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之城》卞非涯

16、圣诞雪天

　　向云擎消失了。
　　那个星夜下说好要带着她回云城改变一切的人不见了，没有人见过他。
　　在她准备好背弃一切和他走的时候，他抛下她了，连一声寻常的道别都没留下。
　　梁歇吟觉得自己像是个玩偶般任人撕扯挤压，一边窝在向云擎的卧室里等他，一边看着自己每天写下的日记，像是垂暮的老年一遍遍回顾自己度过的年华。
　　可怕的是，玩偶居然又有了影子。
　　是的，她的影子回来了，唯独漏了她的影子对。
　　这是梁歇吟一直渴慕的安定生活，不是吗？一切像是系统重装般一步步过得踏踏实实，平平常常，却又违和了不少。
　　仿佛她从来没去过云丘，没遇上向云擎，没带他回来过。
　　那只劣迹斑斑的流氓兔楚楚可怜地窝在床头，无声地控诉着她和向云擎对它无人道的羞辱；街头的那棵青松，树梢上依旧挂着炫丽的七色彩虹；还有这只从戒指里蹦哒出来的小虫子，卧眠了10年的小东西，此刻依然毫不留恋地返入梦境。
　　即使是系统重装，电脑重启后曾经放在外盘里的东西，那些刻骨铭心的事还是会鲜活地在脑海里活动，甚至更清晰，更明白。
　　混蛋，如果想让她一如既往地生活，那就特么的别让她想起他的事啊！为什么她的记忆一遍遍地混沌，却只对向云擎的事情分文不差地记在脑袋里消除不掉？
　　不公平！这对他，对她，对所有人都不公平。
　　“他还没回来吗？”齐星这几天一直跑过来给她打气，其实她心里也很难受，那小虫子可是她的大弟子啊！屁也没吱一声就退化回去了，留下一副长期挺尸的模样。
　　“嗯。”梁歇吟淡淡道，“快半个月了。”
　　“那你也不用走了，是吧？”齐星其实有点侥幸，却又觉得心虚。
　　“......对。”
　　她不用离开这里，梁叔叔，田阿姨，齐星，苏陌飞......这些她原本盘算着要深深珍藏着打包成回忆带走的片段，现在已经不需要她费心了。
　　梁歇吟只需要安安静静地背着书包每天像普通人一样上下学，嚷着要老师划考试范围，和同学一起出去玩游戏，有空就去找找齐星和苏陌飞麻烦，没事就回家陪梁叔叔下下棋帮田阿姨洗洗菜。
　　这么多琐碎的日常，恬然又惬意，她曾多次恼过自己的求而难得。现在一切归位，重新洗牌，她翻开了一张杀伤力十足的红桃A，可谁知道呢？红桃A撤回牌桌后又怎能抵得上平凡的小杂牌？
　　所有的事情背后暗潮汹涌，似乎有一张血盆大口龇着牙静候它的猎物。
　　为什么她的影子回来了？向云擎去哪里？他还会回来吗？他一个人回云城改变一切吗？成功了吗？
　　她真的可以相信他吗？
　　她不知道，因为她看不到幻影，看不了向云擎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何模样。

　　最近一直是阴沉沉的天气，风不算大，却透着刻骨的寒意，卷着细碎的粉末状雪花在空中一圈圈地打转，偶尔再穿过厚厚的棉衣灌进去，整个人都哆哆嗦嗦起来。
　　秉承着无信仰主义的原则，加上对崇洋媚外风气的强烈鄙夷，梁歇吟自觉地将圣诞节和清明节视为同一等级——这不是她的节日。于是当齐星从外头慌乱地拔起一株圣诞小树送给她时她略微矜持了下遂也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Merry Christmas！”
　　“哦，嗯。”梁歇吟不是很明白齐星的热情来源。
　　“小兔子，你不是一直很喜欢过圣诞节么？去年就向我定下今年的圣诞树礼物了，开心吗？”齐星丝毫没注意到梁歇吟惊讶的目光，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每次送给我的礼物都用袜子挂在床头，一点新意也没有。”
　　“我送的是......”
　　“袜子。”齐星看着她犹疑的眼神，坚定地点头，胸有成足地直视她，“只有袜子。”
　　呃，确实是她的风格。
　　“那苏陌飞呢？我送你什么？”
　　苏陌飞抬眼没好气地盯着她，嘴巴抿得紧紧的，像是个受气的小孩子。
　　梁歇吟顿悟：“也是袜子？”看来她真的很抠。
　　“还是女式的，十元三双。”齐星忙补充一句，略带挑衅地瞟了苏陌飞一眼，像是侥幸得胜的小人。
　　不知为什么，苏陌飞想到了“小人得志”这个词。
　　“那你呢？你送我什么？”梁歇吟不尴不尬地打破僵局，引出了一个貌似挺愉快的话题。
　　哪知苏陌飞无奈地叹气，像是无意识地唏嘘：“这得看天时地利人和了。”
　　“嗯？”
　　“哼，不就一破雪人么？”齐星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是个人都会堆雪人吧？”
　　梁歇吟迷迷糊糊的直觉告诉她，好像自己遭到别人的鄙夷了。
　　她的第六感一向很准，半晌后，她悲剧地发现自己对堆雪人这项艰巨的任务完全没辙。
　　确切来说，不是堆得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她压根没堆出个影子来。磨磨蹭蹭地甩了满脸满手的雪，揉搓了半天依旧只是个不成规模的小疙瘩。
　　“真笨！”苏陌飞看不过去了，跑过来甩开梁歇吟冻得红彤彤的两只小爪子，一边拿围巾擦去她脸上沾的小雪片，一边把手套脱下来强行裹住她的手。
　　“好好等着圣诞礼物就行了，再这么下去感冒了怎么办？”苏陌飞熟稔地牵着她的手把她塞到屋子里，帮她盖上毛毯后又不放心地嘱咐，“先别出去了，好好暖暖。”
　　语毕便回身冲进漫天的飞雪中和齐星努力奋战着揣摩雪人的造型。
　　梁歇吟只觉得脑袋涨得厉害，说不清楚的涩感。
　　我不是笨蛋啊，我只是失忆而已，别这样照顾我啊。
　　圣诞节啊，没准备礼物，没有诚意的邀请，连小小的雪人都不屑和我玩.......
　　洋洋洒洒的雪花一片片沉重又轻盈地落在地面上，层层叠叠的交织覆盖，最初的几个深浅不一的脚印也渐渐没了痕迹。不远处的树丛中零星的绿色慢慢地抹上白色的染料，整个世界除了一颗颗跳动的火红的心，似乎什么都变得纯白一片，过往的足迹也在慢慢地消失。
　　她的记忆不也是这般？悄无声息地流失，最后也留下空白？
　　窗外浴雪奋战的两团影子，簌簌落雪的声音，急促地蹭在玻璃上的小雪滴，仿佛也开始模糊成一片断断续续的剪影。
　　“梁丫头！”
　　“嗯？”梁歇吟晕乎乎地应了一声。
　　“梁丫头！”那人不死心地又低低唤了声，像是噙着笑意般一股宠溺的味道。
　　梁歇吟登时睁开双眼，掀开棉被，“是你？”
　　“是我。”
　　没错，是向云擎的声音。
　　“你在哪？我怎么看不见你？”梁歇吟急切地左顾右盼，揉了揉眼睛依旧没找到他的影子。
　　“傻瓜，我是幻影，你怎么看得到？”
　　梁歇吟听着久违的声音，各种复杂的情绪缭绕得她鼻尖又酸又涩，指尖不自觉地弯曲扼住了微微的颤抖。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是睁着大眼睛环顾空荡荡的房间，墙角，窗台，床边，桌前......
　　他在这里，在房间的某个位置。
　　“你......去哪了？”许久，梁歇吟深深呼吸一口，嗓子不自觉地哑了一度。
　　不大不小的卧室，她细微的声音近乎不可闻。
　　没有人回应。
　　梁歇吟心猛地一紧，跳下床像个散落在人流中不知归途的小孩，迷茫地望着空气中的虚空点，“向云擎你在吗？”
　　“我在。”面前有一股淡淡的气息萦绕，梁歇吟的全身似乎笼罩着一圈温暖的光环，耳边擦过一阵轻柔的呼唤，“我在，我在。”
　　梁歇吟闭上眼睛，踮起脚尖，张开双臂静静地环成一个拥抱的姿势。
　　“我......不想哭啊。”她无奈地喟叹，脸上又湿了一片。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还有，为什么突然又变回去了？”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问我是不是永远失去影子？其实不是的，只要喝了返魂酒就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前一阵子我回云城了，我原本以为让一切归位就行了，可是......”
　　“对不起，我仍然挽回不了。我以为我可以保护你的，毕竟守护云城的责任是我半途压在你身上......”向云擎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只是想保护你一如既往的温暖星球，没想到一切早就扭转不回来了。对不起。”
　　“没关系。”梁歇吟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道，“就这屁点大的事啊？我早就决定跟你走了，就你婆婆妈妈地瞎折腾......”
　　“你......”
　　“向云擎，我跟你说哦，”梁歇吟忍不住告诉他这个秘密，“我会忘记这里的，所有人，所有事。所以你不用太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房间里半晌没有话，梁歇吟自顾自地摇头傻笑。
　　“虽然......现在有些小难受啦，什么不记下来的话感觉就像被世界抛弃似的，别人说的话也有点跟不上。”梁歇吟眼神黯淡下来，扯了扯嘴角，“不过，以后就好了，想不起来就不会知道自己遗忘了什么。这样也挺好，挺好的......”
　　绞在一块的手指被人轻轻包住，掌心里微湿的汗意悄悄地散开，梁歇吟不自在地凝视着前方的玻璃，不知道该看什么，又该记下什么。
　　“不要可怜我。”
　　她冷冷的声音传来，向云擎将她齐耳的发丝别到耳后，捧起她的脸静静审视着，“我没有可怜你。”
　　“梁叔叔，田阿姨他们待你多好，他们为你撑起了一个温暖的家；齐星和苏陌飞也是，他们老早知道你的身份，却一直将你视为朋友。”
　　“真正觉得可怜的只有你自己。”
　　是么？
　　梁歇吟看着窗外的雪白世界，满满的全是两个身影创造的温柔城堡。
　　“而且，如果我们可以成功的话，你的记忆也许能找回来，你也能回来。”
　　“相信我。”
　　梁歇吟忽的又哽咽了一回，“真的吗？我可以回来？”
　　“是真的。”
　　梁歇吟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你怎么办？我还是看不见你，怎么跟你走？”
　　“呃......”
　　“你别告诉我让我直接喝返魂酒变过去？”
　　“你说呢？”向云擎禁不住笑了一声，“等变成幻影后你就能见到我了。”
　　“在这期间，我只能是你的秘密了，你可得好好照顾我。”
　　梁歇吟想的到向云擎此刻得意的嘴脸，不以为然地歪歪嘴，“这有什么问题？包在我身上。不过你自己可得跟紧我了，这次你要是再一个人逃走的话，哼哼，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你这个骗子了！”
　　“为夫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