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雪》若花燃燃

30、风雪野狼壕

　　纪秋找出绳子将英奇的手脚绑上。
　　他的面容那么恬静，象是熟睡一般，嘴角微微翘着，似乎随时会睁开眼睛给她一个明亮的笑容。
　　她的心脏钝痛了一下，随即又硬起了心肠，事已至此，必须得一往直前了，再拖泥沾水于事无补。她抹干眼泪，取下墙上挂着的匕首，这才将一杯冷水泼在值夜的女奴脸上。

　　女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见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贴着自己的脖子，吓得脸如死灰。
　　“去，把蓟英烈叫来。”这句话纪秋是用北戎语说的。
　　女奴显然听懂了，看看她手里的匕首，又看看昏迷在地的英奇，拼命地点着头。纪秋移开匕首，她拔腿冲出毡帐，一边跑一边用回鹘语叫嚷着，很快地外面起了不小的骚动。

　　一柱香功夫，蓟英烈来了，带着一帮人，几十支火把明晃晃的，将周遭照成白昼。他一直走到毡帐门口，停下脚步，看看昏迷的英奇，又看看拿匕首抵着他脖子的纪秋，神色不动地问：“你对我弟弟做了什么？”
　　“他只是中了迷药，不会有大碍的。”纪秋尽量平静口气说，“大首领，我要离开摩那部去吐蕃，想请你的弟弟护送我一程。”

　　“不愧是纪建安的女儿，很有胆色，不过天真了些。”顿了顿，蓟英烈沉声说，“放下匕首，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纪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如果我说不可能……”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纪秋挥起匕首，在英奇的肩膀处飞快地刺了一刀。

　　“你……”英烈陡然眯起双眸，怒意滔天。“纪姑娘，你觉得英奇对你如何？”
　　纪秋咬着唇不说话。
　　疼痛让英奇醒了过来，他一脸迷茫地看看站在门口怒不可遏的英烈，又扭头看看手执沾血匕首的纪秋，一下子明白过来，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纪秋。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眼神！纪秋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从那双暗绿色的瞳仁里可以看到一颗心破裂成碎片，继而又碎成了齑粉。
　　她是最残忍的脍子手，一刀一刀地凌迟了世间最美好的一颗心。

　　英奇死死地盯着她，悲伤欲绝地说：“二哥，不用管她，让她杀了我。”
　　纪秋濒临崩溃，颤声说：“蓟英奇，你不要逼我。”
　　英烈沉声说：“英奇，冷静点。咱们北戎男人顶天立地，不跟一个女人计较长短。”
　　英奇的嗓子都喑哑了：“二哥，让她杀我，我要亲眼看着她杀了我。”
　　“英奇。”英烈暴喝一声，“听二哥的话，让她走吧。她糟蹋了你一颗金子般的心，她不配做你的妻子。”

　　英奇不再说话了，脸色铁青，牙关格格作响。
　　英烈深吸口气，对纪秋说：“纪姑娘，你可以离开摩那部了，我会带队伍在你身后一百米处跟随，到了你认为安全的地方，请把我弟弟安然无恙地放下。如果你再伤害他一根汗毛，我向天神发誓，将你切成一块一块喂狼。”
　　纪秋胡乱地点点头，事情一如所愿，然后她的心却空空荡荡的无处着落。

　　半晌，她终于想起接下去要做的事。“给我准备一辆双驾马车，还有，放了商队里的女巫。”
　　英烈拍拍手掌，说：“来人，套马车，把女巫带来。”
　　“不用，我就在这里。”女巫如同一个鬼魅从人群里飘出来，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她一身黑衣，蒙着口鼻，明明很显眼的装扮，但是刚才挤在人群里硬是没有人发现他。
　　英烈心里一凛，纪秋好对付，这人可不好对付，弟子军出动这么多人竟然没抓住她。他原本想着，让弓射手在暗中埋伏，射落纪秋的匕首救回英奇，见女巫身手，便知道这想法太过冒险了。
　　马车很快就套好了。

　　纪秋和英奇上了马车，女巫坐在车辕上，一抖缰绳，两匹骏马嘶叫一声，撒开四蹄。
　　此时，天光熹微，然而夜色还浓浓地笼在纪秋的心头。她解开英奇的衣服，在伤口洒上药粉，包扎好。再重新帮他拢好衣服，给他披上大氅。这当中，英奇岿然不动，脸色严丝无缝的冰冷，眼睫毛都未曾动一下，挺拔的背影象是孤立的山峰。

　　尽管纪秋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当他真变得如此冷漠时，她才发现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她别开头，虽然极力按捺，一点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女巫斜睨她一眼，问：“愚蠢的女人，你究竟怎么把事情搞砸的？我们原本可以不声不响地走掉……”

　　“不是我。”纪秋打断他，也不知道对他说还是对英奇说，“我不想这样子，我真的不想这样子。”她依着车厢坐着，只觉得呼吸困难，头痛欲裂，身子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懊悔轻微地颤抖着。但是不论她如何难受，那个少年都纹丝不动，又冷又硬，如同一块化石。
　　良久以后，纪秋明白过来，这个少年再也不会把温柔的目光投到她身上了。
　　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天光白了一个时辰，陡然转了阴，黑云在天空堆积，越来越多，风也渐渐地大了。
　　女巫抬头看着天空说：“他妈的，这下子走大运了。”

　　不用说，这是一句反话，纪秋也感觉到了天气变得异常寒冷，身体内的热气从裸*露的肌肤被抽走，丝丝缕缕地消失。但是这并不让她觉得难以忍受，相反，冻得麻木了，有助于减少她内心的痛苦。
　　中午时，寒风怒号，挟着冰雹，没头没脑地落了下来，砸得马车的篷布噼哩吧拉作响。冰雹过后是雪花，天地四野，皆是一片白茫茫。马车走得很慢，步履维艰，到第二天中午才走到纪秋曾经宿过的胡扬林。

　　蓟英烈一如他所说，带着队伍在一百米外跟随。有时候，他还会派人送来烤得金黄的牛羊肉、水和马奶酒，份量不多不少，正好够三个人吃。纪秋知道他是趁机看看英奇是否安然无羔，还知道他一直在等待机会发难。
　　穿过胡扬林便是沙漠了。
　　一连下了几天雪，沙漠里的沙结了冰，马车轮一直打滑，有时候前进一步倒滑三步。
　　纪秋的四肢渐渐僵硬了，脸上豁开很多细小的口子，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她渐渐有些绝望，甚至有种感觉，会死在这个荒漠里。

　　两天不到的行程，他们足足走了四天，两匹原来神采飞扬的骏马也萎靡不振了。
　　傍晚时，良外没说话的女巫终于开口：“总算要到了。”
　　纪秋精神稍振：“还有多久？”

　　女巫看看天色说：“月亮升起的时候，过了野狼壕就是吐蕃的国土了，你未婚夫在那里等你。”
　　听到最后一句话，英奇冰雕一般的脸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纹，眼睛里迸发出凌厉的光芒。纪秋虽然没有看着他，都能感觉到一股杀气从他身上弥漫开来了。好在只一会儿，他又恢复原状，一声不响，凛冽如同千*年*玄*冰。

　　又走了一段跑，风小了一些，但是雪还是飘个不停。
　　忽然，不远处响起凄厉的狼嚎声。
　　顶着风雪长途跋涉早就疲惫不堪的两匹马听到狼嚎声后，终于双膝一软，跪在雪地上。就在这时，象化石一般坐着的英奇忽然双脚蹬向女巫的后背，动作之迅速，如同电石火光，女巫没有防备，被踢个正中，整个人飞了出去。

　　马车失去前进的惯性，向后滑退，攥着两匹跪地的骏马惨叫不已。很快，车辕绷断了，车厢失去了平稳，在冰沙上打着滚，纪秋站立不稳被甩了出去。落在雪地上，去势不减，又滚出一段距离。原本就因为寒冷四脚僵硬，又遇到陡然变故，她费了一些时间气喘吁吁地爬起，见英奇也滚出了马车，因为双手双腿被绑，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她赶紧朝他走去，刚走一步，一只箭破空而来，落在她脚前，她吓得后退几步，另一支箭又落在她脚前，无论她后退多少步，蓟英烈的箭总是落在她脚前……

　　就这样子，她被一步一步地逼退到悬崖边，眼睁睁地看着蓟英烈带着几百铁骑如乌云压境一般的呼啸而来，一直到英奇身边才停下。女巫已经不见了，不知道逃走了，还是躲起来了。但凡聪明一点的都知道，蓟英烈不会给他们活路的。
　　此时，纪秋反而心如平湖。

　　蓟英烈拔出长刀挑断英奇手腕脚踝的绳子，将手里的弓箭递给他：“英奇，这个女人有狼的灵魂，你无法驯服的，杀了她。”
　　英奇接过弓箭，张弦搭箭，瞄准纪秋。
　　她站在十丈外，火狐大氅随风飞舞，那么张扬，那么美丽，一如初见。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池，难道他遇见的不是命中的姑娘？

　　英烈皱眉，厉喝一声说：“英奇，她不是你命中的姑娘，她是来要你命的姑娘。你不杀了她，她会一辈子困住你的。杀了她，你才能得到解脱。”
　　风又变大了，吹得纪秋有点睁不开眼了。她看到悬崖下方闪烁着无数的黄绿色的瞳仁，那是狼的眼睛，它们不嚎不吠，似乎也在等待着。等待着什么呢？等待一个结束吧。英奇拿着弓箭瞄准她已经有小半时辰了，身上都披了雪花，象个冰雕。她毫不怀疑他会拿着弓箭站到天长地久，这一箭他射不出来。

　　但是他们之间再也回不了头了。
　　匕首刺下去的那一刻，一切都破碎了。
　　他们需要一个结束。
　　开始不是由她开始，结束就由她来结束吧。
　　她最后看了一眼东方，转身跳了下去。

　　群狼就在这一刹那开始发出长长的嚎叫声，凄厉阴森，令天地为之变色。
　　离着不远的吐蕃国界内，长身玉立的少年公子看着阵阵狼嚎声传来的方向，英挺的眉宇间忧心重重。
　　悬崖边，冰雕一样的少年手里的弓箭掉了，鲜血从口里喷出，他仰头倒在雪地上，暗绿色的双眸没有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