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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血枭之夜 之 沉园 ...

  •   尹无忌在长安城里兜兜转转了一个多时辰,晃了大半座城,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晋昌坊;便是如此他还不放心,还专程从小巷角门绕进陶府中。他才关上自己房间的门,一转身就看见一个高挑精瘦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站在他面前。那老人一身青色粗布蜀衫,看上去是下人服饰,但是他眼神清明气质高华,让人觉得定然是一个饱读诗书,颇有故事的人物。
      “大郎回来了,”老人说道,微微颔首看向尹无忌。
      “钱叔,”尹无忌有些心虚地应道,“我在外面绕了一个多时辰,大半个长安城晃下来了,应该没惹起什么人的注意。”
      “我何时在意过这些?这种事情自有你师父教训,虽然你师父那疑神疑鬼的性子,有些话听不听都一样,”被称作“钱叔”的老人面色不变,“过来坐下,我看看你的伤。”
      尹无忌嘴上说着,“没什么大不了的,钱叔,再说也有人给我看过了。”但还是走到老人的身边,乖乖地在榻上坐下了。
      钱叔拿刀裁开他的衣袖,却小心翼翼地未动扎在他臂上的绢子。看了一眼伤口,钱叔脸色更是沉重,说,“伤你的兵刃上面带了剧毒,你怎么处理了?”
      “是那位大理寺丞处理的,”尹无忌说,咧嘴一笑,“给我用了针,伤口洒了雄黄粉,还灌了点大叶金花草给我吃。便是这后续药方他也一并开给我了。这次算我运气好,出手救了一个神医,哪怕就是挨了一把剧毒飞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钱叔蹬了他一眼,说,“你也只能去救神医,不然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药方是什么?我去给你煎药。”
      钱叔这才离开去煎药,门又“吱呀”一声晃开了,陶猗随声而入。不同于在外人面前的和气雅趣谈笑风生,如今他的面色冷然,微微蹙着剑眉,目光锋利得仿佛一口刀。他严肃地看着尹无忌,半晌说道,“你也会犯这种错误,竟然直接暴露在大理寺的人眼皮底下。”
      尹无忌压低了声音应道,“我便服跟在狄仁杰身后,面具也没带在身上,根本无法以夜翼的身份出手。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害死,便是能被所有人看见也必得出手。我尽量装成不会武功的样子,希望没人看出蹊跷。”
      “大理寺的人不是傻子!”陶猗的声音似乎更冷了,“为什么这般毫无准备?”
      就算习惯了师父的严苛尹无忌也只觉得有些憋气,如今是压抑着火气耐心说道,“那是在开了坊门后的长安主街上,师父,我便是面具在身边也不能戴上。就算我有这个能耐甩掉全城的大军,我也不能让大唐皇城陷入恐慌,更不能让官兵倾巢而出追捕江湖人士。我不是血枭宫的亡命之徒,总也些后顾之忧。”
      陶猗顿了顿,斜眼看着自己的大弟子,半晌哼了一声,问,“血枭宫?”
      “啪”的一声,尹无忌抬手将一枚飞刀丢在了地上。精钢打造的刀刃暗暗闪着幽光,刀柄上的猫头鹰图案愈发显得渗人。“你还要说血枭宫只是江湖传言么?”尹无忌盯着师父,字字掷地有声地问道,“你想来已经注意到前些天的投毒和大火和你这两个月来一直在调查的血枭宫关系匪浅吧?那么上次我问起你为何不直说?还有你应该知道针对大理寺的案件遥姬一定会去查的,为什么不和她通通气?”
      见陶猗半晌不答话尹无忌叹了口气,诚恳地说道,“师父,我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无论有什么事情都能为你共同分担的。但你若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那反倒是陷我们于危险中。就好似今天之事,我若是知道是传说中的血枭宫追杀那位大理寺丞,也不至于完全意料不到乃至这般手足无措。”
      陶猗沉默了很久,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半晌他长叹一声,说,“是啊,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无忌,血枭宫之事我一直不让你插手,不是因为信不过你或是有心保护你,而是因为事情和我陶家先人有关。即是家事,总不好……”不过他话说了一半大约是意识到问题,便又停下了。
      尹无忌垂下头来,低声说道,“师父,我……”
      “我不是那意思,”陶猗打断了他的话,“你是我陶猗的义子,陶家堂堂正正的传人,家事当然也是你的事。只是调查血枭宫更是我年轻时代的蠢事,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和你们提起过。罢了,这便说与你听。北周末年我陶家先祖陶石曾经经营关陇地区十一处铜矿,掌握了半个中原的钱脉,那才是真正的钱布天下,富可敌国。不过那时候关陇世族还未崛起,陶石也不过只是挂了个无甚权威的官职,他能经营如此庞大的采铜铸钱事业,自然是有靠山。这靠山不是一家一姓,而是一个庞大而严密的组织——血枭宫。”
      “你说什么?”尹无忌一惊,“北周末年的血枭宫?那已经是一百年前了啊。”
      陶猗点了点头,“这一切都是陶石写在笔记中的,非常简约,只能看得出个大概。尽管陶石倚仗血枭宫经营铜矿,但他并不满血枭宫行事;待到隋朝新立,百废待兴,大权渐渐汇聚在新皇手中,陶石便生了退意。毕竟战乱平息,天下一统,若要迎来太平盛世,这天下的钱脉就该握在朝廷手中。于是陶石便想渐渐将铜矿转手,也不再愿意行铸钱之事。他也算做到了,陶家后来也真得不知如何就跳出了采铜铸钱的生意,但陶石也突然就疯了,死得不明不白。”
      陶猗顿了一顿,半晌续道,“当年我父母惨死,我发了疯似地寻找真凶,恨不得从最平常的劫财伤人里面找出什么阴谋阳谋。我一度曾怀疑这个血枭宫,十五岁到二十岁这整整五年里,我除了云游学武,剩下的就是追查血枭宫。后来若不是刺客盟的事情终于拉走了我的注意力,或许我就这么陷下去,像祖先那样疯了也不定。而血枭宫这个名字如今在江湖中偶尔也能听人提起,但那是一个比刺客盟蝙蝠山庄更飘渺的名字,一个见过真面目的人也没有,说起来也都是北周末年隋大业年间。就算血枭宫真得存在过,或许也早已消亡在王朝兴亡之中,我曾经是这么想的。”
      “但显然不是,”尹无忌指着地上刻着猫头鹰的飞刀说道,“他们至少还有能力明目张胆地在天子脚下刺杀六品大员。”
      “不只是明目张胆,”陶猗挑起剑眉,冷哼了一声说道,“他们怕是有心警告旁人莫要插手。呵,以为我蝙蝠山庄是被吓唬起来的?”
      “只可惜我们现在没有太多线索,”尹无忌抓了抓头发,“一边是百年之前的铜矿和钱脉,另一边是血枭宫莫名其妙地追杀一个新晋的大理寺丞,这之间能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
      陶猗说完这一句后就沉默了,定定地看着墙壁似乎陷入了沉思。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说道,“好,大理寺那边就继续靠你和遥姬调查。我今天跟你说的你找机会告诉遥姬。还有,这个狄仁杰既然被血枭宫追杀,一定至关重要,无论如何一定要保全他的性命。其余的我来。”
      这话说完陶猗便想推门而出,尹无忌也忙跟着站起身来。“师父是要去哪里?”
      陶猗眯了眯眼睛,说,“我去探探长安城外陶家的旧业。”
      陶家废弃的铜矿在长安城南五十余里外的地方,就在通往终南山的路边上,从官道过去不过半个时辰脚程。十余年的开采将这原本缓和的山坡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坑和一个突然拔起的山头。在铜矿废弃之后陷坑又被陶家人一点一点改成了一个依“山”而立的精巧的花园。而到如今连花园也看不出模样了。数十年未曾有人打理,园中的花木早已经长疯了,不但陷坑地面山壁铺满了绿色,便是小巧的亭子山石也被绵延的藤蔓枝叶埋了大半,最大的石头上刻着的“沉园”两个大字几乎就快要看不见了。蝠王还记得听钱叔提过,三十多年前当他的母亲初嫁入陶家时,不免对这个空留一张地契的园子颇是好奇,还特意来过一次。那时候沉园还未像今日这般满目荒芜,据说还能看出些花园的模样,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母亲却似乎被什么吓着了,之后陶家人便再也没来过这个地方,直到十六岁的他追着血枭宫的线索而来。蝠王依稀记得,十六岁时候的沉园似乎也是现在这幅模样,花草丛生,藤蔓遍地,长野了的月季开着小而娇艳的花,石榴树的枝桠都压在了地上,还有三五株山莓,到了季节还会结出鲜艳的果子。
      这一切和多少年前第一次来时也太像了,就连那种奇妙的违和感都一模一样。蝠王将沉园从头到尾搜了两遍,却仍是一无所获。他沉吟片刻,干脆绕过园子,来到园子边上平地拔起的小山丘上。这小山是百年前铜矿挖出来的土堆成的,足足有六百五十尺高,比沉园最低的地方高出八九百尺,绕着山脚走一圈有将近十里路。百年过往,这原本光秃秃的一座土山如今也被草木盖满,山上还有水池溪涧,倒真与平常的山丘无甚区别。蝠王站在山顶上往下看,就只见沉园仍然是那杂草丛生的样子,只是在高处看沉园便小了许多,一片绿色中点缀的星星点点的花果,倒也显得野趣横生。
      小了许多?
      蝠王突然心里一动,终于想到十六岁时就隐隐感到的奇怪究竟来自何处。他脚下的这座山是挖铜挖出来的土石堆积而成,可是相对于这座山来说,沉园的那个陷坑未免太小了些。再回想先人笔记中所说,长安城外这座铜矿开采了整整十八年,最盛时年产十万石矿石,便是末期也能年产四万石,相对于这些个数字来说,沉园的矿坑显然太小,而相对于这座人力堆起的山头,那些产量数字却又是小了。所以说这个铜矿必然有地下作业,有地下矿井矿道,只是不知为什么,陶石的笔记中完全未提及地下矿井,沉园这一带也完全看不出端倪。绝大多数铜矿都是露天矿坑,所以这些年来他完全未曾想到这个可能性。
      蝠王几个起落,挑着最近的路程从山头一路落入沉园最深处。这几近千尺的高度、陡峭的山壁,在他心急之下便不算什么了。他又一次将沉园从头到尾搜了一遍,连矿坑四周的山壁都没有放过,却仍然是没有发现。那个能遁入地下王国的入口如果存在,却比想象中更隐蔽。虽然又一次失败,蝠王也没有推翻他的猜想,更没有打算放弃。他自己在长安城东百里之外亦有一处地宫,入口更是无迹可寻,掘地三尺也不一定能找到,血枭宫这样的对手又岂能轻易让他翻出秘密。
      蝠王站定了,心下暗自思索。若是白书尹还在中原,有他相助找一个地下矿井的入口不过弹指瞬间的事情,便是白毅也能助他一臂之力。但想到白毅那小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世和躲躲闪闪的态度,蝠王只觉得怒意油然而生,不由自主猛地一挥手,干脆地放弃这个想法。和白书尹将账算清楚之前一切白家相关的人和事还是少惹为妙。
      要不然干脆放把火将沉园烧个干净?左右这是他陶家的地,便说想烧干净了重新开垦还是建房都无可厚非。少了这重重叠叠的野草灌木,就算矿坑的入口不会立刻现形至少会好找一些。蝠王在沉园中缓缓踱步,心中暗自筹划放火的范围和防护,待快要走出沉园的时候他却又一次停住了脚步。
      他觉得头似乎有些沉,而脚下却有些漂浮。蝠王当然不会以为他的异样只是一时不适;虽然没有看到闻到任何异样,但无色无味的毒药也不是没有。他从坏中掏出一枚药丸塞入口中,闭气凝神,仔细观望四周。
      突然就听见一个阴阴的声音说道,“你果然还是发现了。”
      蝠王冷哼一声,说,“既然如此,还不出来一见?难道非要我动手把你拽出来?”
      那声音嘿嘿笑了两声,应道,“蝠王能站着已属不易,难道还能动手?”
      “就一味毒药就想困住我?”蝠王手中已是扣了两枚蝙蝠镖。他确实已经中毒,听觉判断都不比平时,就凭两句话他还未判断出敌人的确切位置。但只要对方再开口,蝙蝠镖会毫不客气地追出去。
      “当然当然,一味毒药本来是困不住蝠王的,”敌手的声音好整以暇,“不过我们花重金从你的对手那里买到了蝙蝠山庄的万金丹,还验出了最重要的成分是紫草、白及和苦参,于是不好意思,你刚刚中的清风散里特意配了藜芦和川乌。天下之毒莫过□□之毒。你看看,如果你未曾发现自己中毒了,未曾服用万金丹想要压住毒性,只怕还不会那么快倒下去。”
      两枚蝙蝠镖飞出,飘渺仿佛鬼魅。周围仍然看不见旁人,但是前方的灌木丛突然中传来一声惨叫。蝠王冷笑,却没有开口说话。一丝鲜血从他嘴角溢出,然后他便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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