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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花月正春风 ...

  •   游春期刚结束就是西山景晴的生日。这一点紫媛、庭秋几个都知道。韩庭秋以前每年这时候都会赏赐她一些钗环首饰,让人给她做两身新衣。这一天紫媛收到了赴宴的邀请,她本来想婉言谢绝,但是来请她的是燕飞。堂堂的五阶官员亲自来请,她还能说什么,庭幕则是事不关己乐得做好人,在旁边连声催促,说故友相邀别让人扫兴了,快去快去。紫媛只能匆匆忙忙换了游春时新做的衣服,整了下妆,她心里还是忐忑,燕飞安慰说:“娘子不用紧张,不过是一场家宴,请的都是自家亲戚、朋友们。”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对景晴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小生日,又是在建国之初,百废待兴的边关重镇,并不适合铺张。早早的就通知下属官员、将领,只需来吃一碗长寿面就很高兴了,一概不用准备礼物。话虽这么说,事实上扶风高级官员,特别是燕飞等与她多年相随,私交就很深的自然是会准备礼物,但都是些在当地采买的小东西,表表心意而已。她这种亲近简朴的作风很让集庆人赞美,而那些了解他的人,比如楼月霜、离锦屏等则会说:“尊贵到一定程度,反倒不用外物点缀,哪怕粗衣草棚,别人也知道她的尊贵。”西山景晴的生日宴规模还没有前些日子长捷凯旋后的庆祝家宴来的隆重,紫媛跟着燕飞走进去,看林林种种也就是三十来个人,都穿便服,神态举止十分随意,果然像是亲友相聚的味道。
      等景晴入席,众人一一上前道贺。她身边,一边坐着栖凰殿典瑞离锦屏;另一边则是她的世子西山铭霞。紫媛也上前行礼道贺,景晴笑盈盈的应了,请她入席。位置安排的也贴心,旁边就是燕飞。紫媛看了一圈,多半都是正当盛年的女子,男子有七八名,位席在最前面的就是西营主将长捷,他身边还有两个十岁上下的女孩,看上去像是他的女儿。
      事实上,长捷从未成婚,身边的女孩是他姐姐的两个女儿。当年他的姐姐英勇战死,不到三年,姐夫因悲痛过度而病故,长捷就收养了两个侄女,当下和铭霞一样,在军中见习。酒过三巡,孩子们再次向景晴行礼道贺,收了谢礼后退席,都督府另外有为他们准备娱乐。而主宴会上自是进入了风花雪月的时间,一排乐伎在管家引导下鱼贯而入,弹琴鼓瑟,歌舞相继。紧接着就是一批官伎,各个都是衣着精美、容貌出色的青年人,进来后在席上每一个人身边跪坐,为她们斟酒布菜。
      紫媛哪里看过这种阵仗,第一反应就是要告辞,被燕飞拦下,笑吟吟道:“娘子莫怕,大都督的家宴上不会有让娘子受不了的事,最多也就是调笑几句。至于娘子你,你把他们当斟酒端菜的下人就是了。”就这么一迟疑,官伎们已经各就各位,紫媛也不方便告辞了,只能正了正坐姿、平了平心继续留下去。心里想,回去后不知道该怎么和庭幕说,但是真定心留下来又生了好奇心。燕飞又对她说来的时候已经与庭幕交代,今日夜宴之后众人都留宿都督府,让她放心饮酒作乐,不必着急回家之事。
      紫媛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对安靖风俗有了许多了解,简单说就是陈泗男人们在外头做的事这里都由女人们来做,而且几乎一个也不落。她之前一直觉得此间专职取悦女人的男人们必然各个都是涂脂抹粉,娇媚无比。然而看席上这些年轻男子,虽然举止里也带着点柔,但是与其说是“娇柔”,不如说“文秀”或者“文弱”更合适。看着一点不让她讨厌,也没有以前在陈泗时听人说的青楼女子那种见了男人就投怀送抱、黏腻撒娇的做派。或许是因为在边关,所演歌舞也多豪壮健勇之风,唱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气势;唱征人远行、闺阁长思的缠绵;也唱碧血黄沙、为国尽忠的勇气。
      景晴一边看歌舞,一边与一一上来敬酒的部署们谈笑,目光转了一圈道:“哎,锦屏跑哪里去了?只这么点酒就不胜酒力了么?”话音未落,但听外面急报声阵阵传入,喊得是:“皇帝赏赐,大都督接旨——”景晴楞了一下,顿时明白离锦屏消失的原因,心里苦笑着起身接旨。
      这次是一份简单的圣旨,皇帝表彰她在扶风的功绩,赏赐金钗一支、夏日新服一套以为庆寿。景晴领旨谢恩,过了后狠狠白了锦屏一眼,低声道:“身为栖凰殿典瑞,不劝诫陛下,还跟着胡闹。”锦屏笑道:“皇帝三令五申,这份是私礼,必须在你大都督生辰之时送上,我岂敢违背圣意。至于别的……我是栖凰殿典瑞,只负责礼宾事宜,劝谏陛下这样的事还是让女官长、司仪、司礼她们去操心吧。”
      景晴笑笑,心说“都躲到扶风了,还是躲不开凤楚这个好张扬的毛病。”
      目光四下一扫,果然席上众人,除了紫媛不懂,其他人都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转头北营大将军璃琅上来敬酒,还笑吟吟道:“大都督,那支金钗拿出来让我们都开开眼吧。”此话一出,下面一片附和。锦屏也道:“对啊,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吧,我辛辛苦苦送了一路,也想看看护送了什么好东西。”景晴禁不住她们闹,当场开了锦盒,取了金钗出来看。精工细作自不用说,最难得居中一粒珍珠龙眼大小,光彩夺目。众人传看之时都是连连称赞,锦屏靠近她低声道:“不得了啊,这颗珠子是新年里东海那边的国家刚刚送来的礼物。这个大小的总共也只有四颗。”景晴淡淡一笑,但是神色里还是带上了一丝得意。
      锦屏推推她:“你打算怎么回礼。”她轻笑道:“在扶风看到些新鲜玩意,正要托你带回去。”
      锦屏摇摇头:“此间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大都督的回礼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每一件东西都是我亲手所选,心意自含。”

      两人说笑着,扶风司约走上来,先敬一杯酒,然后道:“我把自家的乐班也带来了,给大都督助兴。”
      景晴命传,一边燕飞道:“司约家的清吟小班前些日子才看过,今儿有什么新鲜的?”司约笑道:“没一点新鲜的,哪敢带来?”
      司约这次带来的人不多,只有三人,一进来景晴就放下杯子,上下看了几眼。燕飞低声道:“到底是司约!”
      这三人上前行礼,为首的说大都督将帅之家,斗胆以一曲剑舞为都督助兴。
      乐做金戈之音,舞有疆场之姿。
      一舞作罢,就连自乐舞上场后一直低眉垂目的长捷几个人也叫了一声:“好!”
      景晴抚掌称好,命赏赐,然后甩了个眼神给那司约,后者心领神会,片刻间领舞之人再度进来,直接坐到了景晴身侧。燕飞戳戳那司约:“今儿这一份礼拔了头筹。”后者哼了一声:“要不是你们几个之前说的不明白,上次游春时就不会带错人了。”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不过大都督的喜好还真是与众不同,以前听说过一些还不敢相信。”
      当时清渺富贵女子对男子的品评沿袭邵庆的喜好——文雅清秀的书生气韵,最好略带些惆怅忧郁。然而西山景晴喜欢的是英姿俊朗的男儿,仅此一点当年在邵庆就被人引为笑谈——都说这个西山候的喜好实在有趣。当下坐在景晴身后的那个舞者也是剑眉星目,体态英挺,和之前上来的那些清秀纤细的男子大相径庭。
      紫媛虽是第一次参加安靖贵胄的夜宴,但她对陈泗贵族之家男子们那些风花雪月的门道还是知道的,一看就明白“啊,这是选中了陪睡的。”她刚来的时候听邻居们说起这种事总难以接受,女儿家怎么能随便和男人亲近,这和青楼酒肆的花娘有什么区别。几个月下来,特别是那场“休夫”案,和之后的律令训读,她渐渐想明白了,男人女人并没什么分别,所谓的规矩都是人定的,只不过从小就被那么教育,就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女子重贞节,男儿却可逢场作戏,依红偎绿,娇妻美妾,红粉遍布还能做为美谈。在安靖,所有的事情还是一样发生着,只不过男女的角色倒了个个儿,一切也是一样正常的,家庭照样维系,国家照样前进。紫媛就这么释然了,女人和不同的男人亲近若说是□□;男人和不同的女人亲近,其性质其实是一模一样的,照样可以说轻浮放浪,至于到底怎么说,并不是上天注定,而是世俗所约。
      同样的,不管是安靖还是陈泗,即便是贵胄之家,也一样有钟情专一之人。就像坊间传言,清渺名臣江漪,只有在军旅之中相识成婚的夫婿一人,且自诩“平生不二色”,皇帝赐的无数美人要么婉言谢绝,要么分赠部署。就算在集庆也有现成的案例——乡师燕飞,也是不好声色,专一夫婿之人。
      至于西山景晴,集庆人都说她品性高贵,紫媛是理解这个评价的——和当年韩庭秋的名声如出一辙。也就是做该做的事,一切都控制的恰倒好处。而且,她现下觉得,要真的看到景晴守身如玉的过着,倒是要吓死她了——韩庭秋再好,也没好到值得她这样吧?
      都督府的这一场饮宴一直到三更才散,所有宾客都留宿府中,至于席上侍奉的官伎有带走的也有留下的。这些人,包括长捷几个都是都督府常客,不需招呼都能找到地。管家亲自来招呼紫媛,刚起身,燕飞笑吟吟挽住她,对管家道:“大管家不用忙了,紫娘子今天跟我住吧。我们也算个旧识,正想好好说说话。”又对她道:“紫娘子不反对吧?”紫媛当然不会反对,和燕飞同住,将来庭幕要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起疑心的时候还有个证人不是。两人联床夜话,说的倒是很投机,话题么自然是当年事。燕飞说孟国正亲王府的旧人们都真心感谢她当年对景晴的援手,若没有她的仁善,西山家或许就此断绝,他们这些王府部将也早就自杀以谢。紫媛已经知道自己当年无心间为清渺王朝做了件意义重大的事,但今日听当事者娓娓道来,还是被其中惊险惊出了一身汗。等燕飞把当年的事情说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道:“当年大都督离开北庭时已经怀了铭霞,这之后军旅战阵,唉唉,我想想都觉得害怕。”
      “可不是啊,大都督离开的时候并不知道已有身孕。一直到进了国境,收拢军队,发出檄文后才发现,真真把我们都吓坏了。当时我们都劝说大都督延缓用兵,但是大都督却说——时机难得,复仇兴国在此一举,任何事都不能改变。若是孩子受不住,那是她无福来到人间;若是我受不住,那是天亡西山。”
      紫媛听得心惊,叹了句:“果然是王侯风范,心境非常人。”
      燕飞扑哧一笑:“够狠是不是?”
      紫媛跟着笑,心里想:“若换了庭秋,遇到相同之事,能狠到这个地步么?”想想觉得他是做不到的,逃难的时候,他要是够狠心,丢下他们这些拖累人的女眷孩子,和庭幕两个是能去庐裘的。可庭幕连跟随他们逃亡的家仆都不舍得抛弃,这才一家子跑来一个对庭秋来说大概宛若噩梦之地的安靖。
      两个人这么说说笑笑,倦极而眠。第二天燕飞要去衙门点卯,起的早,紫媛这些年掌家,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她在燕飞这里吃过早饭准备回家,走过庭院的时候恰恰遇到景晴。景晴笑吟吟的和她说话,邀请她得闲常来坐坐,紫媛看她心情甚好,眼底眉梢还带着一点春意,显是前一夜司约那份“礼物”颇合心意。说了几句,紫媛告辞,景晴看着她的背影浅笑,又低头看一看手上拿着的书信,笑意更深。

      景晴一早起来就收到一封信,其实只是一个求见的帖子——韩庭秋求见扶风郡守。
      帖子写的简单,文辞也是她当年暗地里赞赏过的简洁,说一别十二年,未想异地相逢,请求一见。写的不卑不亢,情意自含。
      韩庭秋是前一天午后来递帖子的,正和来请紫媛的燕飞错开。原本他这样的平民递交的申请,就算门房接了,也要经过都督府官员层层审批。但是管家提前通知了门房,若有一个叫做韩庭秋的来求见,都直接报到她那里。于是,第二天一早,这张拜帖就放在了景晴的书房中。管家看她拿着帖子浅笑,问道:“大都督准备……”
      “故人相逢,当然要见。你派人去传个话,旬假之日有请。”
      管家应了声,心说“旬假之日,就是要腾出一整天,大都督对这个韩庭秋还真是好兴致。”
      其实在景晴生日宴会的前一天,韩庭幕和韩琳都成功通过了官府的考核,得到了一份抄写、校书的工作。韩琳已经入籍,不需要特批,但不管怎么说,她和庭幕都是“陈泗过来的”,不可能进入军队等关键机构。好在前些日子,凤楚下令各地整理典籍,也就是对因为战乱而散失的地方档案,县志以及各种古籍进行收集、整理、校对和补全。庭幕和韩琳就是被分配去抄书和校对。凤楚下达的这条命令,一方面是整理典籍保存文化,另一方面也是借此为新王朝选拔文官,算是“不分身份的大规模见习进阶”。
      各地百姓都明白其中的意味,中原各州读书人趋之若鹜。但是扶风的百姓们真心有心无力。扶风本来多山,物产贫瘠,加之连年战乱、沦陷于异族,以及商道中断,百姓生活都难以为继,哪有闲心送子弟读书。官家招聘的时候也把标准一降再降,简直是能写一笔看的过去的字就成。作为陈泗难民,他们占了个优势——语言文字上没有障碍。安靖周边的这些国家不知道为甚么,尽管领土面积有大有小,有些游牧民族强悍之时横行天下,但是历史都不太长,陈泗这样能上算三百多年已经了不起了。因此通行的文字多半为两种——西珉文和安靖文。当然,不少国家也有自己的文字体系,但是受过教育的人,特别是官员们多半都学过上述两种文字中的一种。
      陈泗是只有语言没有自己文字体系的国家,书面完全使用安靖文。这些难民过来除了“带了口音”其他交流上全无障碍。庭幕和韩琳都写得一手好字,而且还是安靖人最赞赏的娟秀体。苦于人员不足的招募官看到这么两个人简直是喜上眉梢。他们和官家的正式书吏一样,每日点卯,一旬一休,每月发俸。不过韩琳分到外县,需到那里住,官府也有统一安排。这是韩琳第一次离家,原本庭幕想要和她换,却被韩琳拒绝了。她说自己下定决心要在安靖生活,在此成家立业,身为安靖女人怎么能连离家做事都怕呢?韩琳心意坚决,她的妹子和贴身丫头,以及看着她长大的仆妇却哭成一团。特别是她的奶娘死活要跟着一起去,眼泪汪汪的说“姑娘怎能没人伺候呢,有个冷暖谁来关心?”紫媛和庭幕好一番劝说,奶娘还是想不同,嘀嘀咕咕的说:“姑娘是我奶大的,就算是出嫁,我也要跟去的。”韩琳扑哧一笑,抱住她道:“奶娘,我不出嫁,过两年我娶一个贤惠的夫婿回来。”
      庭幕就在集庆县府做事,每天早出晚归,收入当然不高,但是按照他们家现在的节俭,养活妻儿和几个跟着他们的家仆是做的到的。但是要再养活庭秋、韩玖他们就困难了。韩琳走的时候对妹子和贴身丫头说每月都会送钱回来,今后就由她来养她们。总之,一家人各有安排,只有庭秋什么都不沾,越发显得无聊。
      其实紫媛一开始也想过照着这里的规矩,该是她出去做事养家,但是一来她一直受的教育就是相夫教子,一下子很难改过来。二来,她不想让庭幕失落。她与庭幕成亲后,对这个温柔的男子喜欢到了心头里,一旦喜欢就患得患失起来。她在家中看惯了父兄的娇妻美妾、本以为自己也能如母嫂一般淡然处之。可是,越是喜欢,越想独占,而那个时候婆婆也总说要庭幕纳妾为韩家开枝散叶。她怕的要命,却不能反对,甚至还要附和着婆婆给庭幕挑人。那阵子痛苦得她常常彻夜不眠。幸好后来庭幕准备出仕,庭秋写信让弟弟到北庭跟着他学习一下官场上的事,于是夫妻两个都去了北庭,这才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在北庭,能和她说话作伴的自然只有庭秋的大丫头——景清丽。她也忍不住说了自己的烦恼,清丽当时没有说什么,反而找了个由头很快把话岔开。过了一阵子,她忽然在那么一天对她说:“我看二爷是个挚情人,将来就算有姬妾,也不过应景,姑娘不至于受不住。”又道:“姑娘于其天天这样吓自己,不如好好的当稳韩家的当家主妇。韩家又不是没人,天天让一个旁系娘子当家,成何体统?”
      庭秋兄弟的母亲体弱多病,自丈夫去世后身体更差,无力掌家。庭秋又因为岳家悔婚延迟到二十来岁还未成亲,帮着韩老夫人管理家事的是一个依他们而居的族兄的妻子。这个族兄为人老实,娶得娘子却极有手段和心机。紫媛进门后,韩老夫人要把掌家的权力移交给这个她,那娘子面上答应的爽快,事实里却处处设槛。紫媛年轻,在家里从未经历过这种内院争斗,根本无力招架。到夫妇俩前往北庭的时候,韩家事实上当事的还是那个族嫂。
      紫媛被这句话说中了心事,她又见景晴将庭秋身边打理的井井有条,知道她必有手段,就把自己遇到的那些为难陆续说了。景晴给她一一分析,出谋划策,之前让她为难的不行的事,经过她简单几句就豁然开朗。
      到北庭几个月后,紫媛怀孕,返回故乡,韩庭幕则在兄长安排下踏上仕途。回到珑北后她稳定心情,最终坐稳了当家主妇的地位。其实景晴给她的建议倒不是决定性的,而是景晴帮助她找到了决心与信心。而正如景晴所说,她作为韩家主妇的地位越稳定,她的内心也越来越平静,对庭幕也不再是以往的风声鹤唳。她相信他的挚情,而如果他真的有了爱妾美婢,她知道自己也有足够的平静去接受,这就是她作为陈泗望族女子的宿命。
      最终,韩庭幕也没有让她失望,也许他在任地有过美婢红粉,但在家中,只有她紫媛一人,相携相伴。在陈泗,他能对她忠贞不二,在安靖,她也将回报他作为男儿的尊严——在他们夫妻之间,韩庭幕永远是她的依靠,不以地理风俗而变。

      转眼就是旬假。
      西山景晴兼任扶风军政事务,每日里公务极其繁忙,常常批阅公文到深夜。所以,每到旬假她总是尽可能让自己休息,不是十万火急一概放着,弹琴读书,赏花踏青的过一天。午后,韩庭秋到访,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在庭院里沐风品乐的西山景晴。
      乐音流淌,歌声悠扬,舞影翩翩。
      舞是剑舞,剑光闪烁,衣袂翻飞,华丽中带着力量之美。
      舞蹈之人正是那日生日宴上的“礼物”,景晴这几天都会见他,几个亲信都玩笑着说“这是要收做亲从的节奏啊?”
      一舞作罢,舞伎收势,长剑归鞘交给一边的侍卫,自己端坐到景晴身侧。这时管家才上去通报,她缓缓抬头朝他望过来,目光顿了一下后嫣然一笑,开口道:“我记得韩家大公子擅长剑舞。”庭秋没有想到时隔十二年的重逢,当头来这么一句,下意识点了点头。景晴使了个眼色,一边侍卫将刚刚舞伎用过的剑送上。
      一瞬间,庭秋的脸色苍白。
      但是,还没等他想好是忍耐还是拂袖而去,景晴也站了起来,接过一把剑。
      乐声响起。
      庭秋的神色和缓下来,他听出了曲子——《长平乐舞》。
      “长平乐舞”是陈泗著名的雅乐,而且是军乐,历来由贵胄望族男子自己表演。其中的核心——长平剑舞由两人共同表演,虽然是雅乐剑舞,但是对表演者的武术底子要求很高。陈泗望族讲究“文武兼修”,将此乐舞作为自己武艺的展示,甚至为了显示身手敏捷、配合默契,用开锋的剑对舞。
      乐声悠悠,庭秋本来就是各种高手,顺着节拍摆出起手式;景晴与他相对而立,平手推剑,两人剑尖相交,竟然也是长平剑舞的起手。
      长平剑舞最讲究熟练,一招一式稍有偏差就会伤人,尽管两人手上用的都是舞剑,未曾开锋,但要是用力刺到也难免受伤。
      此时乐声已急,庭秋来不及多想,照着过去千百遍练习的节奏舞蹈,一招一式、一腾一跃都是十余年习武方有的成就。不时听到兵器相碰的声音,到得高潮金石相触之声连绵不绝,正是长平剑舞的至高境界。
      一曲舞罢,两人收势退开,相对行礼。
      庭秋自逃难之后疏于习武,已是满头大汗,气息不稳;景晴只是双颊微红,气息依然平稳,朝着他嫣然一笑:“当年看你席上做此舞,我就想与你共舞此曲。”
      庭秋脱口道:“你怎会《长平乐舞》?”
      她轻笑:“当年看了几次,记住了呗。”
      庭秋摇头:“不可能。纵然坊间都说西山大都督天纵奇材,我也不相信能仅仅看过几次就记下如此复杂的《长平乐舞》。”
      她又是嫣然一笑:“《长平乐舞》本来就源自我们安靖。这原本是祭祀兵器之神和山神的祭祀舞,后来自神宫流传宫廷和民间,并且最终传到异国,你们陈泗的版本核心未变。我故乡孟国的贵胄们和陈泗一样,喜欢在宴会上演绎此舞,以显示技艺,所以这套剑舞我服礼之前已经练得纯熟。”顿了顿又道:“正因为《长平乐舞》是祭祀之舞,纵然后来流传民间,也不能以乐伎表演,这就是祭祀之舞的尊贵之处。没想到陈泗连这个规矩也一并学去了,只是恐怕连陈泗人自己都已经说不清原因了。”
      庭秋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典故,他过去就觉得长平乐舞虽然极其讲究技巧,但是也正是太重技巧,反而不像男儿的武乐,此时才恍然大悟。景晴放下剑,整理了一下衣裙,微微抬手指了一下:“走,到房里说话。”
      韩庭秋也觉得扶风都督府相对于二阶官的地位来说是简单了些,又想到坊间的种种故事,心说:“象她这样出身皇族的开国重臣尚且能简淡度日,难怪凤楚可以赢得民心进而统一天下。”景晴仿佛听到他的心声,含笑道:“国家未定,万事从简,不如你在北庭的官舍华丽。”顿了顿又道:“听说你后来晋升为北庭郡守,官邸当更为豪华了?”
      此时已经走到房内,庭秋四下打量了一下,叹了口气:“的确比这里好许多。”
      “我在永宁城的宅子比这里精致的多。”
      庭秋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邀请的意思,没有接口。
      待到分宾主就坐,家仆送上酒和点心,两人才真正仔细打量对方。
      十二年,岁月在他们身上都染上了痕迹。
      从年少时的风华正茂,到而今的沉稳内敛。
      十二年前的景清丽娇美异常,十二年后的西山景晴明艳出色。
      而在景晴的眼中,庭秋显得有些憔悴,但是刚刚那一场长平乐舞却又让她找到了他十二年前的影子。纵然粗布衣衫,纵然消瘦憔悴,韩庭秋依然是那个文武双全,英俊迫人的陈泗名门公子。
      长久的沉默之后,韩庭秋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十二年分别,沧海桑田,但你我皆得安康,十分欣慰。”
      景晴微笑道:“能够重逢,我也十分欣慰。”顿了顿,又道:“铭霞得见生父,十分欢喜。她终于相信过去十二年我对她所说的话,她的生父是个堂堂男儿,绝不会让她蒙羞。”
      庭秋声音微颤:“霞儿教养的极好。”
      “铭霞告诉我,她的两个弟妹也知书达理。”
      庭秋终于稳定心绪,笑了起来。
      心绪平静,两人的谈话也轻松起来。韩庭秋发现这一场重逢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艰难,景晴亲切有礼,而他所担心的那些“怨恨,哀伤”的情绪或许从来就不曾出现在她身上过。她对他,宛如旧友重逢,而今世事变迁,荣华之人言语间难免有一点得意,但不至让他不能接受,最多感慨人生际遇难料。景晴问他到安靖之后的情景,说看他消瘦憔悴,可是大病初愈?庭秋也感慨了一下两地风俗迥异,这几个月来屡屡受挫,加上一家上下的生计重压,实在支持不住了。
      景晴微笑:“有人报给我说,韩琳和韩庭幕都已被官府录用,往后的生计该轻松许多。其实韩家的女人们都受过不错的教育,在安靖安身立业并不难。若是自己有心,又有际遇,成就一番事业也未必不能。”
      庭秋沉默了一下,正色道:“不管在哪里,我都当自己是韩家的家长,一家生计,弟妹婚嫁,儿女前程,都是我韩庭秋的责任所在。”
      景晴点点头:“我明白。”
      两人聊了一个多时辰,庭秋告辞,景晴命人备马车送,庭秋谢绝了,说回去没多远,在故乡也没有乘坐马车的习惯,不劳管家了。
      依然是管家亲自送出去,一路上,庭秋都能感到好奇的目光,心想只怕都督府上下都已知道此事,而他们的好奇和关注也只因为他是“世子”的生父,这么想着也觉得有些尴尬。但想想倘若换过来,他还是陈泗的望族公子,而“景清丽”登门的话,只怕会迎接更多目光,外加各种窃窃私语。
      他出门回家不说,景晴这里马上来了一堆人。扶风都督府的属官中有不少和燕飞一样,没有单独找房子,住在府中的。庭秋刚来,就有人听到了消息,又听说他与景晴在院中那一段长平乐舞,一个个好奇的不得了。能和她谈笑的都是多年相识,出生入死的好姊妹,景晴闲暇时也从不和她们摆架子,一向谈笑无忌。见她们在门口探头探脑,大大方方的招呼进来,笑吟吟道:“怎么样,还能入各位眼?”几人笑道:“长平乐舞,英姿勃发,果然是大都督形容的——堂堂男儿。”景晴哼了一声:“你们不懂其中的好处,懒得多说。”众人更笑:“是,是,我们不懂,我们也不敢懂。”景晴狠狠白她们一眼:“少给我乱说,铭霞还都叫你们一声姨,没来由的在这里拿她生父开什么玩笑?”提到铭霞,众人倒也收敛了,又说笑了几句各自散去。燕飞留了下来,笑道:“大都督如愿以偿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故人重逢,往事犹记,这场重逢比我预想的美好多了。”
      “然后呢?”
      “他是铭霞的生父,只要在我扶风境内,我自不会让他落魄。”
      “我看韩家这位大爷所求的不止如此吧?”
      “哎?”
      “韩庭幕尚且求一官半职,而在陈泗,人人都知道这位韩家二少爷最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他尚如此,何况他那志向高远的长兄。”
      “韩庭秋的确表露了想要求得前程的意思。”
      “大都督……”
      她秀眉一挑:“我难道会拿官职悦人?”
      燕飞笑了:“其实,也有一些不打紧的闲职……”
      “哪有什么官职是真正不打紧的,既然制定了,就各有所司。扶风郡内,一切官员我的确都有任命权,但是这是陛下对我的信任,重如山岳!”
      燕飞低下头:“是属下糊涂。”

      转眼已经是五月。
      仿佛一夜间从春末到夏初。
      原野碧绿,满山花开。
      新生的清渺王朝也迎来了一个绚烂的夏日。
      四月,莲锋在白水江以北陈兵准备等待时机进攻江南。五月初,江南最大的诸侯王鸣凤王沐原听月向清渺请和,六月,沐原听月和平的归顺了清渺王朝。她被册封为玉阳亲王,是清渺统一安靖的战争中唯一保存了地位的诸侯王。而在鹤舞,自从顺利越过天朗山后,卫柳势如破竹,不到两个月时间已经抵达州治明州城下。所有人都知道,平定鹤舞指日可待。夺下鹤舞、江南,清渺就只剩下凛霜还没有纳入治理。但是人们都知道,漫长的,让百姓颠沛流离、痛苦不堪的乱世终于要结束了。继文成王朝崩溃之后,安靖大地终于又要迎来一个统一的王朝。人们甚至还是想象这个王朝的未来,希望文成强盛时期那种国泰民安,四海来朝的情景能在清渺重现。而安靖儿女们也能在失落数百年后,再次找回一个强大国家的自信与从容。
      扶风初夏虽然旖旎,却是百姓们,特别是城外之人日子最不好过的时候——青黄不接。本地人尚且难糊口,难民们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而从陈泗逃亡而来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从边关到集庆以东的各大县镇都可以看到沿街乞讨的难民。扶风官员们已经在讨论要向朝廷上书,允许把一部分人转到内地的其他郡去。那些带着点家产进来,在城市里定居下的难民还好,经过几个月,多半找到些差事。但是一贫如洗进来的,很多都到了绝境。两国风俗不同,纵然扶风差事好找,但是除了几个州城之外,大多数地方都不愿意雇用这些异国难民。更不要说,难民们总是男子出来找事,这又和安靖的需求大相径庭。
      在城中定居的,已经经过两次律令训读,又有保甲可以咨询,比较容易融入当地。而那些居无定所,甚至流落街头的,对这个国家除了“女贵男卑”其他一无所知,难免出现出触犯法律的行为,或者因为风俗不同而与当地居民发生严重冲突,一场场的悲剧就这样上演,又无声无息的过去。这些事都不足以惊扰扶风都督府,最多就是给县官县吏们增加了点工作量。这段日子,都督府的工作量也增大了,每年这段日子都是官员们最揪心的——担心因为缺少粮食发生民变;担心在这种时候偏偏出现敌国入侵;更担心出现什么自然灾害毁掉田里长势正好的粮食……
      五月下旬,铭霞迎来了自己十三岁的生日。景晴虽然日常对她管教甚严,但是对这个女儿是疼爱的甚于自己的生命,每年她生日的时候都要给她细心挑选一件礼物,同时举办一个家宴。前一年的礼物,就是铭霞骑的那匹青骢马,这是景晴在一次与庐裘的战斗中亲手缴获的,乃是一匹万中无一的千里马。这一天铭霞得到允许回家吃饭,景晴问她今年想要什么,她说什么也不缺,母亲近日公务繁忙,不要为这些小事费心了。景晴爱怜的揉揉她的头:“母亲为女儿选礼物怎么会是费心的事情呢?”铭霞乘势扑到她怀里撒娇,过了一会儿道:“娘亲,这次家宴,能不能……嗯,能不能让爹爹也来?”
      景晴拍了她一下,故意叹了口气:“到底是血亲,这才见了几面,就开口闭口爹爹的。”
      铭霞嘻嘻笑了,过了一会儿抬头道:“娘亲,孩儿懂得规矩的。待到娘亲迎娶了正夫,孩儿一定以嫡父之礼对待,也一定会孝顺他。”
      景晴愣了一下:“怎么忽然说这个?”看了看她,正色道:“你听到什么了?”
      铭霞坐正了身子,喃喃道:“听说皇帝要给娘亲赐婚,是……”偷偷瞟了一眼,低声道:“是瑾亲王家的人。”
      景晴翻了个白眼,暗地骂了一句,对着铭霞苦笑道:“莫在外头乱听,总有那么些闲得发慌的人,没来由的还去败坏人家好人家男儿的名声。皇帝不会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来赐婚。”
      其实铭霞这么一说,她就知道这件事也不算空穴来风。瑾亲王是凤楚的姑姑凤瑾,她的儿子嫁给了邵庆望族家的女儿,但是仅仅成婚三年,妻子就去世了,当下在家中守寡,已经守满两年。
      文成王朝中后期,安靖男儿讲究守节——此心不二许,此身不二嫁。但是当下在经过了几百年混战后,人口大量丧失,清渺王朝鼓励生育,自然也就鼓励鳏夫再嫁。凤楚连着发了几道诏令,要求在适龄的男子丧妻后必须再婚,且要求皇室宗亲、朝廷显贵带头响应。瑾亲王过去就很喜欢她,常常说可惜家中没有年龄合适的儿子,不然一定要许给她云云。去年也找了人探过口风,说瑾亲王这位公子在宫中见过她几次,颇为仰慕等等。她总是一笑置之,当下却有了这么个传闻,难保不是瑾亲王去求了凤楚。
      她也知道凤楚是不会做这个指婚的,而鉴于瑾亲王的面子,最后必会给这个堂弟选一个家世地位,容貌品行都出类拔萃的。
      铭霞告退之后,景晴深深叹了口气,心说自己的不婚还真是给天下人都带来太多娱乐。但是,她做出不婚的选择,却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委。完全能理解的,大概只有那么几个人——楼月霜、锦屏还有凤楚。
      她至今不婚,二十八岁之前一半是为了铭霞。二十八岁之后,则是为了她想要的“西山家长盛不衰”。辅佐凤楚平定天下的那些臣子们,最出类拔萃的只有那么几个人,天下人看得准,称她们凤朝三杰——莲锋,江漪,还有她西山景晴。这其中,只有她出自贵胄。她一直知道自己身份的危险——对新王朝来说,前朝或者是同一代其他国家的望族贵胄已经是麻烦的渊源,更不要说她还是宗室,而且是差一步就能登上凰坐的人。而她又是武将家门,手握重兵,藩镇一方。她知道自己只要偏差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那么多年来,她的心思就被分成两半,一半是建功立业,另一半则是维持尺度。要足以荣耀家族,又不能功高震主。
      在出发前往扶风之前,她和凤楚开诚布公的谈了一次,包括她的忧虑和决心。
      对她来说,若是迎娶了低门户人家的儿子,那是丢西山家的脸;如果与高门望族联姻,则是更增添“不稳定”的因素。有资格与她这个昔日的孟国宗室,后来的邵庆侯爵联姻的都是旧王朝公卿望族。这些家族盘根错节,势力渗透,在新贵们看来,他们既是阻碍清渺变革的势力,也是让新王朝不稳定的渊源。其中的许多,连她自己都看不顺眼,更不要说将西山家的荣辱与此相联。
      所以,她选择了不婚。
      事实上,一直到文成中叶,望族女子,特别是名门家主“不婚”并不奇特。多半都是两个原因,一个是避免外姓渗入本家,这大多是名门家主的顾虑。另外就是自视甚高,觉得天下没有男人配与她并肩。
      只不过,文成中期后婚姻关系变得更重,不婚的情形也就少了。当时与凤楚畅谈,清渺的开国皇帝对她的想法也颇为唏嘘,景晴笑着说:“不过是复个古礼,陛下也不要为臣操心了。”
      而在她,既然亲手将孟国交与凤楚,断绝了西山家的山河梦想,就要保住这个家族的安泰。不然,她百年之后也无颜去见西山家的先人。为了这个目的,旁人猜想她眼高于顶也罢,猜想她别有隐情也好,不过是世人的一点娱乐,动不了她在青史上的万古芳名。

      清渺四年五月十五,扶风都督府颁布政令——放宽对陈泗难民的限制。
      根据新的政令,已经定居,也就是不管在城里城外,有了固定住处的难民,可以参加官府的招募,十六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身家清白的女子可以从军。但是,仍然不允许他们购置房产、地产。新的政令让难民们又有了期盼,但是那些比较知道事情的人,比如韩家兄弟则难以抑制的感伤了——这只能说明,陈泗的混乱又严重,已经严重到不可能再对扶风产生威胁的地步。
      故园无望,而生活还在继续。
      政令下达的第二天,韩庭秋也去了官府的招募处,做了登记,招募官员简单问了几句,让他抄写了一段话,就通知他五天后再来参加考核。
      那日在扶风都督府与西山景晴的一场会面后,韩庭秋豁然开朗,自逃亡安靖后那种彷徨、无奈、绝望的心情一扫而空。与她在庭院里的一曲“长平剑舞”跳得酣畅淋漓,宛若回到了陈泗,回到了鲜衣怒马的青年时代。景晴那一句:“当年我见你席上舞蹈,就想与共此一舞”更是彻底唤醒了他。
      眼前这个从容优雅,手握扶风重兵,身在二阶之位的女子,十二年前和他一样流亡于风俗迥异的土地上,和他一样面对截然不同的风俗和瞬间丢失的地位彷徨迷茫。当年她以宗室之贵沦为下婢时尚且能巧笑嫣然,从容以对,直到如今,谈起往事也是笑语盈盈。而他今日的处境比她当时不知道好了多少,她被人追杀,他平安无祸;她身为奴婢,他自由之身;她在陈泗时无所可依,他还有一个“扶风大都督”的故友可求。
      对比之下,他韩庭秋还有什么理由自怨自艾。
      虽然艰难一些,清渺也还有男儿立业的机会,他既有志向,就不能再向以前那样躲在家中靠兄弟姊妹养活。景晴对他的女儿评价他“堂堂男儿”,他就该有堂堂男儿的样子,不然岂不是真的要让女儿蒙羞。几天后,官府统一考核,韩庭秋毫无悬念的通过了,最后还和庭幕分到了同一个地方。这一番转变,最高兴的自然是韩庭幕,他并不知道兄长去见了景晴,但很欣慰地看到他终于调整心绪,再一次成了他所熟悉的,以及整个韩家都可以依靠的韩家家长。对这对兄弟来说,抄抄写写的事情毫无压力,两人甚至从中找到了乐趣——得以阅读安靖的典籍、志书等让他们对这个国家的历史、文化有了更深的了解。
      就在得到录用的当年,韩庭秋将女儿韩梅送入了前街的私塾。
      韩家多年以来对女儿也进行教育,不过都是在家中,启蒙之初家里请饱学且年长的先生回来教导,到了八九岁之后就由自家母姊教养。韩梅在陈泗时已经启蒙,到了安靖后就由紫媛和庭秋指导。但是韩庭秋却说:“让她与此间女儿们一同读书,将来才更容易融入安靖。”韩梅好办,韩竹和韩芝则没了着落,安靖的私塾不收男子。兄弟俩一时只能继续跟着紫媛读书,韩芝倒也罢了,韩竹看到妹妹带着笔墨纸砚出去上学,在家里大哭了一场。庭秋看着难受,和兄弟商量过阵子试着找个先生回家来教,又说难民之家里必还有人和他们遇到同样的困扰,可以将子弟们凑起来一起读书。韩竹在家生气,还被妹妹抢白:“以前阿兄去读书,我也看着羡慕呢,那时候阿兄说什么来着啊?”他更是郁闷,但也知道此间风俗就是如此,内心里实在想到庭秋面前再大哭一场,满心都想着“我要回家,我要回故乡去……”正伤心的时候铭霞来了,见他红着眼睛蹲在门口的样子,上去揉揉他的头,笑道:“怎的这个样子,谁欺负我的弟弟了?”
      韩竹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阿姊倒是十分亲近,他觉得铭霞威风凛凛,气势不凡,虽然和过去认知里的大家闺秀不同,但是怎么看怎么让人羡慕。铭霞一问,他把不能读书的伤心事说了一遍,铭霞倒也同情,安慰说总有办法的,又说过两天自己生日,都督府摆家宴,母亲大人已经同意请他们兄妹几个,外加韩庭秋一起去吃饭。韩竹应了,铭霞看他心情还是不好,拉着他道:“走,我带你去军营里玩!”韩竹眼睛一亮:“真的可以么?”
      “今儿没什么大事,去玩玩不打紧。”
      韩竹这才高兴起来,和紫媛说了声,就爬上铭霞的青骢马,姊弟同骑前往东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花月正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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