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快雪时情

20、绝代

　　纤尘失笑道：“皇上如此爱惜姐姐，素日里待姐姐与众不同可是宫中人人知道的，姐姐哪里需要有这样的担心？”
　　淑妃哂然一笑：“皇上对我，倒不如说是歉然多一些。再者，我在宫里蒙受恩宠，江南的士子百姓知道了，也会感念天恩，曾经的亡国亡家之痛，也不会记得太深了。”
　　她说话的语声虽淡，但是双目之中却不由自主流露出又爱又恨，爱恨难辨的复杂神色。
　　纤尘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原来这位亡国公主虽然当年嫁入广平王府为侧妃或许多少出于无奈，可是十年来却未免对自己的夫君、又是自己家国两重的大仇人动了真情，她这般遗世独立的行事，只怕未必是天生性情如此，倒多半是因为心中爱恨都欲断不能，因此分外哀怨自苦罢了。
　　纤尘只得安慰她道：“皇上有六宫粉黛，能对姐姐如此已经是极难得的了，这后宫之中，断没有一个人能如姐姐这般得到皇上这么多的情分了。”
　　淑妃冷冷一笑，又幽幽地道：“对我，皇上只是恩典。至于情么？皇上自然是有情的，但是皇上的情只在一个人身上。”
　　纤尘心中微微一震，道：“请姐姐赐教。”
　　淑妃见她目光明澄，眨也不眨地瞧着自己，心中已经明白了三分，叹道：“妹妹是立意要谋求恩宠的了？”
　　纤尘淡淡一笑，道：“在宫中若无恩宠，安身立命只怕都难了。”
　　淑妃缓缓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便说与妹妹知晓罢。”
　　她抬起头，目光遥遥落在窗外，似乎那里正站着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
　　她轻轻地叹了一声，低声道：“皇上心里的那个人，写得一笔好字，就连先皇都引前人赞颂卫夫人书法的话称赞为‘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宛然芳树，穆若清风’。又画得一手好画，人物花鸟，笔笔精妙，与画馆的画师们时常切磋，画师们无不叹服。她的诗词，每每在宫中盛宴之上挥笔而就，歌姬合了谱子歌唱，为宴上生色。她抚琴弹一曲《百鸟朝凤》，真的能引来百鸟飞来，啁啾和鸣。”
　　注：（唐张怀瓘《书断》载：“卫夫人名铄，字茂漪。廷尉展之女弟、恒之从女（应为从妹），汝阴（应为江州）太守李矩之妻也。隶书尤善，规矩钟公。云：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宛然芳树，穆若清风。”）
　　纤尘听了，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一个才情横溢的绝代美女兼才女，不由得悠然神往。
　　淑妃声音低柔和缓，款款说来，她的心神也全沉浸在对昔日的回忆里：“如果因为这些，你以为她只是一介闺阁弱女，那就错了。她骑马的技艺十分娴熟，宫中风行马球，每每贵女宫娥们组队比赛，她一定率领一队，夺了头彩去。在较技场上，她开弓射箭，百步穿杨，就连羽林卫中的健儿也多有不如。人人都说，她若是身为男子，必定能在沙场之上建功立业。”
　　注：（以上所描述的全能才女，历史上实有其人，明朝崇祯皇帝的宠妃田贵妃就是如此。）
　　纤尘叹道：“原来，这世间真的有这样十全十美的美人。”
　　淑妃的笑容里含着淡淡的苦涩之意：“若说是十全十美，却也不见得。可是无论是谁，只要和她相处时日长了，就会为她的谈吐气度心胸行事所倾倒，再不会以容貌来论妍丑，都会觉得她实在是绝代无双的一个美人儿。”
　　纤尘默然想了半晌，道：“既然这位娘娘有这般丰姿，那和皇上实实是一对神仙眷属了。纵然天不假年，也令人欣羡。”
　　淑妃唇角一扬：“皇上倒是想呢。只是天不从人愿。”
　　纤尘一怔：“皇上是天子，富有四海，威加海内，又有什么是不能如愿的呢？”
　　淑妃仰起头，脸上的笑容说不清是怜悯还是自伤，道：“他纵然手握天下，也终有得不到的东西。或许也正是这得不到，才更令他辗转反侧，耿耿于怀罢。”
　　纤尘低头想了一阵，这才道：“姐姐可曾见过这一回和妹妹一同入宫的梅美人？”
　　淑妃一震，看向纤尘，道：“妹妹果然聪慧异常，竟猜到了。”
　　纤尘叹道：“宫中人人心中纳闷，为何梅美人并不如何美貌出众，家世也平常，却蒙受特异的恩典，不仅是皇上亲自指入宫的，还亲赐封号。今日听姐姐说了这些，可算是解了妹妹心中的疑惑。”
　　淑妃道：“我本来是不理宫中的事的，但是前些日子在宫里面无意中遇到梅美人，一见之下，着实吃了一惊。后来命人暗中去探听了消息，才知道这位梅美人入宫受宠的来龙去脉。”
　　纤尘问道：“梅美人可是真的和刚才姐姐所说的那位娘娘相似？”
　　淑妃点头道：“论容貌，倒真有八分相似。”
　　纤尘也点头道：“那就对了。”
　　淑妃淡淡地道：“不过相似的怕也只是这八分容貌了。据我听来这位梅美人的为人行事，与那人儿去之远矣。想来她不过是幸运，所以生了这样的一张脸。”
　　纤尘心中微微一动，只觉得淑妃这话令她想起了什么，一时又不能理出头绪来。
　　淑妃叹道：“我所知的，尽告诉你了。”
　　纤尘道：“还请姐姐赐教，刚才所说的这位令皇上魂牵梦系的心上人，究竟是谁？现在何处？”
　　淑妃嘴唇微微一动，终于叹道：“你只要知道她是皇上永远也得不到的人，就够了。多知无益。”
　　纤尘颔首道：“多谢姐姐。妹妹心中的感激实在是说不尽。”
　　淑妃淡淡一笑，露出两分疲惫之色：“看在阿钰的份上，你还这么说么？你要总是这样谢来谢去，倒是我这心白费了。”
　　纤尘点了点头，却没再说什么，只是道：“说了这半日话，姐姐也累了，妹妹今日里先告辞，改日再来看姐姐。”
　　淑妃道：“我这莲华宫僻静，往来的人少，我也不大出去。妹妹无论什么时候有事，只命人来捎个信儿就罢了。”
　　纤尘站起身道了别，淑妃命水芝送她出去。
　　出了殿门，正走在莲池之上的回栏曲桥上，忽然听得一旁的侧殿里有丝竹声和唱曲声，听着正唱道：“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
　　纤尘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
　　水芝知道从今往后，自家娘娘就待这位慧才人如同亲姐妹一般，因此也分外亲热，轻轻笑道：“那是江南的丝竹班子，皇上专门命人从江南宣了来，住在这里，只侍奉娘娘一个人，让娘娘时时都能听到乡音，以慰思乡之情。”
　　纤尘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由水芝引了，一径来到太液池畔的泊船之处，登了轻舟，向对岸渡去，远远只听得身后传来隐隐约约的唱曲声：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注：“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一段，出自孔尚任《桃花扇哀江南》。）

　　这一日纤尘早早就起了身，吩咐掬香为自己梳妆，澜月准备衣裳。
　　掬香奇道：“皇上和皇后都不在宫里，小主这么打扮了，又是做什么去？”
　　纤尘笑道：“好丫头，连我都管起来了。”
　　掬香嘟着嘴道：“小主还说呢。前几日小主自己拿了笛子出去，足足有半日不见，急得我们什么似的，几乎没要将紫宸宫翻转了来找，小主倒是没事人似的回来了。这一回总要问个明白，就算不见了，咱们当奴婢的也不用急得跳脚。”
　　纤尘笑道：“你这个丫头，倒惹出你一车话来。好罢，说与你们知道，我是要去仁寿宫拜见太后。”
　　掬香和澜月都是一怔。
　　掬香问道：“仁寿宫？”
　　倒是澜月先回过神儿来，喜道：“小主是打算开始有什么动作了吗？”
　　纤尘叹道：“闲了这么几个月，也总该为以后筹谋做些个事了。”
　　掬香犹是不解：“可是皇上不在宫里面，又有什么用呢？更何况太后也不大管宫里的事。”
　　纤尘道：“太后虽然表面上不管宫里的事，可是心神耳目却一刻都没离开过呢，宫里也没有多少事能瞒得过太后。现在就因为皇上和娘娘们都不在宫里面，所以更该去拜见太后。”
　　澜月和掬香听了这话，都忙碌起来，七手八脚准备内外衣衫和妆饰，务求既大方端正，又不失年轻女子的娇艳秀丽。
　　不多时，打扮停当，纤尘对镜照了，觉得十分满意，这才带了澜月和掬香一路来到仁寿宫，请宫门的小内侍进去禀报，就说是长春宫的慧才人来给太后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