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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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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名夏时。
生于盛夏、被期望着如炎夏的草木样充满生机、似夏日骄阳般耀眼的王夏时。
奇妙的是,他生命里所有重要的转折,却都在冬季。
白雪皑皑、寒风呼啸、容不得生灵欢欣的寒冬。
就好像命中注定,他这一生无法平顺。
二
少年心性,又从来是被呵护着的夏时在刚刚离开京都时,是心高气傲的。
他向往着江湖,渴望成为自由不羁的侠客。
可入了江湖撞得头破血流,方才知晓自己有多愚蠢。
没有家族的庇护,夏时举步维艰。
但他挺了下来。
从最初什么也不懂的江湖菜鸟,变成自己心心念念的“大侠”,其实也不过几年时间。
夏时,已经不是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家公子了。
就在他觉得江湖也不过如此有些索然无味之际,他遇见了谢将军。
当然,那时候谢将军还只是谢家出门游历的公子,尚未成为日后战死疆场的将军。
三
天山之下,大雪纷飞。
夏时本意是瞅瞅塞外的风雪,未料到就这么撞见了飘洒了他一生也不曾停歇的白雪。
按理说,两人年纪相仿,不过夏时是私出家门提早离家,倒是比谢将军多些经验。
偏偏在谢将军面前,夏时总被吃得死死的。
这个人懂得比夏时多,想的比夏时远,料的比夏时准。
于是夏时想,幸亏这人和自己是朋友,是好友,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彼时,夏时已经和对方称兄道弟了。
就算已经熟到那种程度,夏时还是觉得,谢将军这人……冰冰冷冷的。
如同天山之巅上亘古不化的冰雪,寒冷得刺人;却又像是天边高悬着的晨星,十成十的勿近勿扰。
不过管他呢。对夏时来说,只要这人可信就行了。
四
夏时第一次见到冰雪燃烧,是在战场上。
距离他和谢将军的初见并不是很遥远,但他还在江湖上晃悠,谢将军却已经回家而后去了边关上了战场,成了小将一名。
这几年边关不稳夏时是知道的,但于他而言,战争真的太远。
还是得了谢将军的消息,他才赶去边关。初衷……..不过是会一会故人,再开开眼界罢了——毕竟他非兵非将,边关战事又不吃紧,一切与他何干?
夏时也不知道为何鬼使神差的应了谢将军的求,答应留下来帮忙;而后便见到了那一幕。
战场上身先士卒的谢将军。
面对敌人时,燃尽了一腔热血全然不见平日里冰冷的谢将军。
把责任扛在肩头、守家卫国刻在心头、不死不休竭尽全力取得胜利的谢将军。
长枪所过之处,势如破竹。
夏时曾以为将军是一团冰雪,而今却发现,对方也有燃烧的时候。
比骄阳更耀眼,比烈火更灼热。
夏时不过是远远一瞥,便觉得自己的自己的心,都要在这冰雪燃起的异火下烧起。
轰轰烈烈,全然容不得他拒绝。
五
夏时也没想过拒绝。
本来他和谢将军的关系就是同辈里最好的,现在又在边关一同奋战,天时地利人和他全占了,为何要拒绝?
他放任。
小小的火苗终成燎原大火,稚嫩的幼苗长成了参天大树。到他再也无法守住秘密的那一天,他便干脆的对谢将军吐露了自己的心思。
“那便在一起。”
干净利落的回应,正是那人一贯的风格。
是夏时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而后的日子两人相处一如从前,只是旁人难以察觉的细微之处,多了几分暧昧旖旎;四目相对时,平添几分默契。
每日清晨二人早起练武,夏时瞧着对方一丝不苟的模样,心头总会发烫。
六
有一年炎夏,夏时实在有些受不住那暑气,便琢磨着制冰——哪怕不能放在帐中,入口也可消暑。
自然是失败的。
谢将军跟着他一起折腾,耗时耗力没个结果也不恼。
最后是夏时先不好意思了,有些讪讪的说:“可惜这边关的虫草,也无缘见到冰啦,果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谢将军没有附和。他皱着眉,半晌出言:“难为你了。”
夏时有些愕然。
他这是……觉得自己主动来这,苦了自己?
“我又不是一直呆在家中锦衣玉食,江湖风波里来往,哪有那么娇贵?制冰只是我一时兴致,你莫要多想。”
夏时很高兴。
他注视着谢将军面上温和的表情,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夏虫见不着冰雪,可他夏时,有谢将军。
夏时第一次,有安定的感觉。
他觉得这样很好。就这样和这个人在一起,不管是边关也好中原也罢,是贫苦之地还是富庶之城,哪怕双双离了家族浪迹天涯;他都乐意——他想长长久久的和眼前人在一起。
心思刚生出三分,夏时就猛然一愣。
自己不是……向来最喜新厌旧、没个定性吗?自己不是从来都不愿意在某一地久待吗?何时起,他竟愿意被这个人拴着?
“怎么了?”
耳边传来谢将军疑惑中带着担忧的询问。
于是刚刚产生的心慌茫然,便被这他人听起来硬邦邦的声音驱除得一干二净。
“无碍。”
夏时勾起嘴角。拴着就拴着吧,如果是这个人的话,承认自己彻底完了,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收剑入鞘,扯下从来不离身的长剑上垂着的剑穗,递予谢将军。
眼见对方收入怀中而不多问,夏时笑得更欢。
虽然谢将军不用剑,但这剑穗……出于追求完美以及对自己剑的爱护再加上从前没有心上人,这可是夏时亲手制的。
七
边关渐平,将领回朝。
夏时没有跟着。
他忆起从前听人谈及的雪域冰莲的功效,想着谢将军这几年在边关身上留下的暗伤,便再也坐不住了——他要去寻了那异草,给对方疗伤。
加上寻药的时间,等夏时回到京都,已是半年之后。
他满心欢喜的捧着得之不易的冰莲想去爱人前献宝,却在将军府里,见到了自己的小妹。
院子里,明显已有身孕的小妹在将军的搀扶下不急不缓的走着,满是幸福。
而谢将军……..夏时又怎么看不出来他望向小妹肚子时的温柔与忐忑?
夏时眼前一黑,险些从藏身的大树上跌落下地。
他的呼吸停滞了小小的一会,但那已足够让谢将军发现他的到来。
夏时转身潜入书房——已经发现自己的谢将军,会在那里等他。
“为什么?”
“?”
谢将军似是觉得夏时的问题古怪,只是反问夏时。
“你怎会与小妹成婚?不过半年,半年!莫非一切全是我王夏时自作多情?!”
夏时红着眼握着剑,气息都有些不稳。此刻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怒火烧得作痛,就连脑子都是混乱的,也不管那些话有没有条理,径自把所有的疑问都揉成一团,气势汹汹的扔向那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知这半年你去往何方,只是我府上总是欢迎你的,你是我兄弟。至于其他,你我皆为男子,娶妻生子无可避免;有些事,当断则断。”
这是除去战场布置外,夏时第一次听见谢将军的话语如此多。
看将军郑重的表情,句句出于本心,字字真情。
却也正因为如此,字字锥心,句句伤人。
“好……你真好!”
夏时看了谢将军最后一眼,丢下那装着雪域冰莲的盒子,翻身离去。
他无法多留——谢将军的样子,对方看出了自己在生气,却完全不明所以。
他忽然有些怀疑,怀疑这么久,自己究竟有没有了解过这个人。
八
夏时打马狂奔,却不知何去何从。
他觉得自己犯贱。
明明对方和自己再无可能,明明对方态度鲜明全不在意,他自己,却始终无法忘怀。
曾经说过的话做过事俱都化作比陨铁更牢固的锁链,把他牢牢锁住,逃离不得。
逃离不得,却又不愿承认自己输得一无是处,便只能苦苦挣扎。
小妹产下一子。
夏时闻言朝着京都方向举起酒杯,算是庆祝。
小妹去世。
夏时回京都。
他见到了自己的外甥,那个除了脸型和自家小妹有几分像,别的和某人如出一辙的孩子。
外甥要学剑,夏时便教。
他待这孩子极好,视如己出。
不……他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
小妹长得和自己很像。
所以,他是真的把这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
他把自己会的,悉数教予这个孩子。
他在将军府常住,却并不全是为了外甥。
只是他愿意为之安定的人,从不愿与他偕老。
九
夏时一直觉得谢将军当初会说出那些话,是因为对方天生冷心冷肺。
谢将军,大约根本就没有心吧。
他慢慢的想开了。
他放不下的是那个面上难以接近,内心却并非无情的谢将军;并非那位冷心冷情的谢家家主。
就当那人已死。
这般,夏时便发觉那锁住自己的链子,脱落在地。
趁着月色远离,他便变回了那个无拘无束浪迹天涯的夏时。
等对方再度奔赴边关自己又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悄悄尾随,再度见到对方御敌的模样,夏时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谢将军有感情,也有心。
那么多年,他从未变过。
战场上他依旧是当年谢将军,百折不屈。
王夏时放不下的人,一直活着;只是被藏了起来。
谢将军心里大义永远重于私情,个人情感终究抵不过家人责任。
谢家,只有一个儿子。
对方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
却竟是揣着这份明白,断得干净,走得利落。
和那时候答应夏时一样,分,也分得大气潇洒。
夏时摩挲着剑柄,背过身离去。
就算错了又如何?有些东西,他该放下了。
夏虫不可语冰。
听闻谢将军的死讯后,夏时心绪激荡,有千百种情绪涌上心头,盘盘绕绕纠纠缠缠地成了一个结,结结实实的系在心底。
冒着大雪赶回京都,夏时忧心外甥至极。
而后他盯着那坚定如磐石的少年,隐隐约约觉得从他身上看见了谢将军的影子。
没有用的剑,就不要。
成阻碍的感情,就放弃。
可真不愧,是谢将军的儿子。
他夏时,教出来的好徒弟。
十
这一次,夏时走得轻松。
他听说外甥成了新的将军,又远远的见着对方凯旋。
夏时听见自己的剑翁鸣,那是见到同类的欣喜。抬头望去,和外甥只有半个马身距离的人遥遥注视着这边。
剑灵?嘿。
夏时再仔细打量外甥的表情,发现对方一无所知。
夏时为外甥寻得宝剑时便知晓宝剑有灵。那剑灵曾央着夏时,莫要同他外甥讲那宝剑有就剑灵,于是夏时便真的不多说。
可他的外甥,不相信。夏时本以为外甥做出还剑之举后剑灵不会再出现,却是从未想过有如此执着固执的剑灵——认定了主人,便是拼着灵体受损乃至剑断灵散的危险,也要化为人形跟在主人身旁。
“去,告诉他,我不会多言。”
夏时捧着自己的剑缓缓言说,眼见宝剑震动一下后无声无息,方放下。
那是外甥和剑灵的日子,夏时管不了——任他感叹阴差阳错也好,天意弄人也罢,也不过是插手无益,且看缘法。
再后来将军成婚,名噪一时的大将无名翩然归隐。
夏时回了一次京都,见着傻外甥询问自己“舅舅可有见过无名”的模样,摇头回应的时也忍不住心底一声叹息。
外甥,终究不是谢将军。
当年某个明明知晓一切却能控制自己感情的人,可比他的儿子强上太多。
只是这样也好,这般懵懵懂懂不明心意,总比相知却无法相守好。
佩剑再没有翁鸣,剑灵不知何处。
外甥有妻有子,也无需自己操心。
夏时再没有去过京都。
大限将至时他坐在炉边,就着火花凝视着自己的佩剑。
合上眼,就此作别尘世。
可惜了他的剑,从那后再没有剑穗。
可惜了这季节,竟不是盛夏,又是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