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雪》若花燃燃

28、小人长戚戚

　　篝火堆边响起欢呼声，传到纪秋与英奇的耳朵里，飘渺的象是来自异世。温暖的篝火与攒动的人头，也象是海市蜃楼一般不真切。他们在马上紧紧相拥着，腾雾的喷鼻声响起，更增添夜晚的宁静。

　　这时，桑海打着火把扯着嗓子找来了：“英奇，英奇……”
　　英奇实在不想搭理他，但是他一直在叫嚷着，他用大氅将纪秋蒙头蒙脸地裹在怀里，如同怀揣着异世珍宝。“我在这里，什么事？”心里打定主意，如果他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寻来，非抽他十鞭子不可。

　　桑海跑过来了，气喘吁吁地说：“我找你很久了，英奇。巴鲁首领的手下在南边捉到几个汉人，现在送到大首领那里了，大首领叫你过去。”
　　英奇明显地感觉到怀里的纪秋颤抖了一下，他安抚地拍拍她背说：“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先送你回去。”

　　将纪秋送回毡帐，再赶到英烈的起居毡帐，里面坐着一堆人，其中有三个汉人，穿着皮袍子，风尘仆仆的，皮帽上沾满沙粒。巴鲁也在，其他都是蓟英烈的心腹近臣。英奇走到英烈斜下方的首位坐着，问：“二哥，怎么回事？”
　　英烈睨他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指着三个汉人中间那个说：“请说。”

　　这个汉人约摸四十出头，留着五绺黑须，虽然受了大漠风沙的虐待，脸上满是细细的口子，从那双修长的手可以看出，平日里是养尊处优，且是劳心治人的。他冲大家抱抱拳，算是见礼。“请容我先作介绍，在下刘隗，是大周西路军统帅王叔义的幕僚，今日奉帅爷之命，到北戎摩那部，一为结交各位贤达，二为一桩要事。”说罢，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盒朝着蓟英烈方向一递，“这是我家帅爷送给大首领的一点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英烈举着两根手指招了招，站在旁边的侍卫上前取过锦盒送到他手里。英烈打开看了一眼，是两颗价值不凡的夜明珠。他与王叔义素无往来，他却出手豪爽，必有所求。他随手将锦盒搁在方几上，说：“今日夜已深，刘先生还是开门见山吧。”
　　刘隗轻捋胡须说：“大首领为人直爽，我闻名以久，果然不假。恭敬不如从命，大首领，两月前，你的手下袭击了镇戎附近的小黄庄……”

　　巴鲁睁圆眼睛，挺直上身说：“是，怎么着？是你们周国不义在先。”
　　英烈皱眉说：“巴鲁，先听他说完。”
　　刘隗微微一笑，说：“巴鲁首领，不必激动，刘某今日来此，并非问罪，实为一女子而来。”见大家怔了怔，他便明白他们还不知道掳来的人当中有纪建安之女，心想，不过是豆蔻少女，遭遇惨变，不声不响，可见胸中有点丘壑。“各位大概不知，你们当时掳的女子当中有一位乃是大周前任枢密使兼兴平军统帅纪建安之女，也是大周现任兴平军统帅唐瑞之外甥女。”他故意说得慢条斯理，一边说一边留意诸人的神色，见大家听到纪建安之女的名字都是惊了惊，心里微微有些得意。

　　短暂的惊愕之后，摩那部诸人都转眸看着英奇，纪建安之女是谁，无须猜测。
　　英奇脸色肃穆，后背如同见到猎物的豹子一样绷紧，沉声说：“说下去。”
　　刘隗对着蓟英烈拱手说：“刘某奉帅爷之命，向大首领求此女一条性命。”
　　话音刚落，英奇怒目圆睁，拔出随身匕首“啪”地扎在方几上，方几上的果盘酒杯纷纷掉到地上。“她是我的妻子，谁敢要她性命，我先取他性命。”

　　巴鲁大叫一声说：“英奇你疯了，纪建安手上有我们北戎几万条人命。”
　　“沙场征战是男人的事情，关女人什么事。我不管她是谁的女儿，她现在就是我的妻子，要杀她，先问过我。”
　　巴鲁拍拍桌子，对英烈说：“大首领，你看英奇他不讲道理。”

　　英烈把玩着大拇指的玉戒，慢条斯理地问：“巴鲁，英奇有说错了吗？没用的男人才会将男人们的恩怨牵扯到女人身上，纪建安手上再多我们北戎人性命，与他女儿又有什么关系？”
　　巴鲁被说得双颊通红，刘隗也有点讪讪然。

　　“原以为周国西路军的统帅是个英雄，不想却是个小人，比纪建安差远了。”英烈拈起锦盒扔到刘隗脚边，“带着你们的东西，天亮之前，离开我们摩那部，否则我会杀了你们。”
　　锦盒摔开，夜明珠滚落在地毯上，熠熠发亮。
　　刘隗微笑着说：“大首领有所误会，我们帅爷绝非不是小人，之所以求纪建安女儿性命，并非为了个人恩怨，乃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见英烈冷哼，一脸不信，便继续侃侃而谈，“此女年幼时，许配给大周靖北侯顾棠嫡长子，顾氏乃嘉平年间赫赫有名的顾国公嫡系，领北路军镇守在幽州，一旦两家联姻，大周的西北部便是铁板一块，水泼不进。贵国的白高城也在他们两家兵力的辐轴之内。”

　　英奇心里咚的一声，心想，原来她订过亲，大概就是她所说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吧。
　　英烈嘲讽地说：“这么说，你倒是替我们北戎操心？”
　　刘隗倒也不急不躁，说：“大首领说笑了，刘某虽不才，也是汉人，岂敢数典忘祖。刘某刚才所说，并非为北戎考虑，只是据实告之。”
　　英烈起了好奇心，问：“你就别咬文嚼字了，直接说吧，为什么这么看重一个女人？”

　　“此事说来话长，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楚，还请大首领听我细细道来。”刘隗脸色一肃，斟酌言词说，“大首领应该知道，兴平军是大周禁军下属的一个番号，以兴平城为中心，驻扎在大周西北部几大重镇。五年前，两国停战订盟，兴平军理应班师回朝，驻扎在京城附近，拱卫京师。但纪建安矫旨不遵，不肯班师，恰逢先帝忽然驾崩，朝中一片混乱，竟让他蒙混过关。纪建安又勾结靖北侯顾棠，废太子立年仅四岁的梁王为帝，又尊顾棠之妹为太后，垂帘听政。汴梁城中柴氏宗室都有不服，但是纪建安握着兴平军四十万兵权，靖北侯握着北路军十万兵权，无人敢动。纪建安死前，顾太后下旨唐瑞掌兴平军帅印，知道朝中不服，这四年来，他从来没有回过京城，一直留在兴平城。这分明是狼子野心，挟兵权自重。”

　　大周的兵力分布、朝政动向，蓟英烈一直有关注，所以虽然刘隗唠唠叨叨说了一长段，颇有些曲折之处，他还是一听就明白。微微颔首说：“如此说来，你家主人是拥护柴氏宗室的。”
　　“没错，我家帅爷深受先帝重恩，不敢忘本。”
　　蓟英烈眼中认过一丝嘲讽，什么不敢忘本，无非是想争权夺势，任何一个武人，谁不想做纪建安唐瑞这样的把持朝政呢？他抬抬手，口气比刚才和气些。“先生请继续说，我还没有听明白，与纪建安的女儿有什么关系？”

　　“刘某虽然为王帅谋事，对纪建安也一向敬重有加。他实在乃天纵英才，发于行伍，得东陵侯赏识，许以爱女，而后成兴平军统帅，美名闻于天下。纪建安其人，除了精通兵法，更有非同一般的识人能耐。如今兴平军里的各路将领都是他从行伍间提拔起来的，虽然他过世了，却一直铭记他的知遇之恩。所以大周朝野都说，纪建安之女的嫁妆不是十里红妆，不是万亩良田，”顿了顿，刘隗加重口气说，“而是四十万的兵权。”

　　这话一出，毡帐里的烛火都闪了闪，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摩那部诸人皆露出略有所思的表情。
　　片刻，英奇冷笑一声说：“说谎，若真是如此，你们又怎么会让她活到这么大？”
　　刘隗心想这才年不仅长得好看，倒也挺聪明的。“实不相瞒，唐瑞有两子，大儿子十年前就战死了，并无子息。二儿子在宫中殿前司当差，月前醉酒坠入护城河里淹死了，仅留一子刚刚足月。唐瑞征战沙场，一身伤患，已经是残破之躯，如今是勉强支撑。”
　　英奇追问：“是你们干的吧。”

　　“此事发生在京中，我家帅爷镇定边域，隔着几千里，便是有心也是无力。朝中痛恨唐家的，多不胜数。再说，也不见得就是人为，说不定是天意。不管是天意还是人为，如何唐家已无堪当大材的后人，纪建安只有一女。纪建安之女一旦嫁与顾显，兴平军兵权定入了靖北侯手里。”
　　“那人叫顾显？”

　　话题忽然歪到细枝末节上，刘隗怔了怔，见蓟英奇薄唇微抿眼神阴郁，顿时明白过来，少年很在意呢，看来这少年对纪建安之女很是上心。略作思忖，便夸张地说：“没错，靖北侯嫡长子叫顾显，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如今十八岁，生的是龙凤之章天日之表……”见少年目光陡然锐利，手指紧握成拳，刘隗心里暗笑，嘴里更是天花乱坠，“强记好学，博览经史，精通骑射，名闻汴梁。刘某有幸见过一面，确实气宇轩昂，煌煌如日月当空。相传有山中老道曾为他望气，说他头顶紫气袅袅。不瞒诸位，我家帅爷也有个正当芳龄的女儿，有心想与靖北侯结为亲家。”
　　英奇从牙齿里挤出一句：“卑鄙无耻。”心里闷闷的，象是堵上了，将那个素未谋面的顾显当成平生之第一劲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