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雪》若花燃燃

35、千里凤还巢

　　两人昼伏夜出，一路马不停蹄，进入渺无人烟的戈壁荒漠后，才放慢速度。
　　这夜，风平沙静，月明如昼，起伏不定的沙漠在月色下闪闪发光。
　　纪秋忍不住用手拨弄，看着沙子如同银粉一般在指间流淌，正玩得开心，忽然觉得后背有道冷嗖嗖的视线，回头一看，有一头野狼不知道何时站在那里了，绿色的瞳仁发着光，正盯着自己。

　　“狼。”纪秋连忙扯住苏勒胳膊。
　　苏勒睃了一眼狼，从她手里抽出胳膊，趴在地上生火。“它不会攻击你的。”
　　纪秋哪里敢相信，躲在他身边，紧张地盯着狼，只一会儿，那狼夹着尾巴一溜小跑，很快没了踪影。

　　“它为什么不攻击我？”
　　“因为它吃饱了。狼与人不一样，它吃饱不会攻击人。”
　　纪秋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它吃饱了？”
　　“我当然知道。”苏勒揭起衣袍一角，小心翼翼地扇风点火，“我是母狼奶大的。”

　　纪秋楞了楞，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勒睨她一眼说：“你没听错，我是母狼奶大的。”
　　“你没有父母吗？”

　　“不知道，我只有一个义父。他是大食国商客，经过回鹘沙漠时，迷了路，在狼窝里发现了我，当时我不到两岁，象狼一样地嗷嗷叫着。他带我离开了狼窝，将我寄放在回鹘牧民家里，教我象人一样地走路吃饭穿衣服。”苏勒一边说话，一边麻利地生好火，回眸见纪秋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底浮着一丝同情，顿时失笑，嘲讽地说，“我说这些可不是让你来同情我的，我只是告诉你，我懂狼语。”

　　纪秋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说那回野狼壕的狼为什么不攻击我们呢？说起来，是你救了我一命，我得谢谢你。”说罢，郑重地敛衽一礼。
　　苏勒大刺刺地受了她一礼，似笑非笑地说：“你终于想起我还救过你呀。”
　　纪秋讪讪然地红了脸颊。自相识，两人就针锋对麦芒，象是前世的冤家聚头。

　　“不过，你不用谢我，我不是有意救你的。你是我的货物，我只是不想辱没我‘头狼’的名号。”苏勒不含感情地说，从马鞍旁边挂着的皮囊里取出干粮，分了一半抛给她。
　　干粮已经放了一些日子，又硬又干，纪秋艰难地咬了一口，在嘴巴里咀嚼良久，混了口水才敢往肚子里吞，滑过喉咙时，那叫一个艰涩，眼泪都要硌出来。她只得不停地说话，分散注意力：“苏勒，你的义父还健在吗？”

　　“死了，我十三岁的时候他就死了。”
　　“那你肯定很难过吧。”
　　默然片刻，苏勒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说：“人是我杀死的，你说我难过吗？”
　　纪秋大吃一惊，看着他。“为什么？他对你不好吗？”
　　“对我很好，每年商队经过回鹘时候，必定会来看我，还教我说各国的话，十岁的时候他让我跟着他一起经商，给我买最好的衣服和最好的匕首。”

　　“那你为什么……”
　　苏勒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说：“他领我回去的第一天晚上就捅了我屁股。”
　　纪秋怔了怔，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捅你屁股？你做错了什么？”
　　这回轮到苏勒吃惊了，仔细看她一眼，见她一脸迷惘，不似假装，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
　　纪秋被他笑得莫名其妙，问：“我说错什么了？”
　　“不是你说错了，我只是笑话蓟英奇。”

　　提及英奇，仿佛忽然有只手揪住了纪秋的心脏，语气顿时也变得酸涩。“关英奇什么事？”
　　“他是个笨蛋。”
　　纪秋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嘴里苦涩的很，象是吃了沙砾一般。这些日子，她一直硬逼着自己不去回想摩那部的那段日子，特别是那个长着琉璃眼睛的少年。
　　“将来你一定后悔离开他的。”
　　默然半晌，纪秋坚决地摇了摇头。

　　“一定会后悔的。”苏勒又重复了一遍，不带感情。
　　纪秋不解地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睛映着跳跃不定的篝火，透着一股无法琢磨的邪气，象是藏着两条蛇信子。这眼神让她很不舒服，她垂下眼眸，心想，这个人连抚养自己的义父都杀，可见是个心狠手辣的，还是小心为妙。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人与人的感情都是日积月累地处出来的。苏勒同她一路，从伏俟城开始，走过草原、戈壁、荒漠，爬过高山，淌过河流，虽然谈不上多少的深情厚意，但是朝夕相处，共同进退，多多少少生出几分情谊。
　　何况苏勒实在是个好同伴，会辨别野兽踪迹，会识别天气好坏，生火搭帐篷，驯马修铁掌，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几时停几时走，歇在何处吃什么，完全不用她操半分心。路上遇到几伙不长眼的毛贼劫匪，也被他三拳两脚给打跑了。

　　因为有他，这一路虽然吃的粗糙宿的简陋，但是顺利得很。
　　纪秋原就是个心大之人，早将提防之心收了起来，从前的纠葛不快也尽数忘却。
　　“苏勒，你送我回大周后，还回吐蕃吗？”
　　“也许。”
　　“雅砻公主会原谅你吗？”

　　苏勒无所谓地笑了笑。“管她呢。”
　　“你不喜欢她吗？”
　　“喜欢，我喜欢同她睡觉。”
　　听他说得这么直接，纪秋双颊微红，犹豫片刻说：“苏勒，我看你还是不要回吐蕃了吧？不如去我舅舅手下当差，以你的本事，将来封侯拜将，不在话下。”

　　“好，不过一万两黄金可不能少。”苏勒斜睨她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笑，这个傻丫头，还不知道自己家的山倒了呢。
　　纪秋骄傲地说：“那当然，一万两黄金虽然不少，我家却是拿得出来的。”
　　太阳偏西时，镇戎城到了。

　　进城的人不少，多数是西域的商队，一头头的骆驼堆着沉甸甸的货物。纪秋跟在一个商队后面，回首深深地看了一眼大漠草原，心里道了一声永别了，一刹那，英奇夕阳下微笑的脸容又出现在脑海里。她甩甩脑袋，拍马冲进城门。
　　一进城，扑面而来的亲切感，特别是乡音，令她眼睛湿润。

　　苏勒看她勒马站着，欣喜地环顾四周，一双眼眸水光盈盈，象是两潭湖水，心里忽然软了一下。但也只是一刹那，他不是那么容易心软的人，她是他无聊人生里的一个乐趣。“别站着发呆了，先找个地方吃饭吧。”说罢，拍马往一个方向走去，他来过镇戎几次，大街小巷，十分熟悉。
　　纪秋有点犹豫，这一路她穿的是男装，平时遮掩了耳鼻，倒是挺方便。但是一回到大周，她立刻就想起自己的身份，想起母亲的谆谆告诫——你是大家闺秀，不可抛头露脸。“还是先找个客栈住下吧，在房间里吃饭吧。”

　　苏勒不说话，迳直往前走。
　　纪秋只得拍马跟上，没一会儿就见一个热闹的十字街口，一杆青旗飘扬，上面三个字“留客居”，是个酒肆。苏勒熟门熟路地要了酒、牛肉和面点，纪秋坐他对面，总觉得浑身不自在，特别是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古古怪怪的，捎带着一丝阴恻恻。
　　“苏勒，等会儿找家大客栈，我书一封信，叫人送到泾原。我家人会派马车来接我的，一万两黄金得费些时日才能凑齐，你也随我去家里小住一段时间吧。”

　　苏勒勾起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容。“你确信付得起一万两黄金？”
　　“当然。”
　　苏勒不说话，举着酒杯慢慢地喝着，看着她的眼睛越发地笑意盎然。
　　纪秋被看得莫名其妙，又琢磨不透他的意思。

　　正在这时，听到临桌有人说：“……听说了没，北戎闹内讧了，摩那部在攻打白高城了。”
　　“咋没听说呢？唉，原本趁着他们内乱，咱们兴平军正好直捣黄龙，谁知道唐帅突然就走了……”
　　纪秋霍然转身，厉声问：“你说什么？”

　　说话两人被她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没说什么呀。”
　　“兴平军唐帅，他怎么了？”
　　那人恍然大悟，上下打量纪秋一眼说：“小兄弟，你肯定刚从西域回来了吧，不知道咱们大周发生大事了。兴平军的唐帅几个月前遇刺，重伤不治，上个月走了。如今兴平军没主，正闹内讧呢……”
　　纪秋只觉得全身的血哗哗地倒流，重重地一拍桌子：“不可能。”
　　那人惊咦一声，说：“怎么不可能，这千正万确呀，不信你问别人。”

　　附近几桌的纷纷说：“没错，就是上个月的事。”
　　“真死了，不骗你。”
　　七嘴八舌，嗡嗡作响。
　　纪秋好象被千万只蜜蜂围住了，不仅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喉咙好象堵住一样喘不上气。好半天，她才缓过一口气，抬头看到苏勒还是举着酒杯满眼笑意地看着自己，他的瞳仁里晃动着自己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忽然就福至心灵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