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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立春 ...

  •   清渺三年,西镇扶风。
      岁末时分,在鹤舞春草已生,在鸣凤,杨柳初萌。
      在扶风,依然是冰天雪地,寒风呼啸。
      新年之前冰河关外,数百人从年前就聚集在这里。他们有长有幼,有男有女,但是所有人都是仓皇焦虑的神情,一群群的聚在一起,在关城外的空地上扎起简易的帐篷,身上的衣服已经脏的看不出颜色,就连孩子都不再啼哭,只有一种痛苦的麻木在这里游荡。
      安靖结束了文成王朝崩溃后长达两百七十年的乱世,她的邻国陈泗却陷入一片混乱。从宫廷政变引发了权贵之间的相互战争,很快点燃全国,藩镇割据,相互厮杀。战争侵扰之地尸骨遍野,满目疮痍。靠近边关的百姓们纷纷逃亡异国,其中的一部分就跑向距离他们最近的国家——安靖。
      难民们聚集在两国边境的冰河关,这是扶风最大的关城,城高河宽,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城楼上巡视。城门始终关闭着,从初冬到年末。难民们无从选择,只能在寒冬里苦苦等候。故乡是回不去的,在他们等候的日子里,越来越多的人奔逃过来,带来各种恐怖的信息,前路渺茫,归途更是无望。
      腊月二十五,城门打开,吊桥放下。官员在士兵护卫下走到难民面前宣布扶风大都督的命令——扶风愿意接纳他们。
      全部难民通过严格检查进入冰河关,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在关城口回望了一眼,低声道:“终于要开始……”身边另一个男子带着一点担忧的望向他,叫了一声:“阿兄——”男子笑了一下:“没事,我们走吧,尽快到集庆安顿下来,女人和孩子们要支撑不下去了。”
      冰河关内的士兵和平民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群异国来客,他们也用同样的心情打量四周。陈泗的难民们的第一个念头是——这里,果然是女人的世界。
      冰河关里当然不是只有女人,但是从文官到武将,从街市上的行商到店铺里的掌柜,大半都是女子。只有在军士中才能看到男儿的身影,执戈背剑,跟从着女性的长官。
      这就是安靖,与陈泗截然不同的国家,以女子为尊的世界。

      集庆,长州州治,也是扶风郡治所在。集庆之名成于文成历七十四年,文成名将苍黎在此大破北方游牧军队。当时,集庆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军堡,周边莽原百里。为了庆祝这场胜利,改羽关为“集庆”。羽关大捷后,安靖的西疆向外拓展数百里,当年的边陲军堡渐渐发展成一个热闹的集镇,一直到一座繁荣的城市。文成历两百六十一年,以集庆为核心,建长州,集庆为州治。文成历两百九十四年,定集庆为扶风郡治。这比羽关大捷时的郡治向西推出六百余里。当下的集庆是西北重镇,周及三十余里,在太平时光,这里是通往西北各国的必经之路,万商云集,行旅匆匆,繁华巅峰时超过了南方鹤舞郡治明州,人口达到二十多万。但是这种繁华只是转瞬,大多数时候,作为边关重镇的集庆担负的永远是守卫疆土,迎接一场场的战斗,以及在战斗的间隙里努力的营造家园。
      承平八年,莲峰与西山景晴仅仅以三万军队,激战十个月扫平扶风四境,将陈泗、庐裘等国驱逐到冰河关、金塞关之外。扶风的稳定使得凤楚能够全心进击中原,在以后的数年间,扶风一次次抗击强敌,期间几度危机,但是集庆城始终屹立。承平十年,莲峰、江漪带领十万军队攻克中原重镇水西。江漪登高俯瞰,水西城宛若凤凰展翅的形态打动了她。承平十年末,凤楚改水西为“永宁”,立为都城,翌年改元清渺。
      集庆城充满了长年战争的痕迹,但在元宵降至时,依然满街结彩。根据惯例,元宵前后的三天,取消宵禁。天色方暗,街上已经人声鼎沸,就算是边关,人们依然享受着每一刻的太平时光,纵情歌舞,恣意狂欢。
      一处廉价客栈里,一群人也听着街市上热闹的声音,但是没有人脸上有笑意,就连孩子都蜷缩在大人的身边,不敢流露出一丝外出的念头。
      韩庭幕放下算盘,叹了口气:“阿兄,我们身边的钱还够过很长一阵子。”韩庭秋“嗯”了一声,庭幕又道:“女人们身上还有些钗环首饰,我们……”
      “这些不能动,这都是保命的东西。日子还长着呢,现在就把钱用完,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家子几十口人就是穷途末路。”
      庭幕点点头,作为幼子,他从小就习惯了听从命令。在韩家,自从十来岁父亲过世,韩庭秋荫袭官职后,亦兄亦父,二十年来,他的决断从来没有出错过。即使在这分崩离析的末世,他的判断依然在最大限度保全家族。珑北城被战火笼罩之前,城中豪门贵胄准备出逃,绝大多数人都选择奔向州治郁州。韩庭秋却命令全家人尽可能的减少携带,向边境奔逃。半个月后,溃逃的难民们听到“郁州屠城”的噩耗。
      他们最初的目标是庐裘国,毕竟两国风俗相近,文字互通,作为陈泗望族,他们在庐裘也有不少故交挚友。前往庐裘的道路上并没有太多战乱,只有三百里荒漠,难民们父老携幼,在漫天风雪中踏入荒原。韩家的人在最后的村子停了几天,韩庭慕购买了车辆粮食,做好一切准备,韩庭秋却忽然通知全家:“我们不去庐裘了,转道向北,去冰河关,投奔安靖。”
      可想而知,这个决定激起渲染大波。反对最激烈的是他们的堂兄韩齐,他的理由非常充沛,庐裘近在眼前,那里有韩家至交,等到安定下来,凭着韩家百余年名门声誉,在庐裘得一官半职并不是难事。
      韩庭秋冷冷道:“那么一大家子,有女人有孩子,寒冬时节穿越三百里荒漠,这是找死。准备再多的东西有什么用,一路上那么多难民,各个都饿得要死,那时候身上东西越多,越招祸。从这里到安靖冰河关不过五十里,冰河关内就有集镇村落,倘若只有你我几个男人,当然可以冒险穿越荒漠,但这一大家子,冒不起这个险。”
      韩齐用看怪物的表情看着他,吼道:“你要去安靖,你疯了是不是?你难道没有听说过,那个地方是男人们涂脂抹粉,娇滴滴依在女人身边求口饭吃的疯狂国家。我韩齐七尺男儿,就算是死,也不会去那种地方受辱。”
      韩庭秋神色沉静,缓缓道:“我决心已定,不愿意的,就此分别。”
      韩家就在这个小小的村子分裂为二,一半家人跟随韩齐等投奔庐裘。韩庭秋望着自己的弟弟,沉声道:“你怎么说?”
      庭幕象过去二十年的每一次那样,平静的回答:“听阿兄的。”
      紫媛来叫他们吃饭,今天是元宵,每个人的碗里都多了一小块肉,即使在逃难路上,她也想给家人节日的喜悦。紫媛是韩庭幕的妻子,两人相伴已十三年,纵然经历了半年的风霜,眉目间依然秀美出色。一家人正吃饭,客栈的掌柜过来送了一大碗蒸菜给他们,说元宵佳节,与客官同庆。这位掌柜三十来岁,身材高大,说起话来十分利落。站在她身边,紫媛就显得太过娇俏,也太过文雅。掌柜向女眷们打了个招呼,又道:“今天是元宵佳节,娘子怎不带大伙儿出去走走?”
      紫媛低声道:“逃难之人,哪有这个心思。”
      “嗨,逃难不逃难都得活下去不是,就是日子不好过才今朝有酒今朝醉。带大伙儿出去逛逛,花不了钱。你们不知道,咱们这里元宵节就重一个热闹,还有不少店家把店里的东西免费让人尝。”又看看他们:“过了明天,年庆就结束了,娘子就能出去找份活干,咱们集庆现在最缺的就是人,不愁。”
      紫媛谢过,送走掌柜,韩庭秋抬起头温言道:“庭幕和弟妹带着几个孩子出去走走吧,入乡随俗。孩子们这半年过的也不容易,让他们开心点。”

      集庆的元宵夜果然热闹非凡,但在紫苑眼里,并没有让她惊动的地方。故乡有更盛大的节日,更热闹的集市,更华丽的物品……就像客栈掌柜说的,的确有摊贩商家送点小食给游人品尝,而在神宫附近,还有施粥的铺子。普天同庆之日,集庆城中没有饥饿之人。紫媛弄到了一点汤圆,分给两个年幼的孩子吃,一家人也被热闹的气氛渐渐感染,一时忘掉颠沛流离,感受着一时喜庆。顺着人流一路走着就到了最热闹的地方,彩楼高架,彩球飞舞,最高处还空着,等到吉时将灯笼送上,叫做“高彩”,祝福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韩梅紧紧拉着紫媛的衣角,仰着头,看了许久才看到顶,惊道:“好高啊,这么高怎么爬得上去啊。”紫媛也不明白,就有旁边听到人笑着说:“若没有一身好功夫,哪里配给我们集庆城点彩。”然后就是七嘴八舌的议论,比如去年是左营大将军点彩,几步就跳了上去,何等气势;前年又是哪个键儿登楼,赢得一片喝彩等等。
      此时已经有人挑战点彩,多半都是军士,但是今年的彩楼结的太高,连着几人都没能成功。紫媛不由想:“要是一直没有人成功怎么办。”但是围观的人显然没有她这种担忧,在他们心里扶风人才济济,总有人能点彩成功,为全城添福。
      人群忽然向两边分开,短暂的寂静后一片欢呼。韩家的人惊诧的顺着人们的目光望过去,见对面分开的人群间几骑缓缓过来。为首一人骑着一匹青骢马,一身行游的利落打扮,两边的人都在高呼,叫的是:“小侯爷,小侯爷——”来人到得台前下马,扎了扎腰带,取过彩灯,竟然是要点彩的样子。人群更是疯狂,“点彩,点彩”的呼声如山一般。紫媛等人这才看清,这个被人群簇拥欢呼的“小侯爷”乃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容貌看不太清楚,但是长身玉立。但见她一手执灯,几个起落就到了彩楼最高处,将彩灯挂上,然后向外一跃,抓住台侧装饰的彩带,稳稳落在地上。
      一时间呼声山动,少女在台上拱拱手,朗声道:“愿扶风风调雨顺,各位乡亲安居乐业。”
      韩梅目不转睛的看着,直到少女下台上马,才道:“婶娘,这个姐姐好威风!”
      此时紫媛已经从旁人那里知道少女的身份——扶风大都督的女儿,西山铭霞。
      城楼上子夜钟声敲响,清渺三年的元宵过去了,这一天正是立春节气。

      傍晚时分,韩庭秋和韩庭幕才回来,女眷们已经准备好晚饭,然后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兄弟俩人。韩庭秋一向是喜怒不行于色,庭幕则在兄长不注意的时候摇摇头,向妻子丢出一个“别问”的眼色。
      就像客栈掌柜娘子说的,到了正月十七,节庆结束,集庆又恢复了柴米油盐的寻常生活。韩家兄弟和跟随他们至此的家仆们出门寻找工作,尽管手头还有些钱,但是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这段时间,也有关于陈泗的消息传来,一个比一个可怕,国家已经混乱的不成样子,只有手头有一点兵马就相互攻击。而他们故乡珑北正是群雄争夺的核心之一。
      清渺三年,安靖尚未完全平定。就在前一年腊月,凤楚以莲峰、江漪为行军大都督,合兵十万,出两江郡(后来的苏郡),向薇兰郡进军,开始了江南之战的序幕。而在南方,卫柳率兵三万,进击到了鹤舞界,而凌霜尚且沦陷在异族之手。中原各地战火纷飞,西北反而一片平静,扶风的百姓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兵临城下的场景。人民致力于营建家园,一时间百废待兴,的确最缺的就是人手。但是,韩家兄弟信心满满的找了七八天,却没有找到一份活。
      其实适合他们的差事不少,他们两人都受过良好教育,不管是商行账房还是书院西席都能胜任,但是每每找过去,对方就是一脸诧异的看着他们,过了许久问一句:“你家没有女人了么?让你们出来抛头露面?”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也许因为踏上安靖之后并没有看到传说中涂脂抹粉娇滴滴的男人们,韩家兄弟一时间忘却了自己在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这里是安靖,女主外、男主内的世界。安靖但凡有点能力的人家,是不会让男人外出工作的,所以男人们也就很难找到体面的工作。账房、教书先生、掌柜,乃至店铺伙计、堂倌,都是女人们在做。只有那些穷苦的人家,仅靠女人无法养家糊口,男人才会出来找差事,这样的人家,能做的无非是卖苦力——扛大包,背米袋等等。随着时间的推移,韩庭秋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一家子笼罩在阴沉的气氛里,每每兄弟两回来,家里就连病人都不敢咳嗽,一片沉寂。这天,韩家的两个仆人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笑,走到韩庭秋面前打开钱袋,十几个铜板落在桌上。
      “今天好像是新到了一批军粮入库,粮库那里招人背粮,小人们别的本事没有,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
      庭幕站起身道:“苦了你们。”
      两人一时手脚都没处放,低声道:“二爷别这么说,往日里两位爷对我们都很好,现下受了点小难,我们也没大用处……”庭幕笑着打断了他们,让两人出去吃饭。回过头,见庭秋端坐在那里,双手紧握,脸色惨白。
      过了许久,庭秋把面前的铜板收起来,淡淡道:“挺好,一把力气,我也是有的。”
      话虽这么说,但是韩庭秋是什么人,出身名门望族,曾经的陈泗北庭郡守,正三品高官,让他挽起袖子扎紧裤角去扛麻袋,他是怎么都做不出来的。于是,两人依然重复着白天出去找事,晚上一无所获的回来。
      这些天,家中的女眷与客栈掌柜到是混的很熟,紫媛托她帮忙找便宜的大房子,掌柜的带着她看了几处,她都嫌太贵。这日回来,掌柜的说:“这位娘子,我看你们一家子过去都该是不错的人家,要再便宜的房子,你们是住不下去的。”紫媛低声道:“到现在还没找到稳定的生计,哪里敢用钱。”掌柜往她身边一坐,皱眉道:“有件事我就想不明白,你们几位娘子都是读书识字的,咱们扶风最缺的就是读书人,有大把的活计等着,你们怎么就不出去找找呢。不是我说,要不是我这里小本经营,我都想请娘子你来当个帐房什么的。前几日还有人托我找个能识字算账的当账房,娘子明天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紫媛楞了一下,脱口道:“嫂子,有没有男人家能做的活?”
      掌柜的也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一拍手:“嗨,我又忘了,你们那儿是男人当家的。这男人能干的活,可不好找啊……”想了一会儿道:“你家的郎君们都识字,可惜年龄大了,不然军营那边天天在找文书什么的。这个年纪,当兵也不合适,哎,还真想不出来。”
      这天晚上,紫媛对韩庭幕说:“夫君,我在想,要不明天我跟着掌柜娘子去看看那个帐房的差事……”
      庭幕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你这话让阿兄听到,是要他的命么!”

      过了几天,热心掌柜还真找到了“适合男人做得活计”,拖了一大包衣物过来让他们浆洗。掌柜的本意是男人们好歹有一把子力气,但是韩家的男人一辈子哪里干过这种活,便是家丁仆役也是从来都觉得缝补浆洗乃是女人的差事,男人再不济也是出去卖体力的。紫媛等几个女眷到是愿意做,一群人忙了两天,拿到报酬的那一刻,韩家的两个小姐和贴身丫头抱头大哭。韩庭秋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庭幕知道他的心思——堂堂韩家主人居然沦落到靠女眷们做苦工来养活,这对他是凌迟一般的折磨。
      几天后,韩庭秋的侍妾挽春开始早出晚归,紫媛是在三天后才发现,将她叫来询问。挽春看着她低声道:“前几日掌柜娘子说的那个帐房的差事,我去看了。”
      “你……得了那差事?”
      挽春笑吟吟道:“自然是得到了,夫人也知道,算账我最在行了。”
      挽春本来就是韩家账房的女儿,从小跟着父亲学了一手算账的本事,生的俊俏人也聪慧。韩庭秋的娘子四年前病逝后他一直没有续弦,兴许是觉得挽春的才干能帮着紫媛管家,就纳了她为侍妾。其实挽春并不是韩家的家生子,但是她的继母贪图韩家给的银子,就这么撺掇着她爹把女儿卖了,当然,挽春自己对那个英姿勃发的家主也是有幻想的,安稳的许了终身。韩庭秋对女人的态度一向是不冷不热,从不偏宠任何人,除了挽春,还有两个侍妾,其中一个是苏梅的生母,逃难之时,她重病在身,不愿拖累家人,自愿留在故乡。另外一个不愿跟着他们逃亡,庭秋还了她卖身契,让她自行回家。挽春的爹娘跑的比他们还快,她没什么可选择的,跟着一路到了集庆,平日里倒也恭顺勤快,很是帮了紫媛的忙。
      挽春和她说去的那家是做布匹买卖的,家业还不错,据说曾经是长州最大的布行。只是前两年集庆围城苦战的时候,当家娘子也上城守卫,战死在城楼上。留下夫婿和一个未满十五的儿子。她的夫婿不懂商行的事,幸好还有两个布行老人忠心于他们,勉强撑了两年。去年账房病逝了,她的女儿不愿继承母业,这家人急的不行。虽说这几年买卖差了很多,但是根底在那里,想要乘此机会得了他们家产的大有人在,当家主夫也不敢随便请人。这家的客栈掌柜把挽春推荐过去,她在此无依无靠,一时间弄不出什么花样,最是妥当,当下就录用了,说好了一年十两银子。紫媛大惊,心想:“竟然能得那么多工钱,这可比当年韩家管事的钱还多少。”
      在听到这个数字之前,紫媛本事想要劝说她退工的。自家女人做粗活,家仆赚钱养家,这些虽然让韩家兄弟羞愧痛苦,可再怎么也比不上妾室抛头露面去做工。韩庭秋心高气傲惯了,这些日子一直隐忍着,可正是太完美的隐忍反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崩溃。可“一年十两银子”这诱惑太大了,一家子二三十号人,活路都没找到,哪有把这么好的财路往外推的道理。想到这里她着实后悔那天没有跟着掌柜娘子去看这份差事。

      二月末,雨水节气。扶风没有下雨,到是下了几场大雪。韩庭秋在这个时候病倒了,而且生死一线的重病。这一生病,钱花起来流水一样。在之前又刚刚找了宅子支付了租金,很快家里的钱就用的差不多了,紫媛连留下来应急的两件首饰都送进了当铺,可韩庭秋的身子还是不见好转。两个小姑也把傍身的金银拿出来,庭幕和紫媛都不肯收了,妹子年少,做兄长的已经无力给他们置办嫁妆,怎能将她们最后傍身的东西夺走。韩庭慕安抚家人说:“没事的,还有我呢。”然后他也开始早出晚归,紫媛这些天照顾大伯,处理家务,照顾幼儿,忙得喘不过气,也没心思多问,有时候心想:“该不会也去做那种背粮食之类的苦工了吧。”可她这个夫婿自来文弱,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也不像能吃那口饭的。
      这个谜题在一天邻家娘子来串门的时候解开了。那妇人提了一篮子吃食,进来就说是谢礼。说了一会儿话,紫媛知道原委。原来这些天韩庭慕早出晚归,是到外头摆了个“代写家书”的摊子。这位邻家娘子那天在街上看到,也请他写封家信给岳家,庭幕没收她钱,她今天特地带了自己做的吃食来答谢。晚上庭幕回来,她忍不住问了,丈夫坦然承认了,笑着说:“抄抄写写也是本行。”她眼圈一热,心想这是哪儿和哪儿啊,当年庭幕入仕是韩庭秋一手安排的,弱冠少年一出来就是一镇都督的掌书记。庭幕的心情倒是不错,说自己的摊子摆在军营附近。扶风是边关,集庆有数万常驻军,军中少有读书人,却有的是四海游子想要给家人报一个平安。他的生意也因此格外好,五文钱一封家书,能从早忙到晚。庭幕说之前不觉得,这几天在街头摆摊下来,才发现这里的治安出乎意料的好。他原本担心会遇到地痞流氓打压敲诈,可几天下来太太平平,就连军士们的态度都很客气。说话粗是难免的,可没有寻衅滋事的,也没有拖欠的,偶然有几个少年士兵羞涩的说能不能少两个铜板,等发了俸禄再补上。末了叹息道:“说真的,就是当年在北庭,阿兄治下也没有这般政通人和的景象。”
      韩庭慕找的这份活比卖苦力体面且收入高,紫媛的心情好了许多。第二天忙里忙外的时候也难得有了笑容,还有闲情与四邻闲聊几句。他们这些难民在冰河关入关后有地方行政官员加以登记,检查,然后发给凭证——证明他们是获得许可入关的良民,各地都不得打压驱赶。然后,他们被要求立刻离开关城,最近的允许停留的地方是两百里外的邕县。这一点韩家的人也很能理解,两国对垒许久,谁知道难民里是不是混杂了奸细,自然不能留在前线。说真话,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获得入关许可,还给予友善对待他们已经很感谢了。但是,在那两百里路上,又不知道多少饥寒交迫的难民倒毙路边。
      在难民中,其实韩家的境遇已经是千中无一的好。他们有家底,而一路上韩庭秋严令全家不得张扬,竟然也没有遇到哄抢。在逃难路上,实在是看到太多富家被难民袭击抢掠,最后弃尸路旁的悲惨场景。而进了冰河关到第一个集镇的时候,一路上坚持粗衣步行的韩庭秋却立刻买了几辆车和几匹骡子,带着家人以最快的速度来到集庆,然后卖掉车马,入城安定。现在他们有安居之地,身上还有银钱。而和他们一起逃难的人绝大多数还没有抵达集庆,在沿途的县镇里乞讨挣扎。
      紫媛这些日子才知道他们并不是第一批抵达集庆的陈泗难民,早在几个月前就有更靠近边关的郡县百姓父老携幼的亡命异国。当时陈泗还没乱的太过分,第一批难民逃得也从容许多,不乏带着家产逃过来的。集庆百姓对这些异国人十分好奇,韩家租住的地方价格便宜,自然也集中了不少难民,四邻闲谈,免不了要拿他们说事。紫媛是难民里比较受邻居欢迎的,她容貌出色,言谈举止优雅有礼,也乐于帮忙——帮东家描个绣样,为西家读信之类。四邻也很快接纳了她,说起话来也就没顾忌了。西家的大娘在酒楼帮厨,最是快人快语,这日下工的早,几个人站在巷子里晒太阳聊天,见了她也说几句,说着说着忽然笑道:“我是不明白你们,你们那地方叫什么……”
      “陈泗。我们是陈泗国人。”
      “哦,我就不明白你们那儿的规矩。你说,你们一家子那么多女人,各个有手有脚身体健康,怎的就整天闷在家里,到让你家郎君出去摆摊子写书信。咱们这里,除非没有能干事的女人,谁家好端端的让郎君出去求生活。”
      紫媛浅笑:“可是,我们是陈泗人啊,陈泗的女人是只做家务的。”
      几个女人摇头叹息,又有人说:“你们家郎君们看着还本分,闹,那边头上,我老听到那家男人打老婆。”顿时就有人惊呼:“男人居然敢打女人,造反了!”
      “是啊,我也听到过,你们没见到,那个狠啊,他们家嫂子出门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
      “那还不去报官,这种男人就该送到官家去打一顿板子,然后一张休书丢他脸上,这男人都敢对女人动手,安靖就没听过这种事。”
      紫媛听得挺有趣,忽然邻家嫂子对她说:“其实娘子你也识字,怎的不替代了你家郎君。你家郎君找的那地方生意是好,可是……”紫媛紧张起来,脱口道:“军营里的人欺负人么?”几个女人笑起来,便有人道:“欺负人到不会,但是军营里的人糙的很,你家郎君生的细皮嫩肉的,怕是少不了被人调戏几句。”见她脸色都变了,又安慰说:“就是口头上逗几句,不会动手。大都督治军严谨,调戏良家男子是重罪,没人敢的。”紫媛乍一听惊得不成,可是再想想,却忍不住被这种违和的场景闹得笑了出来。

      第二天,做完早上的家务。看韩庭秋的状态还算稳定,嘱咐韩竹、韩芝两个照顾好病人。韩芝是她和庭幕的独子,时年十三岁,韩竹则是庭秋的嫡子,比韩芝小了两岁。两个孩子都已经懂事,也知道自己面临的境遇,韩芝把大夫家的地址,几个热心邻居的名字报了一遍,让母亲放心。然后,她挎着一个篮子装上午饭,出门去找丈夫。
      前一日的“调戏说”让她多少有些不安,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看看丈夫所处的环境是否安全。路上问了几个人很快就找到军营所在,一眼就看到韩庭慕“代写书信”的幌子。庭幕一身青布衣衫,坐在地上,面前放着笔墨纸砚,几个士兵围在他身边正在等他代书。紫媛偷看了一阵子,的确没看到有谁动手动脚,但还真看到正在让他写信的一个穿着疑似军官衣服的女人目不转睛的盯着韩庭慕俊秀的脸。她不知道,在这些军士们眼里,一个男人出来摆摊子赚钱,必定是家里没有能依赖的女人。韩庭幕眉目俊秀,气质高雅,在这边关之地是十分抢眼的存在,已经有丧夫或者因为常年战争尚未成亲的军官捉摸着要找机会试探一下美人心意。紫媛寻了个人少的时候过去,庭幕看到她出现也很高兴,倒是顿时碎了一地芳心。正看着韩庭慕转心思的军官大惊,更让她不能理解的是:“既然有妻子,怎的让他来做事。”又看看紫媛,心想:“这般好的男人,可惜许错了人家。”
      紫媛哪里知道自己在面前人的心目里已经成了“好吃懒做,虐待丈夫的坏女人”,笑吟吟的给丈夫送上饭团。韩庭慕几天下来已经对此地风俗很了解,便让她陪自己坐一会,几个军士也知趣,不打扰人吃饭,约了下午再来写信,各自散去。庭幕问她怎么想起来给他送饭,紫媛起了打趣的念头,笑道:“过来守着你啊,怕你被人调戏了去。”庭幕楞了一下,摇头道:“这都哪里听来的事。”
      “邻居说的,可是,瞧瞧刚才人家盯着你看的那个仔细劲!”
      庭幕笑笑:“她们都是规矩人。”过了一会,忽然深深叹了口气:“阿媛,我到这两天才真正觉得,我们是到了个截然不同的地方了。安靖啊……我们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紫媛的心也沉了下去,庭幕感到气氛的变化,咳嗽了一声,看着她道:“阿媛啊,哪一天你出人头地了,可别抛弃我这个结发夫婿啊。”紫媛白了他一眼,一时间却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知道,无论怎么样,丈夫已经接受了现实,而且努力的容纳。
      夫妻两个正享受着一刻清闲,忽然感到周边的气氛有些变化,旋即就听到有人高声呼喝,喊得是——“大都督出行,众人回避”。
      路上的行人很快退到两边,留出宽敞的道路,他们两个也迅速收起笔墨纸砚,跟着旁人一起退到路边。但是人们并没有躲藏或者散去,而是带着兴奋的表情在那里眺望,转眼一群人马从街角出现,没有肃穆的依仗,只有两个军士高声呼喝着清道。两边的百姓向她欢呼:“大都督——大都督——”的呼声此起彼伏。
      庭幕等人已经知道此间的最高长官是扶风大都督,也就是元宵夜点高彩的少女的母亲——西山景晴。他们也知道,在集庆,西山大都督是传奇的存在,百姓人津津乐道于她曲折的经历。甚至常有说书人在街头、茶馆讲述“西山都督传奇书”。她与莲峰以三万兵马驱逐强敌平定扶风的一场场战斗都被人浓彩重墨的渲染着。人们也喜欢讲她少女时代的经历,家庭巨变,只身远走,历经艰难而东山再起,手刃仇敌,辅佐明君……
      西山景晴是在清渺元年冬天回到扶风,出任扶风郡最高长官——扶风大都督。两年多的时间整肃吏治、严明军纪、整顿治安,将扶风治理的百业兴旺,百废俱兴。
      庭幕两人自然没有心情上茶馆听说书,但是听到的一星半点就足以让人憧憬。尤其是紫媛,在她以往的岁月里从未听过一个女子能有这样波澜壮阔的人生。于是,当一行人渐行渐近时,她站在路边充满好奇的望了过去。
      西山景晴一身武将便装,跨马配剑,阳光照在她精致绝伦的容颜上,更是风华绝代,气韵无匹。紫媛看清了眼前人的眉目,却一下子惊呆了,用力拉了一下丈夫:“你看……”庭幕照着陈泗的规矩,并不敢直视长官,可架不住紫媛连着拉了几下,小心的抬眼望过去,一下子,也惊住了。
      等到一群人进入军营,路上恢复正常,两人还愣在那里。还是紫媛第一个恢复过来,低声道:“你说,你说她长得是不是,是不是很像……”
      “的确是很像,很像……”
      紫媛深吸了口气,吐出一个名字:“实在是像极了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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