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逝》杜凝

5、第 5 章

　　旭天去美国的第三天，方焱焱又遇到在澳洲读书时的同学，她只觉得旭天在自己身边时，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绝缘体，将自己和外界通通隔离开来，是以她的世界只有他的存在，而他一旦离开，世界便又开始流动起来。

　　杜至鸣此刻就坐在方焱焱对面，西装革履，显得温和而无害。方焱焱倒是从来没忘记过杜至鸣的样子，他相貌堂堂，即使做电影明星也不浪费。

　　季涵则笑靥如花的坐在杜至鸣身边，她介绍道：“焱，我男朋友，好几个月了，也没来得及给你正式介绍，我哥公司的法律顾问，你知道吧？”

　　“见过的，杜律师。”

　　季涵在旁，语气微带埋怨：“杜至鸣每日都忙死了，见个面真不容易。对了，杜至鸣也是澳洲回来的，你们以前认识吗？”

　　方焱焱摇摇头：“澳洲这么大，没见过。”

　　杜至鸣则随声附和道：“没见过，你也是M大毕业的吗？哎哟，咱们还是同届的呢，缘分啊。”

　　方焱焱心里想，杜至鸣你不做演员真可惜。不过还是起身道：“那你们去约会吧，我走了。”

　　杜至鸣欲挽留：“一起吃饭吧。”方焱焱却摇摇头：“我家小姑子，还麻烦你多照顾。”

　　客气、虚伪和伪装，曾经是方焱焱最不擅长的事情，可是她却惊奇的发现，现在的自己，在场面上的功夫已经如鱼得水。这一定要归功于旭天，正是他的潜移默化，才使得她变成今天的方焱焱。

　　原来婚姻是这样的神奇，真的能改变一个人。

　　起身间她看见方瑞携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朝他们的方向走来，那女子带着墨镜，气质不凡，摘下墨镜后方焱焱才认出来，竟然是位选秀出身的一线女歌手。

　　她心想，可真热闹啊，新欢旧爱齐登场，不过她也分不太清楚谁是谁的旧爱。据她所知，季涵和方瑞是分开了一段时间了，而杜至鸣是季涵的男朋友，照此看来，那漂亮女子可能是方瑞的新欢？

　　她生性不爱凑热闹，便匆忙告别了剑拔弩张的四个人。

　　户外的阳光明朗而清澈，气温却是冬日里的温度。方焱焱随便在附近的街心公园逛荡，小孩子无忧无虑的朝她跑来，横冲直撞的小身影伴随着孩童特有的笑声，那样的纯洁与天真。

　　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旭天，真奇怪，今天见到的人是杜至鸣，她不应该回忆起与杜至鸣的过往吗？她甩甩头，却怎么也甩不开旭天的面容，他的眉头间总若有若无的飘荡着疏离，他的眼神中有很多情绪，她从来都看不明白他的眼睛，偏生他的眼睛生的特别好看，深如幽潭，十分有神，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住，叫人移不开视线。

　　她忆起他们的第一次碰面，公司下班后组织了team building，她十分不适应国内这种下班还要应酬的体系，坐在圆桌前只觉得百无聊赖，借口上洗手间，便躲过了一轮敬酒。从洗手间出来时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包间，只得小心翼翼的推开一扇扇包间的门，从门缝中望去。

　　她正推开一间包厢门时，旭天正从屋内往外走，两人撞了正着。他们俩个同声道歉，又同时致歉一笑，她抬头时，自己却一下子落在了他深邃宁远的眼睛里。

　　等饭局终于结束，她和公司的其他员工一起站在饭店门口相互道别，又看见旭天也同两个男子从饭店里走了出来。他接过年轻男子递过来的一支烟，并没有点上，而是边等门童开车过来，边和另外那人聊天。

　　他笑声爽朗亲切，仿佛三人是许久未见面的朋友。直到方焱焱看见年轻些的男子对年长男子用眼神示意些什么，那男子叹了口气，十分隐忍的拿出一枚精致的打火机，点上后递到旭天的唇边。

　　微弱的火光只照亮旭天的下颌，昏暗中她只能看见他微眯的双眼，转而便化作唇边的笑意。他不着痕迹的轻推开那男子的打火机，笑道：“客气什么。”

　　那男子声音有些急迫：“旭总……”

　　旭天低下头，却只是笑，笑容中带着深沉，像是思考着什么，半响道：“我电话你记一下，有事再来找我。”

　　方焱焱也随着那男子，将电话记在自己的心里。

　　她主动打电话给他，接通后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喂”了好几声，要挂电话时，她才说：“我叫方焱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问：“找我？”

　　“嗯。”

　　电话又陷入沉默，她只好硬着头发继续往下说：“要不要出来吃饭？”

　　她仿似听见笑声，他说：“你找谁？”

　　“找你。”

　　回想起来，两个人初次的对话，简直是匪夷所思。

　　方焱焱从来不在他出差在外时，给他打电话。她认为出差就是要在短时间内高效的完成异地的工作，只觉得打了电话就是打扰了他。

　　她始终记得有次路过一片工地时，周晓道：“旭总在里面视察呢。”

　　她于是请他停车，在周晓的带领下进入了工地。她只一眼就认出了旭天，虽然他和其他人一样，都带着红色的安全帽，身着荧光背心，但是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那是夏天，天气暴晒，大颗粒的汗珠沿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旭天正和工人们围坐在荫凉下吃盒饭。可能有人讲了笑话，大家哈哈大笑，旭天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的样子和平时西装革履的样子大相径庭，反而显得他的形象高大而亲切。

　　周晓道：“旭总就这样，一点架子也没有。”

　　方焱焱站在原地望了一会，还是决定离去，初窥到他的世界，她在他的领域里帮不上忙，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添麻烦。

　　旭天听完她不添麻烦的理论，却慢条斯理的抚上她的发。他似乎很喜欢她的头发，每次都从头顶一直抚下来到发尾处，方焱焱抗议道：“头发都拽掉了。”他却不理会，动作依旧，只是更加轻柔起来。边抚下来边道：“也并非，你在金融上很有眼光。”

　　听到他这样称赞自己，方焱焱才想起，自己大学先读了生物医药专业，她并非native speaker，这个专业对她难度太大，便申请转读财经，倒是读的颇为顺利。一日旭天回到家中时，她正在翻看他随手放在沙发上的创业计划书，见他回来，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随便看看，没什么机密吧？”

　　他只是笑，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两份创业计划书递给她：“这四个项目，如果是你，你选择哪个？不用着急回答我，看完再说。”

　　方焱焱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看完四份计划，她对他说：“我选择互联网金融这个和手机应用程序开发这两个。前者是目前最新兴的产业，后者虽然投入不大，但会在短期达到高回报。”

　　旭天像是了然于胸一般，没有对她的答案产生质疑，只笑意瞬间浮上眼底，赞许道：“聪明的姑娘。”

　　而此刻电视里的财经频道，专家正在分析一只股票的走势。方焱焱仔细看了半天，对旭天道：“你炒股吗？这只股票你买了吧，会涨的。”

　　旭天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她也笑：“信不信由你。”

　　“信。”

　　他随即走到电脑前开始操作，随后问道：“您还有什么指教？”

　　方焱焱对着电脑上花花绿绿的数字看了很久，道：“其他的我还要看一看。”

　　旭天将她从身后轻轻的拉过，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帐号和密码都给你，以后你来操作吧。”

　　她看了下屏幕：“这么多资产交给我你放心吗？”

　　“放心。”

　　“那要是都赔了呢？”

　　“再赚。”

　　她又听得旭天道：“你要是拿不准，就从自己有把握的地方开始，有把握赚100块钱，就从200块钱开始。我相信你。赚了的钱都算你的，亏了的算我的，可好？”

　　他的声音似蛊惑，似诱惑，好像在鼓励她打开潘多拉的未知盒子，表情却又这般认真严肃，仿佛告诉她世间最可靠的真理。

　　后来她在股票上小试牛刀，凭借专业知识和天生对数字的敏感，竟然为自己赚了不少私房钱。一日方焱焱接到旭天电话，让她赶紧抛售出一只股。果然不过十五分钟，新闻里就爆出该公司老总受贿丑闻，该股票当日就跌停。

　　方焱焱心有余悸道：“果然还是要靠消息才行。你消息可真灵通。”

　　他笑，起身打开一听啤酒递给她，又拿了一罐在自己的手上，“其实在北京这样的城市，资源才是最根本的立足点。有真才实学的人太多了，清华北大全是高考状元，怎么比？人脉交织的网络，盘根错节。小心灌溉，自然会长成大树，不小心的话，被绊个跟头还算是轻的，如果不小心摔在一潭泥里，树根就会把你的尸体覆盖，掩埋，然后长出新的枝丫。”

　　方焱焱不可思议，问道：“你这些理论都是哪里得来的？”

　　旭天又打开一罐啤酒，彭的一小声，像是一个小弹弓。他手指修长，拉开罐口后又将易拉罐按下去，仿佛按下的是藏在心间所有的暗涌，因为方焱焱分明看见他的之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小心的平整了罐口，才将啤酒递到唇边，缓缓道：“我刚毕业时在设计院工作，是国企单位，后来认识了方瑞，然后辞职，自己做工程，做地产，被人整过，相信过虚假的消息，投资失败过，也整过别人，才到今天的田地，你说我的理论是哪里得来的？”

　　此刻房间内只开了一盏台灯，因为屋顶的白炽灯今晨坏了，她也没去换。台灯还是方焱焱随便在超市买回来的，金属支架上罩着半圆的灯罩，聚拢着淡淡的橘色的灯光，像是手捧中的一轮圆日，温馨而宁静。

　　他正坐在桌子旁边，面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反而又觉得朦胧，他的语气不急不缓：“方瑞家里三代经商，公司一旦上市，就可以进胡润榜。梁希泽、高潘宇是什么来路你也知道，这种资本肯定不是我能比，我只好自己创造资本。我在设计院时，承蒙一位长辈的厚爱，他待我很好，如同亲生。我也不知道他背景那么深厚，他那时爱带着我到处去吃饭、喝茶、还去画室。我便从此累计了很多资源。后来还和他的女儿好过一段……”

　　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他一直在大力提携我。后来我找到我父亲，他那时已经评为教授了。我们以前也只是见过几次面，也是那位长辈，在中间牵线搭桥，帮我们恢复了父子关系。我父亲可能出于对我很内疚，便共享了很多资源给我，也在市场投资方面给予我很多指点，加上那两年，政策很好，地价大幅跃进，市场活跃，投资回报率很高，所以才有今天的四方集团。说起来，要说我到今天完全靠我自己，也言非其实。只是我自己的努力更多些罢了。”

　　他的话语平静，几句话便讲述完将近十几年的历程，表情也十分淡然，仿佛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方焱焱却知道，商场上的血雨腥风，又怎能如此平淡。没有人的成功是偶然，他们必定经历了苦于常人的恶劣，才能取得异于常人的优势。

　　旭天多半时间都表现温和，笑容爽朗，礼貌周到，此刻也只是有些疲惫的坐在那里，很难想像他是怎样靠自己的力量在北京这座包容万物的城市打拼至今日。方焱焱认为，北京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她的包容，因为她的包容，千千万万的人来北京实现自己的梦想；也正是因为她的包容，转瞬间就能将一个人吞没，片甲不留。

　　“听腻了吗？宝贝，现实社会就是这样的。”旭天挪坐的离她更近一些，然后抬手将她的细发挽在耳后。

　　“所以你让我辞职？因为你觉得我在北京没有背景，无以立足？”

　　旭天哑然失笑，“你那个电商小公司，第一和你专业不符，浪费本职。第二，现在电商已经是大鱼吃小鱼的时代了，早就不是创新创意就能打开天下的局面。你那个公司有个股东，说起来也和我有些渊源，所以我倒是清楚些底细。第三，你们那个总经理，完全没有管理经验，也没有电商经验，她老公是股东之一，她孩子又上学了，在家没事干，便过来当总经理，太胡闹。你在那边，实在没什么前途。”

　　方焱焱低头想了想，果然如旭天所言，公司运营一团糟，毫无创新点，连续三个季度亏损，并且总经理事事无原则。她心下一片冷然，只觉得自己的一切被眼前的男人细细剖析的精准，如同拿着手术刀却思维清晰的医生，自己在他面前没有丝毫安全感，却还不得不信任他。

　　她不得不承认，旭天和煦的表面下隐藏着绝佳的洞察力，隐藏的这般好，甚至在眼底也不曾浮现他的锐利与果断。方焱焱有些气馁道：“我的心思，全被你看穿了。”

　　“是吗？”他的眉梢藏着笑，“我还不知道我会透视。”

　　方焱焱一口气喝了许多啤酒，只觉得有些头晕，就靠在他肩头，闭眼只觉得天旋地转，睁眼却觉得那盏台灯忽近忽远，她胃里有些翻滚，正欲起身间，却控制不住的“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旭天也惊呆，赶紧扶着她到洗手间清洗，她又吐出许多，只觉得胃里空空的反而更舒服。

　　喉咙火辣辣间，只感觉旭天的手抚上自己的后背，力道轻柔，又替她脱下沾染污秽的家居服，指尖微凉。他叹气：“你这酒量，真是不敢恭维。”

　　她清洗了一下脸庞，道：“可能喝急了，呛着了。”

　　旭天突然问：“想不想吃面？”见她一脸茫然，又和她解释道：“胃里现在不舒服，吃面好一点。”

　　于是两个人来到楼下一家小面馆里，面馆正在估清打烊，也不知旭天和面馆小老板说了什么，不一刻老板便端出一大碗香喷喷的牛肉面来，面条白净而细滑，牛肉殷红，汤汁清澈，葱花翠绿。方焱焱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拉面，几乎一口气吃掉了半碗。

　　她这才注意到旭天面前空空，正托腮欣赏着她的吃相，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下筷子，问道：“你怎么不吃？”

　　“你先吃，吃不了我再吃。”

　　他其实说的最普通的一句话，而她的心不知为何就停跳了一拍。她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

　　旭天接过她的筷子，挑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开始吃起来。面馆里再没有别人，店内的椅子已经被倒扣在桌子上，一大半的灯光都已经被熄灭，只剩下他们的桌子上方亮着一盏壁灯。旭天在壁灯下一侧明朗一侧阴柔，显得刚柔并济，他穿了一件蓝色V领休闲衫，微露出了男性的锁骨和胸肌，竟是即健康又性感。他吃饭的神情专注，也并不同她讲话，只是再自然不过的吃东西。

　　那一刻，在心里真的有那么一刻，方焱焱觉得他们就像这个繁忙的城市里最普通的一对情侣，也许是加班到深夜，正在加餐，也是忙碌了许久才回家，正在用吃夜宵的时间吃晚饭。两个人在深夜里分享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真情流露间，仿佛天地间所有的浮华都如过眼云烟般疾驰，千帆过尽后，都比不过眼前这个男人的容颜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