想，郑重点头。
　　师太从善如流，民工式深蹲改为盘膝式打坐，由衷钦佩赞叹：“开车技术比我家小米差远了嘛。”
　　话音未落，周迅已于瞬间完成推理思路：她家小米会开车——由此推断小米称呼的指代物是人类而非宠物——亲昵口气拌着糖味霎时香飘车内——可见是师太某种特殊情感承载体——所以现在的出家人都能随便恋爱结婚了？
　　喔，也不排除师太被别人当宠物养的可能性。
　　果然还是只猴子。
　　“迅儿，我请了年假，顺便把你的年假也批了，一起去峨眉山吧？”
　　嘟——
　　“迅儿你等我把话说完再挂嘛，这么有意义的旅行你就不考虑一下？据说徒步爬上山的都能看见佛光呢！”
　　嘟——
　　“好吧！那你开车去山顶等我？运气分你一半——哦不对，全给你老大我眼睛都不带眨的！”
　　嘟——
　　“迅儿……要不你换一件事接着考虑？比如我俩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嘛，一样是女人一样是未嫁一样的如花似玉还碰巧都三十好几了，凑合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嘛。”
　　嘟——
　　回忆里不绝嘟嘟声吵得周迅脑仁疼。身处佛门圣地，不由自主便产生了诸如“要是真上了金顶不妨找个左右没人的地方把话痨上司一把推下去杜绝职场骚扰维护社会稳定说不定世界从此就和平了”等等美好普世想法。
　　为岔开注意力，周迅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跟旁边的猴子——喔不对是师太——搭话。
　　实在是师太满脸“我好无聊啊快跟我说说话啊不然憋死人了你负责啊”的无辜，眼睛透着红光越瞪越大，就快要将自己的脑袋点着了。
　　“咳，我叫周迅。”
　　搭话完毕，没了。
　　轮到师太露出纠结表情：照理说别人自报家门，理当抱拳重新道明身份才是。但小米千叮万嘱告诉别人名字时要讲礼貌懂文明，前缀是不能不加的。
　　“在，在下李莫愁……”至于“本人”、“我”甚至“贫尼”等其他指定语，统统禁用。
　　“小米你是故意的吧！”李氏家规初次手稿修订时，不是没严正抗议过。
　　李小米掸开揪着衣角狗爪子，柔声安慰顺毛：“我是啊。”
　　“何况绝大多数时候，你的确是在下嘛。”
　　潸然泪下。浑不知李小米躲在后院抽着烟嘿嘿冷笑：看你今后怎么跟陌生人说话。
　　脑袋不正常的大侠也还是大侠，还是小说里桃花遍地知己成群的大侠啊。
　　师太身上显然不可能兼具猴子跟游侠两种迷离且动人的混搭气质，可见黑白有颠倒，可见情人眼里出西施，可见破锅自有破锅盖。
　　不过李小米忘了，武侠小说还喜欢出现另一重情节，比如：“周施主，适才一见之下，真觉得你好像我一位故人——咦不对是我们峨眉的祖师婆婆像。”
　　周迅心中默默反驳：这种长相一样的情节设定，言情和穿越小说也已经用滥了好么？
　　还没来得及翻白眼，师太恍然大悟两爪一拢，激动：“仔细看看，更像是祖师婆婆妈妈的画像哩。”
　　……你是觉得我上辈子是黄蓉吗？
　　那靖哥哥是谁？
　　总之一定不会是那个话痨。
　　而身边这个话痨还在继续：“周施主眉骨有峰，杏眼薄唇，鼻梁高挺，身材骨肉匀亭，啧啧，一看就是……”
　　骨骼精奇？习武奇才？天赋异禀？
　　“一看就是大美女。”
　　成为话痨的必要条件是色狼吗？
　　白色轿车在狭窄山路上一个歪栽，险些上演死亡飞车。
　　“不过没我家小米好看，可爱嘛，也差一点点。”
　　等等。好看？可爱？是用来形容自己男朋友的词汇吗？
　　周迅不可置信侧头打量，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当真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师太也有喜欢伪娘的吗？
　　师太猛然脸涨得通红，舞着爪子反驳：“我家小米才不是伪娘，是很可爱的女孩子！对了，伪娘是什么？”
　　周迅大惊：传说中的读心术！这人竟有如此修为能读穿我心事，好可怖！
　　师太嘟着嘴怄气：“读什么读，你自己说出来了。”
　　周迅正要松口气，方向盘再次变形。
　　等等。那个小米，是个女——孩子？
　　“对啊，”师太喜滋滋：“小米她温柔又体贴，不但很会过日子，而且心地最善良了。别看我现在挺正常，以前脑袋是出过毛病的，多亏了小米一直不离不弃，细心照顾，要不然哪有今天？”
　　好吧我又自己说出来了。周迅默然，确定嘴巴闭牢：到如今她还对你不离不弃，更是难得。
　　换做自己，一定会把那个话痨从二十八层办公楼上推下去，一定的。
　　旁边师太的铁齿钢牙神功才刚开了头儿：“当初……后来……接着……如是……于是……跟着……最终……”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后终于妇妇双双把峨眉还，山腰上开个小超市，以哄抬物价宰的是你是你就是你为生。
　　今儿正是趁着入冬了生意冷清，下山采购进货来着。
　　所以师太，你是真的来蹭顺风车的吧。
　　不过既然都没生意，又着急忙慌往回赶什么？
　　师太“嘎”一声刹住滔滔不绝，瞬间转换的羞涩神情看得周迅脸孔白里泛青：“我想小米了。”
　　愤恨伸出八根手指：“你没听见分开的八个小时里，我都一直在念叨小米小米吗？”
　　周迅认真低头看看手表，确定此刻与师太认识不到一小时，无比诚实的点点头：“没听见。”
　　师太瘪嘴：“周施主每三分钟摸一次口袋，每五分钟掏出手机看一次，九次嘴型微动，结合眉头微皱愤怒表情应该是想要骂人。而愤怒之中带着嫌弃，嫌弃之中透着不舍，不舍之中又带有一点洒脱不羁的傲娇，八成是恋爱了吧？”
　　话题转换行云流水。
　　不等周迅反驳，爪子交叉垫在下巴上，得意洋洋：“小米想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周迅连一双眼珠也转青——用师太的话说就跟乌眼鸡似的：“你家小米会一想到你就心烦？”
　　师太收敛神色蓦地坐直，未几，浮上淡淡怜悯笑容。
　　“起码你现在只肯想那个人，是不是？”
　　一言既出，两厢心惊。
　　周迅苦笑：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生活，早被左一句右一句的“迅儿”填得满满，再容不下其他。
　　师太苦恼：这是我台词吗？旧病复发？走火入魔？误入二次元？还有二次元是什么？
　　一定是拿错剧本了！
　　师太消沉了。
　　接下来五分钟的静谧里，周迅认真结合师太现状，对比思考了自己与某人的关系，抛开油然而生的智力优越感并准确忽略某人与师太颇多相似之处，透过表象直达本质。
　　至少某人事业稳定收入可观，至少某人脑筋清楚成熟稳重，至少某人不会乐此不疲蹲在真皮坐垫上，身体力行实践积极认错坚决不改的先进理念。
　　思及此处忽生疑问，积极求答：“现在上午十点半，你是八小时之前下的山，难道说……”余音袅袅升空，弯成大大问号。
　　师太更加消沉，泪盈于睫向周迅投去黯然一瞥。有道是满腹冤屈无处诉，空山但闻新魂哭，怎一个悲乎了得？
　　昨儿难得翻身农奴把歌唱，自然要一唱唱到大天亮——可惜敌人都是纸老虎，才半宿就叫了停：“要么给我老实躺好睡觉，要么滚下山进货去！”
　　人生得意须尽欢，哪会将小小威胁放在心上，潇洒长笑威风八面：“有本事踹我出去啊。”
　　李小米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然后，师太就被踹出来了。
　　威风扫地。
　　没奈何苦巴巴下山将功补过，尚不知今夜床伴是温柔体贴（？）小米，还是杂七杂八货箱，抑或是长年群居树冠的猴子们。
　　岂能束手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