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生非》佩兰

1、1.

　　冢山有鬼。

　　这只是民间流言，在坊间巷尾口耳相传了数十年，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若是换做昨日，李凉钰还只会一笑置之，当作趣闻听过则罢，但是现下，他却不得不信。

　　冢山不大，在见惯了大山大河的人的眼里也就一个不打眼的小土丘，上面立了许多坟，有近十年的，也有百年前的，有有名有姓给竖了碑文的，也有无名无姓草草埋了的。说白了，就是一乱坟岗，专埋死人的地方。

　　这种地方，李凉钰自然是不会来，也不想来。就是迫不得已非来不可，也不会选择独自一人深夜前往。

　　可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熄灯前他还好好地睡在马坡庄的招来客栈里，怎么一梦醒来，身下就换了地方。若不是他在这阴森可怖的鬼地方足足转了三四圈，见到的除了土坟还是土坟，始终找不着能下山之路，他还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不是在做梦。

　　李凉钰自认是个无福之人，五岁死了娘，十五岁没了爹，虽说上有兄姐下有弟妹，可都不是一个娘生的，彼此间也不怎么亲近，只有和唯一的同母兄长还能算说得上话。后来爹没了，同母兄长当了家，两人间少有见面，渐渐地也就疏离了。再后来，家中有人想夺主位，虽说是在事成之前就被当家的给镇压了下去，但是兄弟姐妹中参与没参与也都因此被牵连其中，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几个不是远嫁他乡，就是给喂了药成了活死人。至今还好手好脚活着的，除了当家的同母兄长，也就只剩下他了。

　　所以离奇古怪的身处坟地，李凉钰并不觉得可怕。死人他见得多了，比起那些为了一时名利而不惜手足相残的活人，死人对他而言倒是更为可亲。

　　白天刚下过雨，山路泥泞难行，尤其是在月光微弱的深夜，稍有一步不慎便易摔倒。李凉钰已经不知是摔了第几个跟头了，浑身上下全是湿泥，跟在泥塘子里打了滚似的，还伴随着阵阵腐尸的恶臭，令人作呕。

　　是哪家这么没良心，埋个死人都不肯多出点力把坑挖深点，要不凑几个钱买副棺材也好啊，只用破草席一卷，下场大雨都能把尸骨冲出来。

　　李凉钰踢了几钵松土，盖在那具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手骨上，双手合十，拜了拜，念了几句悼词，再度摸索着寻找下山的路。

　　然而同样的路他已经来回走过第五遍，可不管他怎么走，最终都会走回原地。就好像他小时候误闯地宫，看似每一条路都通往生门，其实各个都是死路一条。

　　但冢山毕竟不同于被视为禁地的地宫，马坡庄里可是天天都有人上山，从不见有谁有去无回过，最多也就是撞见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在家里病上个几天也就没事了。

　　不过从未有人敢夜半上冢山也是事实，就是有赶路人深夜途经，也会设法在庄里借住一宿，等到第二日再走。

　　难不成，这山上真有……

　　李凉钰打了个冷颤，将那字咽回肚里，不敢再往下细想。

　　虽说他不怕死人，可这并不代表他对这座具有非常浓厚的民间诡异色彩的冢山就一无所惧。毕竟如果流言属实，那冢山上就有种东西，是李凉钰生来就易惹不易除，沾上就很难再甩掉的大麻烦。

　　主动去招惹麻烦不是李凉钰的专长，但是麻烦主动找上身却是他挥之不去又避之不及的悲惨宿命。

　　譬如，接连数十日噩梦缠身夜不成寐，好端端地走在湖边突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拽入水中，离开前还收拾的整整齐齐的书房回来时就变得凌乱不堪好似狂风过境，院中洗漱用的井水的一夕之间就变成了浓腥的血水……

　　如此总总，不胜枚举。它们占据了李凉钰儿时的大部分记忆，直至他十岁那年被送入普安寺，在寺中拜远逸主持为师，受戒三年，出寺后方才不至被鬼魅纠缠。

　　然而不再遇上不等于不会再遇上，正如远逸大师临别时赠言：命数天定，不可违逆。

　　但李凉钰是属于那种记吃不记打的角色，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离寺的头几年他还敬鬼魅如神佛，时常沐浴戒斋礼佛敬香火。但日子一久，就起了疏懒之意，身边又无异象再生，他也就渐渐地不放在心上。

　　所以如今夜半坟地遇鬼，李凉钰的七分骇怕中还存了三分悔意。

　　那女鬼许是寻着人肉味而来，正好堵在山路的必经之地，一袭红衣，身悬半空，长裙迤地，乌发遮面，颌垂至胸，肤白如雪，身薄如纸，袖如风笼，手如枯柴。

　　李凉钰离她不足五步，只觉阴风扑面，寒意森森，第一反应就是快逃。但尚不及迈步，女鬼已飘忽而至，长发散开，露出一张模糊惨白的脸，有眼无珠，有口无舌，十分可怖。

　　李凉钰已经骇到腿软，他坐倒在地，只觉寒从脚底起，一只形同白骨的手有如虫爬般顺着他的脊背触摸到后颈，略有停顿，突然猛地大力将他拽离地面。

　　李凉钰顿时吓得方寸大失，明知四下无人，却是再也按耐不住地放声大呼救命。只是那惨叫声很快就嘎然而止，就像是刀切豆腐一般，断得非常干净。

　　一只同样不能被称之为手的骨爪适时地捂住了他的嘴，爪上利甲如钩，刚韧尖锐，似乎只要李凉钰再发出一丝异响，他的脸上就会立刻多出五个血洞来。

　　聪明的人，此时都会安分，何况李凉钰这个因为连续受惊过度而显得有些呆滞的人。待他回神时，人已被重重地摔进一条山沟中，以十分狼狈的姿势吃了一嘴狗啃泥。

　　恐惧是一种病，它可以使人在不寒而栗中发疯，也可以使人百炼成钢从而坚强。

　　李凉钰不算是真正的胆小之人，只是一向缺乏适当时机让他表现出自己的所谓的勇敢。当然，在关键时刻因为常出纰漏而上不了正席也是其中一个理由，但是生性懒散不求上进能混就混得过且过认为不好不坏就是大吉，才是促使他遇事就走中庸之道的根基。

　　正如此刻，从惊吓中醒来的李凉钰发现自己还能好端端的双脚着地，并保有足够的清醒来应对眼前的一切，而不是假死或真死过去，这就算是今晚噩梦中的侥幸了，值得回去后上高香拜祖庙感谢神佛庇佑没有将他抛弃。

　　他四下顾盼，夜色茫茫，目所能及之处皆是支离破碎的尸骨，没有一具是完整地能看出原形。

　　这里才是真正的乱坟岗，准确的说，应该是叫乱坟沟。那些死后无人愿意将其埋葬的人就被抛弃在这里，任其尸身曝露于荒野外，腐朽成齑，最后化为孤魂野鬼。

　　而那女鬼就站在乱坟沟上，嘴唇蠕动似乎是在说些什么，只因没了舌头，咿咿唔唔不成语句。

　　李凉钰胆战心惊的看着女鬼，但奈何既看不明白，也想不清楚。他自认人鬼殊途，在理解沟通上是有差异的，这女鬼将他抓至此，莫不是想拿他当储粮？又或是如那些流传在民间的奇志怪异故事中所描述到的，女子生含冤，死成鬼，夜现人前，是为有托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