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快雪时情

106、落水

　　纤尘在船头站了一回，眼前虽然是水色天光一片，春景旖旎无限，可是仍然深觉无味，刚想转身回到船中，却见淑妃扶着水芝也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纤尘一怔，连忙迎上前道：“这里风大，娘娘怎么出来了？”
　　淑妃浅浅一笑，道：“在里面坐得闷了，出来走走。”
　　见纤尘关切地看着她，淑妃微笑道：“无妨，本宫已经惯了太液池泛舟，这从水上来的风，本宫觉得很是清新，并不觉得冷。”
　　纤尘想起初见淑妃时，她正是乘着一叶轻舟穿行在太液池上的荷花莲叶之间，宛如从荷花中亭亭走出来的莲华仙子，不由得轻轻一叹，道：“还请娘娘保重玉体。”
　　淑妃颔首道：“多谢慧妹妹关心。”
　　淑妃只是凝视纤尘片刻，便将目光转了开来。可是这片刻的凝眸，已经胜似千言万语。
　　纤尘心中暗叹。
　　自己是一个女子，仍然不免为淑妃的风姿所倾倒，紫宸宫中美女如云，却只有她才可以当得上绝代佳人四个字，若是她肯对一个男子略微施以情意，那男子又怎能把持得住呢？她对夏元熙有情，却因为国仇家恨，不得不将自己的万般柔情埋在莲华宫的幽深岁月里，这固然是淑妃的终身之恨，又何尝不是夏元熙的遗憾呢？
　　还未待纤尘回过神来，只见衣袂飘动，如玉也扶着侍女绛袖走了上来。
　　见淑妃、纤尘、采薇等人都在，如玉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淑妃娘娘，慧贵人，梅美人。”便径自向船头走去。
　　纤尘忍不住道：“船头风大，难免有些起伏不稳，清妹妹怀着身子，还是回船里坐下稳妥些。”
　　如玉头也不回，淡淡地道：“慧贵人多虑了，再颠簸不稳的地方，嫔妾都能站得住脚，这游船之上也算不得什么。”
　　纤尘听如玉的声音虽冷淡，却是话中有话，不由得又是一怔。
　　身后有人嗤笑道：“那是自然，清妹妹从前在襄阳长公主府上可是要天天练舞的呢，什么苦没吃过？什么场面没见过？现在这小小的太液池，小小的游船，清妹妹又哪里会怕呢？”
　　丽贵人和玉才人簇拥着贤妃，也正走上船头来。丽贵人脸上带着不屑的笑容，刚才说话的正是她。
　　如玉转过身来，平静地道：“丽贵人说得不错，嫔妾从前什么苦都吃过，所以现在再怎么样都不觉得苦。”
　　丽贵人本想揶揄如玉几句，没料到如玉却平平静静地便承认了自己身份低微，到让她无话可说。
　　贤妃瞟了如玉一眼，道：“看来多吃些苦倒还是件好事，所以遇到有机会的时候便知道一定要抓住，才能像清宝林这样一步登天啊。”
　　如玉抬眼看了看贤妃，点头道：“娘娘说得没错。人生无非先甜再苦，或者先苦再甜。尝过了世间的苦楚，那么有了甜头便格外珍惜，才能甜到最后。如若是先把甜头尝尽了，再有什么也都不会觉得甜，可是略微受了些苦楚，便会觉得了无生趣，最终也不免以惨淡收场。”
　　这一回，连纤尘都觉得如玉的谈吐言辞未免太犀利了些，哪里像一个出身低微、刚刚由舞姬晋升上来的宫嫔？不由得暗暗皱了皱眉。
　　贤妃纵然心思不够周密深沉，却也不难听出来如玉的话中颇有讥讽之意，可是又无法指摘出她究竟有什么错，怒道：“难道就不可能是先甜后也甜吗？本宫偏不相信。”
　　如玉双目凝视贤妃，忽然缓缓一笑，又缓缓地道：“那自然也是有的。嫔妾恭祝娘娘心想事成。”
　　贤妃被她气得怔住，呆了半晌，这才缓过神来，刚想呵斥她几句，转念一想，却只“哼”了一声，唇角泛起一丝笑容，带着丽贵人和玉才人，往船头另一边走去。
　　如玉却似浑不在意贤妃的举动，举目向远处看去。
　　采薇退了一步，道：“清妹妹请来这边观景，这里更稳当些。”
　　如玉看了一眼她，目光闪了闪，颔首道：“多谢梅美人。”
　　如玉站在船头，观赏太液池上的春色，很是心旷神怡，曼声向身旁的侍女道：“绛袖，我有些口渴，倒一杯茶来。”
　　绛袖答应了一声，去船内倒茶。
　　忽听贤妃道：“这水上游过来的是什么啊？怎么从前没见过？”
　　玉才人道：“听说前些日子高丽进贡了两对金羽鸭，羽毛明亮闪耀，就像金子打造的似的，想来就是这个了。传说这金羽鸭可是高丽李朝的神鸟呢，轻易不肯示人，只是养在禁苑之中，看到此鸟的人都会心想事成，事事如意。”
　　田玉芝的声音本来就清脆，这一路说下来，吐字玲珑，如同珠落玉盘，越发吸引的人侧耳倾听。
　　听了她的话，众人都凝神注目，向岸边看去。果然见从柳荫深处，缓缓游出一对水鸭。前面的那只体态小一些，一身羽毛不过是深棕色带着些斑点，还是不起眼。但是后面那一只体态稍大的，却是一身羽毛金光闪闪，很是灿烂夺目。
　　贤妃奇道：“怎么这两只形态还不一样呢？”
　　田玉芝笑道：“嫔妾听说，前面那只小一些的，是雌鸭，羽毛天生就是如此，毫不起眼。后面那只大一些的，是雄鸭，才有传说中金光灿灿的羽毛。据说金羽鸭一生之中只有一个伴侣，雄鸭在成年要求偶时，羽毛才会如此美丽。可是如果雌鸭死了，雄鸭的羽毛就会褪色，最终会变得和雌鸭的羽毛没什么两样。”
　　贤妃触动心事，叹道：“没想到小小的水禽，倒有这样的一心一意。”
　　丽贵人虽然也有些触动，但是想到在此时此处流露真情，终究不甚合宜，连忙向贤妃道：“娘娘看那闪闪的羽毛，真的好像金子打造出来的呢。”
　　刚才听了田玉芝说这金羽鸭有传说中令人心想事成的神奇魔力，自然是人人都想仔细看个清楚，众人一时间都向船头栏杆旁拥过来。
　　忽然又有人道：“看那边，又游过来一对。”
　　众人转头看去，果然又有一对金羽鸭从另一侧游过来，意态悠闲。
　　众人纷纷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对着水中的两对金羽鸭指指点点。远远望去，前面飞凤舟的船头也站了不少人，夏元熙和皇后也正在观赏这水中的珍异水禽。
　　众人正在观赏议论金羽鸭，忽听得“噗通”一声，随即传来女子的惊呼声。众人还未缓过神来，又响起“哎呀”“噗通”数声。
　　原来，纤尘离如玉本来就近，对高丽李朝假托神异之名的金羽鸭想来就不大有兴趣，听闻那金羽鸭一生只有一个伴侣的习性，更觉得有些刺耳刺心，也就不像众人那般心神注意都在池中的两双水禽上。
　　纤尘目光微垂，正在想心事，忽然眼前一花，紧接着便是水花飞溅的声音。她猛地抬头，发觉眼前的如玉已经不见了，脑海里立刻闪现出落水两个字。纤尘未及细想，下意识便要奔到船舷边，伸手试图去救清宝林。
　　紧挨着纤尘的正是淑妃。就在这紧要关口，只听到淑妃“哎呀”一声，身子已经软软地倒了过来。纤尘不由自主伸出双手扶住淑妃，自然也就无法再奔到船舷边去救清宝林了。
　　去船内倒茶的绛袖刚巧走到船舱门口，看到这一幕，将手中捧着的茶盏一抛，急急奔上船头来，一边哭叫：“小主，小主！来人啊，清宝林落水了！清宝林落水了！快救人！”
　　水芝也扑到淑妃面前，叫道：“娘娘，娘娘，你怎么了？娘娘！”
　　片刻之间，这青鸾舟的船头已经乱成一团。
　　在青鸾舟上划船的内侍之中，早有几个水性精熟的跳下水去救清宝林。眼看着对面飞凤舟上也有人跳了下去。
　　贤妃刚开始听闻清宝林落水时，未免还有些惊慌失措，可是不过是片刻之间，就已经镇定下来。
　　瞧了瞧船头这些乱成一团的妃嫔小主以及内侍宫女们，贤妃喝道：“慌什么？已经有人下水去救了，你们这样于救人无益，只是徒增慌乱。再有胆敢乱喊乱叫的，立刻拖出去打死。”
　　慑于贤妃威势，船头果然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有绛袖还伏在船舷边，垂泪盯着水面上。
　　如玉刚落水时，不免手舞足蹈地在水中扑了几下，可是很快就没了动静，似乎已经呛水昏迷过去。这时数名内侍已经接近如玉，一齐动手，携着如玉向离得更近的青鸾舟游来。
　　贤妃站在船头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中却未免暗叹可惜。她心里有这层意思，表面上不能流露出来，忽然听到身边有人极轻极轻地道：“可惜了。”
　　贤妃一转头，却见采薇正向她看来。
　　贤妃唇边闪过一丝笑意，嘴里却叹道：“清妹妹实在是不小心，只盼着她腹中的龙裔无恙。”
　　采薇低声道：“清宝林连娘娘都不放在眼里，落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这才是咎由自取。”
　　贤妃一怔，只觉得采薇这话虽然似乎是在为她打抱不平，却好像坐实了如玉落水是她暗中的手段，不由得柳眉倒竖，怒道：“梅妹妹究竟是什么意思？”
　　采薇淡淡一笑，自顾自地走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