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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三旧友】

      白行简从学校回到凉水井,天已经完全亮了。竹林掩映下,两间茅屋显得格外寂寞。门开着,白行简伸手正要敲在竹门上,里屋出来个端着水盆的女青年,是昨天跟丁悦一起来的女青年,好像叫曾映红。
      “白老师?”曾映红问了句,昨夜天黑,煤油灯昏黄,看到的白行简似乎与面前的有些不一样。
      白行简点头:“我是白行简。小悦起了吗?”
      曾映红道:“起了有些时候了。昨晚您说早上过来,没看到您,正等着呢。”说着把门让出来,请白行简进屋。
      “五哥?”听到两人在外头说话,丁悦从里屋出来,“五哥来了,快坐下。映红你还端着水呢,赶紧倒了吧。”曾映红应了声,出门泼水去了。
      “昨晚睡得还习惯吧?”两人坐下,白行简先开了口。
      “没什么。有时候往县里乡里去的时候,也有这种硬板床。又不是什么娇贵的人,跑惯了,换个地儿一样睡的香。倒是五哥你昨晚没睡好?看起来气色有点儿差。”
      白行简道:“那倒不是,早上起得早了点,先往学校请了个假。”
      丁悦道:“要扣工分吗?”
      白行简答:“校长人好,帮我顶上了,没事儿。对了,你这次……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丁悦笑着说:“就跟我昨晚上说的,团里演出,县城有个老红军非常喜欢我们的戏,就请了几个同志到县里演出。郭大姐他们也一起来的,我才能偷个懒直接过来。”
      白行简道:“是这样……近来,老师和师母还好吗?”
      丁悦道:“都好。爸爸已经赋闲在家,不用理会外面的事,也落了个清静。妈妈如今也是偶尔去剧团指导,闲暇的时候和爸爸一起写字养花什么的,倒也安乐。只是——”说到这儿丁悦不由得笑容暗了下去,“他们都担心你,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得饱穿得暖,是不是受了欺负。早就听说这边条件不好,又遇上灾荒年份,哪能不担心呢?五哥,你过得还好吗?”
      白行简鼻子有些发酸,忙道:“好,都好。虽然这里条件艰苦些,但你们月月都寄来粮票,我一个人吃都吃不完,哪能被饿着?倒是你们,还得给我一份,你们怎么办?”
      丁悦微微叹了口气:“五哥,其实那些东西……有一大半都是旭哥给的。虽说如今军部没有参加批斗,但当初四清的人,都是要划清界限的。旭哥也很不容易了。”
      白行简低着头道:“我知道。展存旭他最近好不好?”
      丁悦又是一声叹:“无所谓好或不好。你也知道他的性子,通常是不温不火的。一直踏踏实实跟着包司令,上面又有叶老,旁人挑不出他错,也没地方挑。”
      白行简应了声:“那就好。烦劳你代我谢谢包司令,也谢谢赵司令。”
      丁悦连忙道:“五哥这说哪儿的话!算起来旭哥叫老赵声师兄,依着我老赵也得喊他声大哥,都是一家人,不都是应该的?你也别担心别人,照顾妥当自己比什么都好。五哥,你清减了。”
      白行简笑了笑:“如今常做些体力活,不比从前清闲,看着显瘦了些,其实结实了不少呢。”
      丁悦道:“你也就别宽慰自己宽慰我了。我就是来看看你到底怎样,然后如实地向家里汇报。我若告诉他们你长胖了富态了,过得比谁都好,他们能信吗?五哥,保重好自己,不管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白行简点点头:“你也是。对了,你们还没吃早饭,我这里刚好有俩罐头,煮来吃了,省得放久发霉,浪费了。”白行简说着起身往墙边的立柜走去。
      “五哥——不用了,我们街上去吃就好。”
      白行简道:“那怎么行?让你空着肚子回去,我怎么向老师他们交待?曾同志呢,怎么不见回来。”
      丁悦道:“我去叫她。”把曾映红叫了回来。
      白行简的屋子本来是分给新来的两个知青,但那人后来走了,就白行简一人住着两间小茅屋。一间用来睡觉,另一间加了个小灶一口小铝锅,可以自己煮点东西吃。白行简拿出藏了有些日子的两个肉罐头,从缸里舀点水涮乐锅,把罐头开了,小心翼翼把罐头肉都倒在锅里,加点儿水,这才坐小板凳上烧火煮食。
      煮好之后拿了陶碗盛好,不见人回来,正要去喊,却见丁悦和曾映红跨进门来,手上还多了点东西。曾映红左手拿着脸盆,右手拎着个兜子,里头是几斤红薯。
      只听丁悦道:“五哥,刚队长路过带来点东西,收着吧。”把兜子交到白行简手里。
      白行简接过来收了,一面招呼二人:“你们先吃饭,煮了点罐头,凑活着吃吧。”
      曾映红笑道:“白老师亲自煮的东西,这样的心意就够了。”
      白行简笑笑:“那你们快吃。”
      丁悦和曾映红依言在竹桌子旁坐下开始吃早饭。
      白行简掂量了下队长送来的红薯,恐怕有六七斤。细看下,虽说不算大个儿,却也都差不多大小,看来是细心挑过的。这时节,红薯还没开始收获,倒让自己尝鲜了。白行简将兜子放进旁边竹篓里,又用草帽往上头盖了,想着等送走丁悦回来,就把红薯拎纪明清家去。
      吃过饭后,又闲话一阵,白行简领着丁悦二人去坐船。
      离白行简住处最近的渡口叫做李家溪,有条小溪从渡口旁边汇入河流。不知道是哪朝哪代附近有家姓李的特别富贵,便以自己的姓给渡口命名。河流一路向下通往县城,河对岸顺流十里是汒溪场,属于临近的汒溪镇,从那里也可以坐车到县城。每天下午一点有一班船从上游流溪渡口开往县城,需要五个小时,而如果从汒溪场坐车,大概三个小时就到了。从白行简住处往李家溪渡头就一条弯弯的小路,出发后曾映红前头先走一会儿,白行简和丁悦则在后头慢慢走着。
      “五哥,这段日子你都怎么过的?不要光说好话给我听。”走在路上,丁悦还是忍不住问白行简。
      “也没什么,就是本本分分教书,安安分分做人。苦可能苦点,不过比起在家那段日子还清闲了好多。”
      “五哥,”丁悦突然停下来,走在前头两步的白行简感觉到后面停下了,不由得回过头来。却见丁悦站在狭窄的田埂上,望着自己的眼神有些黯淡。
      “五哥,我知道这些日子很苦,也明白就算知道了也于事无补。我没有办法改变现状,想知道你究竟怎么过来的,不过是希望能够在精神上为你分担一些。”丁悦说着叹了口气,走在她后头的曾映红则转眼去看远处河对岸的山。
      白行简默认,过了会儿才道:“又怎么样呢,悦华。”转身继续往前走。
      丁悦站在原地,心里有些酸楚,看着白行简消瘦许多的背影,心头抑制不住的悲伤。
      他说又怎么样呢。
      丁悦无言以对。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境地,又怎么样呢?丁悦深深吸了口气,默默跟上去。
      田埂很窄,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田埂上方的田里因为前几天的雨积了些水,一茬茬的稻桩已经有了腐烂的气息,混合泥土的味道,不断飘进鼻子里。白行简慢慢走着,静静地开了口。
      “我刚下来的时候,被分到镇上。因为听说我留过洋,特意把我留下。镇上派下引导我的周同志很好,对国外一些先进的东西又感兴趣,没事的时候我们私下就会说起一些。这是个小地方,平日里来来往往也不见多少人,每天严格按照指示学习改造,再有周同志这个朋友,倒也不算难过。后来,差不多到了一个来月吧,有位抗美援朝的师长还乡,师长当年在朝鲜战场上丢了一只眼还失去了一位很亲密的战友,最痛恨的就是西方的帝国主义侵略者。也不知是谁提起了我和周同志私下的谈话,师长很是不喜。再后来,我就接受再下乡改造,到大队上来了。”白行简淡淡地说完,低头认真地走路。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丁悦听完怒不可遏,“留过学又如何?难道只因为踏足过资本主义国家的领土就要被称之为□□吗?我们的火箭、原子弹、汽车,哪个不是由留学生们带回来的技术,学习西方先进的东西也有错吗?当年……他们也是留过学的……”秋风吹过,丁悦的声音渐渐有些萧索,“后来呢?你就一直在大队上了吧?”
      “是啊。”白行简抬头看了眼前方接着说下去,“从到了大队之后,倒是更安静了。大队给我分了间茅屋,本来和另一名知青同住,后来他因为一些原因离开了,就剩我一人霸占屋子,十分宽敞。
      “你也知道,我是不会做饭的。有天被村小的张校长相上了,让我去学校做老师,教教孩子,顺便就把我安置在了纪明清纪大哥家。纪大哥也是上过朝鲜战场的,因为爱人家庭成分不太好,就没法儿调县里去。纪家有个小子,今年才六岁,但机灵得不得了,可惜你昨晚没看到。”说起纪金白行简脸上添了两分笑意。
      “那还真是可惜,下次来就能看到啦。”丁悦说说笑了,“对了五哥,你现在还在坚持国学研究吗?前些日子碰上以前的留学时候儿的贾子轩,他还挺想念你的,尤其是当初你们跟宋彼得的争论,他说你是他最喜欢的辩论搭档。‘我能复活哈姆雷特,你却演绎不了西厢记’。复仇的王子迷倒了多少少女,就连那个向来冷冷清清的慕笉看过演出之后,每次见到你都脸蛋儿绯红。” 丁悦说起从前的事情脸上笑得更开了,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洋溢着青春的热情。
      “是吗,我都记不起来了。”白行简说着笑了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倒是贾子轩才情出众,又愿意花时间去钻研,将来肯定是有大作为的。”
      丁悦道:“他现在在军部工作,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光景。”
      两人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半晌。
      “说起慕笉,听说她没要他们家特意给安排的单位,也响应号召下乡了。这份热情,还真跟当年为了维护你和露娜吵架的时候有点像。那时候她可是特别仰慕你,颇有点非卿不嫁的意思哦。”丁悦开起了玩笑。
      “哪有的事!”白行简连忙反驳,“她不过是对角色有些喜欢,顶多算是个戏迷,你也不要胡说。”
      丁悦道:“好好好,旭哥又不在,我就说说而已。五哥你可别怕,我不会告诉他的。”
      白行简道:“你这丫头,越来越会耍嘴皮子了。”顿了顿,又道,“倒是巧的很,慕笉也分在大队上,住在河边一家也是姓纪的老哥家里。平常跟着大队的先生抓抓药,学校老师有请假的,她也到学校教课,不过这种时候少。”
      “这么说来,你们有时候还算是一个单位。”丁悦若有所思,“哎,这也算缘分了。曾经是同窗,如今一同下乡,你们俩可得比别人亲近些。”
      白行简道:“也没有,平常是不怎么见到的。倒是听说最近她住的那户大嫂正给她张罗对象这事儿,介绍的小伙子是大队先生公孙子谋的儿子。”
      丁悦道:“哦……慕笉虽算不得出身特别好,家里也不简单。又留过学,怕是不大可能一辈子留在这儿。”
      白行简道:“这就管不着了,都是别人的事儿。”
      丁悦冲着白行简背影笑,不再说了。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走着,说说话儿,不一会儿就到了李家溪上头的竹林。
      李家溪河岸上有两个院子,面对着河的右边有一大片水竹林,上头的院子就叫水竹林院子,住了柳家的两三户,平日负责渡口摆渡。左边也有一大片竹林,被条水沟隔成两边儿,就叫成李家溪院子。从白行简住处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到的就是李家溪院子的右边。这儿就住了姓吴的兄妹两户,哥哥家大娃子也在自己班上。妹夫是入赘来的,好像叫洪农富,白行简没怎么见过,不太认识。
      吴姓兄妹就住在竹林里头,屋外自留地旁有一颗好大的李子树,白行简刚来的时候看到过它开花,白白的一树,很漂亮。再往外就是大队的地了,面积不大,种满棉花。
      白行简和丁悦从土坎上路过,正走着,听到有人叫白行简的名字。白行简朝声音望过去,土坎下头的沙地里有位大嫂正朝他挥着镰刀。
      “哎,这不是白老师吗,干什么去呢,走得这么忙?”
      “叶大嫂?”白行简认出了是河边儿纪罗钊的家的,“你们在割牛草啊?好巧。”说着往土坎前面突出的地方走了两步。一个大队的,差不多都认识,见着了总要停下来聊两句,算是亲近和礼貌。
      丁悦见白行简停了下来,顺着白行简视线看去,看见两个女人。直着腰板儿热情地跟白行简打招呼的中年妇人憨厚淳朴,十分普通,她旁边那人倒让人觉得有些特别。
      那是个年轻姑娘,大概二十多岁,扎两条大辫子,略略低着头。一身粗布衣裳,手上握着镰刀,旁边还有个装着草的背篓。明明和那大嫂差不多的打扮,却让人一看就知道她的不同。好像一朵花儿,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丁悦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哎,白老师,这大妹子是——”叶世蓉好奇地打量丁悦。
      “我妹子,过来看我的,这不正要送她回去。”
      “哎呀,果然是白老师的妹子,长得这水灵——哎,慕大妹子你说是不是?”大嫂向身旁的姑娘笑着说。
      “嗯。”那姑娘应了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一副腼腆模样。
      “……慕笉,还记得我吗?我是丁悦,在英格兰留学的时候我们见过的,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丁悦把目光落在慕笉身上,笑着向她伸出手,“老同学,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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