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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推开六殿尘封百年的铜门,飘渺如雾的幽冥之气席卷而来,赤足踏上暗青的石板,刺骨的寒气穿透脚心,缓了身上蔓延肆虐的灼热,抬手将焦枯的发拨至耳后,柯柏偏头去望,那两侧笔直而立的守门小吏仍是百年前的模样,不见岁月变迁的痕迹,仿若这百年的火床铜柱只是旧梦一场……

      身后有苍老的声音低低的叹:“孩子,莫再归来,莫再回首……”

      柯柏原本迷离且茫然的神智却被那声音惊醒,忍不住回头张望。

      依旧是黑漆银字的硕大匾额,上书的三字遒劲而飘逸,隐隐却透了些诡异的鲜红,顺了字锋,一顿笔,一勾勒,自那相接处缓缓滴落而下,凝在幽黑如炭的底漆上,竟有些反色的刺目。

      柯柏忍不住撇开头去,只这一瞬,却也足够看清门间站立的老者,满目的怜慰。

      柯柏脚下微踉停下步来,便听那苍老的声音又在身后道:“此去多相护佐,还了恩怨才得福报,切莫忘了。”

      忘?如何能忘?垂了眼睑,踏着湿寒的石板,柯柏慢慢向前而行,过十数步,步伐便渐渐迈的大了些,再过百来步,竟开始拔足狂奔而去,衣袂卷过沉雾,风动间划出一条小道,柯柏早无了踪影,只余道上斑斑驳驳洒满似露、似珠的水痕……

      昌化

      美貌如花的少女凭栏而坐,指若葱根,口似桃红,信手捻了盘中一粒胭脂荔,轻剥了放入唇间,清亮的汁液润的樱唇越发娇艳,只叫人觉得肤如凝脂、面似桃花。

      柯柏就站在少女身边窗棱的阴影旁,见那少女百无聊赖的抛着剥下的荔壳玩耍,错手间落下几个,正坠在闺阁楼下路过的书生肩上。

      两人的凝望,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胶着着久久不能分开,看得一旁临窗而立的柯柏眉间一蹙,心中立时明白,这便是了。

      恩?怨?柯柏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临出枉死城,城官指给他的便是这少女身旁的守护差使,虽不明白个中应由,到底在这尘世中强过城内日日的火床铜柱百倍,更何况这名唤细侯的少女一张芙蓉面,竟有九分似自己,令柯柏恍然觉得,若是当日未曾遇见过他,束冠后娶了临街青梅竹马的妙娘,生子若干,或许也有子女生成此般模样。

      日日见那荔壳定情的满生在窗下与细侯相会,绵绵的情意甘醇若酒,只熏得两人热了头脑、眩了神智,竟似忘记这娇媚可人的细侯命薄如纸,不过是娼楼中身不由己的雏姬。

      而那满生家中不过薄田半顷,破屋数椽而已,如何将她赎的出去?

      转眼便是分离。

      细侯依在满生怀里,红唇微启,吐不出别离:“待妾归君后,当常相守,勿复设帐为也。四十亩聊足自给,十亩可以种黍,织五匹绢,纳太平之税有余矣。闭户相对,君读妾织,暇则诗酒可遣,千户侯何足贵!”

      细侯握住满生的衣袖满目含泪:“妾身价多不过二百金足矣。可恨妾齿稚,不知重资财,得辄归母,所私者区区无多。君能办百金,过此即非所虑。”

      满生为着这百两身资远赴湖南去投挚友,这一去便是三载。

      三年间细侯杜门不交一客,凭鸨母哄骂劝诱,兀自苦等满生,柯柏看在眼里,隐隐生出些敬佩之意,越发在暗里仗了为鬼为魄的微薄神通,竟也将细侯在这烟花章台之地护佑的滴水不漏。

      可惜柯柏不知,那满生投友未遇,无脸回见细侯,留在邑中授徒。

      柯柏不知,那满生偶笞弟子,使那弟子自溺而死,其父痛子而讼师,满生被逮身陷囹圄。

      又是一年,荔红桃熟。细侯临窗,见盘中娇艳的荔枝,心中不见甜蜜,只余满腔酸楚,潸然垂泪间,望见窗下静立一人,锻衣折扇,说不出的儒雅俊秀,忙拭泪展颜轻唤:“满生!”

      “在下昌化杜凛冬!”窗下那人拱手,眼中精芒闪过,仰起的脸上俱是满满的志在必得:“姑娘切莫相忘。”

      至那日起,细侯的房内多了许多杜凛冬送来的珍奇古玩、翡翠美玉,亦多了鸨母不停歇的劝诱。

      若依平常,柯柏多的是办法让人避过细侯去,这次……却只能无奈由了杜凛冬。

      同倾心助细侯的缘由相仿,柯柏动不了手,狠不下心……只因杜凛冬顶了一张神似闵如海的面孔,即便是偶尔不经意的望见,柯柏的心仍如当日利剑穿胸而过一般,痛彻心扉。

      如海!一杯温热的杏仁茶,轻易勾起柯柏封存百年的过往。

      那时节,也是这样的草长莺飞,街边一杯止渴的杏仁茶烫了柯柏唇舌,脱手而去的茶盏正中闵如海骑着的高头大马,马蹄下抢出骇然呆滞的柯柏,闵如海将他带回了别院府宅。

      违背了世理伦常,倾心相交,那半年时光的美好记忆,是柯柏百年里熬过灼热火床、滚烫铜柱的唯一支撑。

      直到闵刘氏耐不住丈夫的数月冷落寻进别院。

      “你这狐精,凭了似男非女的妖媚容貌,夺人夫婿,泯灭人伦,早晚会有孽报。色衰爱驰,我便是你榜样,你且看好,若有一日,你没了这皮肉表象,他可还会疼宠与你。若有一日,一代新人换旧人,你又是何下场。我如今不过是弃妇,至那时,只怕你连弃妇亦不如。且看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声嘶力竭,闵刘氏含泪拂袖而去。

      数日后,主宅传来闵刘氏自缢的消息。仆人送来闵刘氏生前遗书,上仅十字:“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从那天开始柯柏便再也不能安然入睡,即使是在闵如海的温言抚慰中……

      就这样思绪焦虑、惊疑不定,把个原本丰神如玉的美男子生生病成嶙峋瘦骨。

      待到闵刘氏的亲兄提剑冲来别院高呼斩杀妖孽之时,柯柏竟连起身避难的力气都没有了。

      剑闪着寒芒刺来,柯柏闭目领死,不经意听见闵如海失声大叫,想着见再见闵如海最后一面,柯柏睁开泪眼,朦胧间却见那把剑直直插在闵如海的胸膛,从犹自强撑的闵如海背后透过的颤抖剑锋深深刺痛了柯柏的眼。

      他听见闵如海说:“错在我,这一命赔给了令妹,求你莫要再为难他。”

      这一刻,柯柏方才彻底明了了闵如海的心,那是愿意以命相护的真情。

      笑着从背后拥住闵如海,沾染了闵如海心血的剑融进柯柏的心脉,咽气前柯柏想的俱是往日的心意相通,黄泉路上的有他相伴。

      刘家人当是一剑刺了个穿心葫芦,哪里料到柯柏居然是殉情,有意随了闵如海去的。

      只是……瞒过凡人肉眼,满天神佛又如何瞒得过……

      这一劫原本是闵如海劫数,柯柏尚还有几十年的寿好活,一遭身死,阎王小鬼拘了闵如海速去投胎,柯柏却是进了枉死城静待寿满,另再多留了近百年,受火床铜柱之苦,替自己与闵如海偿还业债。

      再回头,已百年身。

      细侯和柯柏有什么因由,柯柏数年间猜测不出,早已作罢。而这神似闵如海的杜凛冬,柯柏直觉拿他做了闵如海的转世来对待。

      眼见他为细侯着迷,那眼里满含的深情如同百年前的凝视,柯柏耳中又响起闵刘氏凄厉的指责。

      “若有一日,你没了这皮肉表象,他可还会疼宠与你。”

      如今,果然没了皮肉表象,一缕孤魂飘荡,看他为了这副皮囊费尽心思,买通了邑中的官吏,硬将无罪的满生强扣狱中,冒写满生遗书绝了细侯的期盼,迫她死心嫁了杜凛冬为妻。

      原本事到如今,柯柏再无心思继续护佑细侯,无奈总是忆起往日与闵如海的恩爱,看着这夫妻双双,似乎是看到了前世自己如何努力也完成不了的心愿,竟怎么也走脱不开。

      年余后,细侯临盆之时,柯柏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枉死城的差官叫他在细侯身边护佑……他要投的,便是细侯腹中之胎。

      杜凛冬原本即家财万贯,前年娶妻次年得子,万般的好事仿佛都降临在他一人身上,满月酒时,众乡邻齐贺,挂上守岁锁,这才给稚儿取名为“知荣”取的是“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知荣从小亲近父亲,一日一时不见其父便嚎啕不止,饶是细侯抚慰也不能止,万般无赖细侯只得放手将幼儿交给了杜凛冬,至此,杜凛冬每日翻阅账册之外又多了份额外差使。

      男孩多像母亲,这知荣更是像了个十乘十,乃至半岁时杜凛冬抱他去看铜镜里的人影,望着那张同上辈子一般无二的脸庞,知荣自己都有些迷惑,到底这是柯柏的面孔还是自己的……前世和今世的交替,仿若都在梦中。

      旁人都道杜凛冬疼知荣除了骨肉亲情,亦有些因了知荣这张脸孔爱屋及乌的想法,只有知荣明白,从自己出世,杜凛冬一颗心已全部落回自己身上,连细侯也渐渐远了,整日里喂饭哄眠,全不假他人之手,那日子,仿佛又回到前世相依相偎、相濡以沫的半年。

      半年,似乎是柯柏的命运轮回点。

      当细侯怒冲冲寻进房内不见杜凛冬,却见知荣裹在襁褓里午睡,细侯满脸狰狞,双手掐在知荣的咽喉时,柯柏这才恍然明白,该是偿还恩仇的时候了。

      “商本非吾夫也,彼非夫而诡谋以锢吾夫,彼固吾仇也,抱中儿即仇家子也,杀之而归满!”丢下这句话,细侯离去,留下知荣幼小的尸首,偿了前世闵刘氏的自缢之仇,以命抵命,亦报了闵如海前世挺身相护之恩。

      柯柏再次脱出□□悬于空中之时,方才明白,三尺神明地,万事终有报。

      亦记起闵刘氏亡去时留下的数言皆有后句: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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