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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   惊云山神殿,梅稷低头看着面前担架上的人。
      一具活尸,几乎没有生机,没有气息,周身经脉俱毁,骨骼寸断,按道理说,早应该是个彻彻底底的死人。但人仍旧活着,派去天都向主上复命的影奴,从来没有回不来的人,更加没有这般模样被抬回来的人。
      “梅公公……”
      “哪里找到的人?”
      近旁之人刚刚开口便被打断,低声道:“楚堰江十里之外,长滩。”
      “楚堰江?”梅稷老眉紧锁,目光忽而一动,抬手按上担架上影奴的胸口,随着手指移动,眉心的皱纹似又深了几分。江湖上什么人能有如此手段,令一个废人神智不失,药石无用,只一缕气脉吊住性命,受尽重伤折磨的苦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梅稷闭目长叹一声,手底真气稍吐,那影奴身子猛地一颤,随即再无声息。
      石壁上的灯火在偌大的神殿中投下浓重如晦的暗影,梅稷负手踱步,片刻后忽然抬头道:“备快马,我要即刻回天都。”
      “这……没有主上的旨意,公公这般回去,恐怕……”身旁影奴话未说完,梅稷已快步向外走去,“顾不得这么多了,只怕回去得迟了,主上安危堪忧。有个人,你们速速去查,一有消息立刻传书来报。”
      “公公所指何人?”
      梅稷在门口停步,侧首道:“重山寺,医僧九幻。”

      宫梅满地,雪中幽红印染,点点分明。
      尚衣监二十八名太监捧着新制的华服跪在夕情殿外,旁边立着四名女官,一十六名侍女,数十人不闻一声响动,正等着皇后娘娘亲自挑选明日澄明殿宴会上接见巽国使节的衣饰。
      凝光倚在殿中玉枕之上,身上只穿了件绯红长衣,四下里温泉海的暖雾穿殿盈柱,满地落花流连,幽香缠绵,更衬得殿上之人恍若红尘仙魅。
      一众人屏息站着,凝光手弄香熏,懒懒向下看去。只要她的目光在一件衣服上多有停留,立刻便有女官示意侍从将金盘接过,跪奉到榻前,再由两人小心展开,以便皇后能够看清衣料纹路。
      殿外天光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影一重重透了进来,映了烟香微微游离。
      “便这件吧。你,进来伺候本宫试试。”片刻后,凝光轻轻一拂袖,向着面前一名女官抬头。那女官答应一声,接下侍女手中的一件胭脂色簇金八幅流霞软丝袍,随那袅娜的身影往内殿而去。
      过了数重烟罗纱廊,凝光挥手遣退了其他侍女。那女官低头上前,徐徐将手中丝袍展开,侍奉皇后更衣。珠帘下灯火摇曳,映出修长动人的剪影,一身绯色复染银红,深深浅浅一地滟光流转,竟似有种妖冶噬人的美。
      凝光逆了灯火站着,任她上下打理衣容,忽然轻轻侧首,问道:“他的伤怎样了?”
      那女官也未抬头,低声道:“以少公子的修为,调养几日已无大碍了,娘娘放心便是。”
      “缦姨,你实话告诉我,他究竟自何时又碰那九幽玄通的?”
      那女官不是别人,正是奉命入宫的缦火。两年前凝光遭呈妃施毒暗害,险些母子性命难保,自那之后,缦火便进了尚膳司,不久之前,方又辗转升到了尚衣监女官之职。她与凤家渊源甚深,自小伴着凤释长大,虽名为主仆,同合欢、流箫等人又多有不同,听凝光相问,叹了口气道:“少公子的脾气娘娘不是不知,他自来心气极高,天下难事都不放在眼中。那九幽玄通传世数百年,并非没人练成这功法,不破玄通生死境,他怎会轻易罢休?此事只怕谁也阻不了他。”
      “莫非这世上,当真无人降得住他?”凝光沉默瞬息,低眸轻轻一笑,复又问道,“我让田戎送出宫的东西,你可安置好了?”
      缦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已然安置妥当了。”一边说着,一边屈身下拜,道:“此次还要多谢娘娘成全,日后娘娘若有需要,缦火纵舍却此身也必倾力相助!”
      凝光回眸,轻轻掠了一眼,“缦姨,我们不过各从本心罢了,人都是自己成全自己。你可还记得我说过,若是你心里当真喜欢一个人,便得让他看见你,听见你,记得你。那么一旦他眼里心里有了你,此世今生人间黄泉,便再也忘不掉,离不开了。”
      缦火神色微动,似有一抹柔软浮现,隐约又含担忧,“只是,此事关系非常,少公子那里怕是最终瞒不过去,下一步娘娘要如何是好?
      凝光仰望灯火,目中微微有些迷离,幽光浮动,敛了灯色艳影,一瞬照人,“他知与不知,又有何关系?瞒得过便瞒,瞒不过随他处置。如今我奈何不了他,可他不也一样奈何不了我,如此便好。”
      缦火心头一跳,在灯火下抬头,却见她转身向外走去,重衣流潋曳地生姿,绯色婉转,略略扬声,“这些配饰挑得不错,甚合本宫心意,自今日起,便由你贴身伺候吧。来人,去凝云殿。”

      万花千影深,婆娑满玉树。
      入夜后的凝云殿雾霭如岚,点点裹了残香浮漫阶前,微雪偶至,廊下烟香,更添殿台幽幻,夜色殊绝。
      一双衔鹤宫灯照见玉阶融雪,一人疾行的身影踏雪无痕,一路匆匆而至。三日快马入伊歌,梅稷衣上颇见风尘,一直入了凝云殿,微锁的双眉才略微舒展了几分。
      殿中空寂,唯有缦纱千丈,重重游荡,一缕琴音若隐若现,在这柔幔之间回转穿梭。隔了外殿明灯、无尽重纱,寝殿深处一人背对灯火盘膝而坐,似正试一首新曲,身后长发随意轻散,明黄衣袍半披肩头,夜色无尽,平添几分风流姿态。
      梅稷眼见那背影,心头蓦然一酸,脚步停于帘外。听得那弦声起落,似是临行前怀帝曾谱了一半的曲子,见他正调弦试谱,纵然千里迢迢赶回,却也不敢随意惊扰。
      殿中琴音却随他的脚步声骤然消失。那人似乎微微侧目,继而将袖一挥,不远处伺候着的两名内监低头退下。梅稷掠起衣襟,隔帘跪下,“老奴参见陛下!”
      帘后之人静坐不语,形影绰绰,看不甚分明。梅稷私自违旨回京,乃是不轻的罪名,先行叩头请罪道:“老奴未得陛下准许,擅离惊云神殿,实为迫不得已,只因有要事必得面禀,望陛下恕罪。”
      窗下忽而风起,帘后唯一燃着的一盏金灯倏然而灭,余下一片幽暗。琴前之人指下微动,一声清音随手传出。梅稷熟知怀帝性情,无需他再问,低声禀道:“老奴所言之事涉及皇后娘娘,还请陛下务必谨慎。日前老奴派回天都的影奴遭人暗算,身受重伤,老奴仔细察看其伤势,发现乃是十八金针所致。江湖上高手虽多,但能以金针伤人至此的,恐怕唯有司州重山寺的医僧九幻。为此老奴派人去司州详查,直到前日方自一名送柴老者口中无意得知,三年前曾见一美貌女子小住重山寺,听其形容,极似当今皇后。那重山寺乃是凤氏家祠,九幻其人来历蹊跷,似与凤家颇有渊源。不知陛下是否记得,皇后曾舍万金于重山寺施济百姓。那九幻如今正在天都,落脚于西山寺中,而皇后日前多次入寺进香……”
      话至此处,也再无需多说。长幔起伏,浮花入面,梅稷抬头,耳边忽闻低低一声叹息,帘后之人终于转过身来。那声轻叹恍若惊雷,猛地在他耳边炸开,广纱后一双幽幽美目妖艳含煞,隔了烟云重重,直射心头。
      梅稷心叫不妙,未及身动,两重飞纱破空而出,已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帘后那人倏忽拂袖,纱影连绵掠过重花,向他周身卷去。
      梅稷低喝一声,双掌全力击出。这一击发于生死存亡之际,劲气刚猛无俦,四面柔纱为掌力所击,如被狂风,纷纷向着半空飞去。冷雪万千,漫空浮旋。梅稷一击之后,身子疾速后退,想要冲出殿外。那帘后复又传来一声低低轻笑,一道流光倏然而出,追向他后退的身影,其后绯衣凌空飘飞,长袖曼曼,随手送至。
      迫到眼前的是串冰莲佛珠,梅稷低声冷哼,撮掌为刀,单手劈下。
      一缕绯光,在浮雪之间飘然一晃,那莲珠宝光开绽,忽地向他腕上落去。妙指飞,莲华开,十八颗玉珠突然化作玲珑锁链,夭矫穿行,流转生辉。锁链一端绕上梅稷手臂,一端隐于红袖底处倏忽轻翻。一双美若玉琢的手,十指落处,莲华收拢,梅稷未曾料到她兵器变幻如此诡异,一个不甚被缠住双臂,再要挣脱,已然太迟。
      锁链越收越紧,缭绕游转,最终将他困在原地。寒光花影里柔衣曼曼,幽然飘落树下,四面轻纱漫落,衬了那红颜如妖,眉目如丝。
      “梅公公,久不相见,凝光失礼了。”女子轻启丹唇,柔柔媚语,梅稷既惊且怒,“你……你竟敢假扮陛下的模样诓骗于我!”
      凝光娇娆一笑,道:“公公言重了,皇上方才与我打赌输了,说是亲自去鹤宫替我折一枝白梅,临去时限我在他回来前填好这首搁了数月的曲子。这外袍是他替我披的,曲子是他让我谱的,谁料竟惹得公公误会。”
      梅稷心中暗恨,不该一时疏忽,如今落入皇后手中,只怕此生再也见不得怀帝。凝光见他怒视自己,目光似刀,恨不得将人凌迟,幽幽叹了口气,“公公方才所言倒真出乎我意料,可见影奴对他确是一份忠心,凡事都留意上了。公公所料不差,三年前的确是九幻送我入宫,我与重山寺渊源深厚,只是凤家,公公毕竟不知底细罢了。”
      梅稷沉声道:“自你入宫以来,皇上待你不薄,你竟心存不轨暗中算计于他。早知如此,我绝不会留你在皇上身边。你莫以为今夜对付了我,影奴便会放过你,只要事涉皇上安危,他们所有人都会拼上性命与你周旋!”
      凝光美眸微垂,注视其人,心中似在思量什么,继而抿唇浅笑,“如此甚好,有件事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公公回来了,那一切便都好办了。不过可惜,你们人人忠心护主,却偏偏无人知他懂他。你们主子是个琉璃心肠剔透人,若他不肯,我又与谁去翻覆这朝纲呢?”
      梅稷道:“你与凤家究竟是何关系?由着皇上的性情,天@朝江山危矣,你到底要做什么?”
      凝光笑道:“公公终究还是知他三分,只不过,天下大乱有什么不好,他心里做腻了这个皇上,又有什么不是?”
      梅稷冷哼道:“皇上身系天命,天下大乱,这世上任何人都逃得,唯有他却要将家国性命都送上,莫非你竟不知吗?我又岂能眼看着皇上任性而为,身陷危局而不顾?”
      凝光微微转眸,唇角漫不经心向上一弯,淡淡道:“生来如此,人必如此?我却有些不信,公公只怕着相了。不过方才你却说得没错,他自来待我不薄,世上知音唯此一人,天下可倾,知音不可再得,我与他,终不相负,公公可曾明了?”
      梅稷蹙眉,素日里只见她千娇百媚,恣意放纵,如今着实摸不透她心中主意,却见她抬手轻挥,殿后暗影里一名女官上前,躬身道:“娘娘。”
      “寻个妥当的处所,好好安置梅公公,莫要惊动皇上。过两日得空了,我再去与公公好好说话。”凝光淡声吩咐,缦火垂首领命,抬手封了梅稷穴道,悄然将其带走。凝光收了串珠,指尖划过冰莲点点,复又一笑,曼妙身影没入殿中,重纱空落,恢复长夜如旧。

      层层宫台,殿阁深寂,无人知晓曾经发生过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掩在冷雪深处,仿若此时的天@朝大地,九州之下,白茫茫繁华清冷。翌日清晨,巽国使节入澄明殿正式参见天子,怀帝降旨赐宴,天都三品以上朝臣皆尽陪同。
      巍巍浮云处,殿台入九霄。昨夜雪满太宵湖,晴日下阳光一照,琼瑶匝地,上映天阶。四面玉山千岚,冷雾遥带,殿外浮桥承雪,如没云端。人行其间,似临瑶池仙宫,见得天外光景,越是上行,越觉清冷不可高攀,云来云去,飘行衣带之间,令人只疑身离尘寰,一去难回。
      重门之外,三千禁卫威然肃立如天军,宝光仪仗辉赫夺目。玉殿深处,丝竹声声如缕,水晶案前玉女绰约,龙台流光,凤案宝簇,漫漫晶帘千重光,其后人儿宛若谪仙,隐约之间,竟是倾心撩魂。
      清冷至极的云殿,风雅出尘的景。
      使团随臣入宫赴宴,这一路行来眼见此景,不由皆生意醉情迷之感,如今置身其中,更添三分神往。久闻天@朝怀帝旷世绝才,生性放荡,皇后亦是天人之姿,姝艳无双,如今百闻不如一见,方知天@朝数百年盛世,这一番气象终究不凡,眼前人事风流,竟叫北境之地难以比拟。
      重策身居主位,闻雅乐而饮仙露,俊眸如星,向着那层层光帘背后落去。
      一人容色入目,银红绯衣胭脂流光,浓淡宛委泻玉台,衬那眉梢风流,眼底艳冶,果然是绝色天成的妙人。曾经的歌楼孤女,如今一朝女后,人言道此女娇娆多情,入宫三年,专宠君心,只将怀帝迷得神魂颠倒,恣意无行,种种艳闻绮事远传巽国,不知曾勾起多少人遐思,单看这眉目姿容,倒也真名副其实。却不知这怀帝究竟是何等人物,若说他荒淫无道,眼前这番风雅气度,绝非凡俗心性,但若说他心高才傲,偌大一个天@朝却在他手中支离破碎,弄得四境生乱,江河不宁……
      重策轻啜杯酒,有心一探究竟,略略斟酌,举杯笑道:“在下身在北地,常闻陛下精擅音律,当世无人能及。临行之前,特备了一份礼物前来。”向后抬手一挥,案后随从捧了一物上前,奉至阶下。
      一张冰纹古琴,素面无光,仅具五弦,幽幽静陈玉色宝辉之外。
      殿上从祁引杯侧目,见得此物,目光微微一动,似是掠过些许诧色。
      这一瞬表情入得重策眼中,化作如丝笑意一抹,“此琴乃是经年古物,为在下闲游江湖时无意中所得,形制奇特,不甚多见。”
      从祁饮尽杯中酒,眸光微眯,掠过殿下,“‘长风’之琴,出自东海仙城,乃上古琴师青陌亲手所制。青陌制琴,必亲身作曲试弦,世传长风九音,乃其临雩川而闻风雷所做,古谱辗转佚失,如今唯余其三,曰皓空、曰舞雩、曰天兮。”
      只一眼,他将此琴来历款款道来。
      重策神情若水轻波,也只一刹,含笑再道:“陛下果然知音,却不知今日此琴得奉良主,我等是否有幸能听闻长风一曲,助此雅宴之兴?”
      此时殿中丝竹渐息,天@朝群臣听得此言,皆觉这巽国使节好生大胆。两朝国宴之上,人君鼓琴助兴,成何体统?若当真如此,传将出去,还道是天@朝畏惧他北境兵势强壮,一国之君屈尊示好,岂不令天下之人笑话?然众臣心下亦知,自家这位陛下痴迷九音,见此良琴古器,必兴一试之心,绝不会考虑什么国体礼制。
      果然重策话音落地,座上怀帝扬声而笑,漫然徐道:“太宵凌云处,一曲长风观雪落。甚好!来人,殿外布案!”
      近处两名老臣闻言色变,双双起身,方要拼力跪谏,却见重帘深处魅影一闪,一抹艳色越凤案漫玉阶,龙座之前微微一停,目若游丝向君王,“这琴我看着喜欢,陛下赏了我可好?”
      帘影纷纷,殿下所有目光,皆落在了皇后媚冶的笑容里。
      从祁长眸略抬,在凝光身上微微一转,少顷俯身轻笑,“皇后若想要,朕什么不给你?”
      “当真?”凝光潋滟浅笑,曼声婉转,“那这一曲,陛下便让了我如何?”
      从祁把玩金杯,斜睨于她,眉梢飞挑。凝光却也不待他作答,袖袂飘飘,翩然便往殿下而去。
      “重策公子乃是北国第一操琴高手,既得此琴,想必也熟知那‘天兮’之曲。”
      长衣艳光,步步生香。
      天@朝众臣虽不喜这祸国女色,但毕竟因此免了眼前有失国体的局面,纷纷起身离座,执袖拜下,也是恭迎皇后的礼数。
      重策目视那踏着满殿晶辉而下的女子,眼底兴味一闪,道:“还请皇后娘娘指教。”
      谁料凝光来到近前,忽而拂袖长挥。但听如金似玉一声清响,殿中侍卫腰畔长剑入她手中,剑锋流光,若寒潭,似冰水,遥遥指向重策。
      重策身后的少翼蓦然色变,待要长身而起,却被他一眼扫来,重新落回座中。
      “我不擅琴,却擅舞。重策公子琴技动天下,谁人不知?不若公子操琴,我以剑舞为佐,如此才叫尽兴。”素手生寒色,凝光艳眸幽细,寸寸直视重策眼底。
      重策与她四目相交,心底一念骤闪,凝眸之处笑意不改,“陛下御前,谁人敢言擅音,但娘娘既有雅兴,重策舍命相陪便是。”言罢举袖以礼。
      长衣从容,澹然风姿雪做衬,好似明月入怀,翩翩蓝衫锦绣,映了剑光,竟是片尘不惊。
      凝光眸光稍转,剑尖徐徐一挑。
      前夜操琴伤敌,今日出言试探,江湖传闻几许,两朝翻覆兵锋,这大巽朝重策公子怡人风度之下莫测的实力,她早便有心一试。令得那人也生顾忌,究竟他如何不凡?
      重策在她夺人目光中抬头,隐约一笑,袖动,长琴入手,向着御座微微欠身。
      其后宴席撤下,殿门徐开,现出通向下方太宵湖的长台。云气翻飞,拂衣盈殿,天外飞雪点点,向着阶前纷落。
      天兮之曲,诉人间至情,交感天地之气,非常人所能驾驭,亦不知何样的舞姿,能够与此曲相媲。两侧乐师在怀帝示意之下息声悄退,除却些微风意,偌大的澄明殿忽然静若虚空。
      长风五弦,幽然凝霜。
      一双修冷如玉的手,低送微风,便轻轻向前一探,低吟之声随之而起:
      “长风天兮,飘飘我衣。当空皓雪,何如此时?”
      漫然送弦,却含风云之气,凝光眸心流光瞬闪,引剑侧颜。
      剑芒幽泻,隐隐拂动雪光,曲声绕衣,似迎惊鸿若现。
      惊心的曲,夺魂的人。
      音乍现,影稍立,便慑得满殿群臣尽无声。
      “长风天兮,依依我发。对酒当歌,何如此极?”
      重策落目殿中,手下游刃有余,若有所待。忽而琴前寒光动,乍然冷雪破空。重策广袖一挥,弦走宫商送云舞,凝光人随剑走,一缕绯色缭绕凌空,剑气长飞,引得三分酒歌醉意,风流至极的颜色。
      “烈鸿高飞,胡不归栖?归栖归栖,莫知东西。”
      “孤鸿宿泽,胡不归兮?归兮归兮,清声涓滴。”
      一弦引风雪,一弦送长歌。殿外落雪纷纷,渐将天地作染,重衣深处剑影浮动,四下风至,霰雪中一袭乌发流潋,步步飘旋,乱人眼目。
      绯色是霞,冷色是光,墨色作云,淡色成烟,分明金玉交辉巍巍大殿,不知为何,随那一人一剑,一琴一曲,尽化雩川之巅,风雷隐动,长风破空,苍云纷流的境地。
      九霄琉璃灯下,君王执杯,下视其间。
      天兮一曲尽尘嚣,退却了幽冶妖娆,敛去了烟云媚态,衣裙一展,几动山河之姿,长剑迢递,直指云霄九州。
      从不见她如此凌人的舞姿,这世上竟还有一人当得了她尽情一舞,巽国第一风流人物,公子重策。
      此时的重策,身处剑气之中,衣发轻飞,如绝风尘。
      这情景看得少翼等人心惊肉跳,那女子手中之剑,剑剑不离琴案,倘若运劲前送,立时便是血溅三尺的局面。少翼目光向后一侧,随行几名护卫隐手入袖,皆已存了随时搏命之心。
      重重疾光,分不清是雪是剑,映得琴前之人星眸染霜。
      重策指尖弦走音飞,透过那寒影艳色,若见那落梅中惊艳一瞥的双眸,自他手中脱身而去的曼妙。夜色下凌雪之姿,引剑飞来,曾破他长琴杀气,血过无痕。
      太宵湖上雪气扶摇,似成天外云间,亦将整座澄明殿盘绕轻覆,不绝不休。冷雾漫处,那俊眸笑意渐生,水镜般一晃明灭。
      “长风天兮,悠悠我心。千载浮云,何如此身?惊鸿饮露,胡不归去?归去归去,乃得长沐此风兮!”
      琴歌稍转,飘忽直拔云霄。凝光折腰回眸,纵身而起,剑光如水当空长泻,直向殿心琴案飞去。
      一剑照雪断长风!
      “公子!”少翼等人惊呼不及,霍然起身,就连天@朝众臣也是惊得面目失色。
      歌停,剑停,弦音悠悠,随云浮绕。
      凝光的剑,堪堪停在了抚琴之人的眉心,重策的手却未稍离琴弦,徐过冰丝,将眉微抬。
      满殿众人惊骇未平,无人敢出一言。却听轻微一声响动,一道数寸长的裂痕自长风琴上倏然出现,竟是古琴为剑气所摧,一裂为二,五弦悠悠,余韵不复。
      凝光眉目略垂,映了剑光泛泛,忽而闻得兰芝酒意,玉色长袍随风飘动,却是从祁到了身边。
      剑下琴身,裂痕长贯龙池,竟是透琴而过,已然再无修复的可能。
      “惜乎此琴,长风自此绝矣。”从祁抬手轻挥,审视琴身裂痕,片刻后轻笑一叹,既是惋惜,却又带了三分漫不经心的疏狂。
      重策起身,目光自凝光身上一掠而过,道:“是重策失礼了,竟令得古琴损毁,还请陛下降罪。”何等样的女子,一舞摄人神魂,一剑凭空,竟令他手底真气不稳,无意中损了这古琴。除了重山寺那人,还从未有人能在琴前乱他一丝心志,心思至此,不由又对凝光多了几分打量。
      从祁摇头,放手一笑,也不答话,便负袖向着殿外走去,“琴毁音绝,天地之殇。来人!传朕旨意,全国举哀三日,着礼部安排仪程,朕要厚葬此琴!”
      满殿众人皆愕然,就连重策也不禁一愣,唯有凝光红唇轻挑,丝缕媚意重现眉梢。
      从祁头也不回离殿而去,大袖飘飘好似风雪绝尘,没入云雾,就这么将群臣众卿、使节贵宾统统撂在了这里,人人面面相觑,莫名所以。
      “陛下有旨,还不速速去办。”
      凝光随手将长剑抛开,含笑转身,便在她举步离开的一刻,耳边传来重策春风如旧的话语,“明日黄昏,请娘娘剪花台一见,在下有一物相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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