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二 三十三天的假期——兄弟和情敌 ...
-
二三十三天的假期——兄弟和情敌
霍华德米歇尔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总参部情报总长,维克多米歇尔伯爵,这两天一直忙碌导致他眼圈浮肿,连说话的声音也是嘶哑的。
没错,我们在扎伊瓦搞砸了,搞砸了很多事——就在我修养恢复的这些天里,各个国家的外交部门已经纷纷发表声明遣责□□的暴力行径,外加,谴责布利顿政府对阿莱西亚恐怖分子的纵容……拜托,里面还有个摩拉人呢,再说我们也派出了快速反应部队皇家方舟好不好……
“看新闻吧。”伯爵揉着太阳穴,说,打开了旁边的电视。我认识出现在电视中的女新闻播音员——约过一次会,不过她的床上技术不怎么样。
“……已经确认的遇难人员有扎伊瓦酋长国大酋长,以及……阿莱西亚自治政府宣称和该恐怖组织没有任何关系……目前,阿瑟兰会展中心恐怖袭击事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明显是阿莱西亚人干的。”我说,“他们想把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就是撇得一干二净。”伯爵说,“那个公司我们调查过了,什么都查不到。”
我耸耸肩膀:“这世上居然还有布利顿总参部查不出来的东西?”
电视画面切换至满目疮痍的阿瑟兰会展中心——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我真的不想去回忆,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那个龙国人,他……应该还活着吧……
“……经国家联合会紧急磋商研究决定,国际反恐联合会将于下个月在成立,总部设在布利顿首都□□,同时组建各国首脑紧急联络机制,以应对今后可能发生的任何恐怖暴力袭击事件……”
维克多突然将电视关上了。
“听着,米歇尔。”他揉了揉鼻梁,“这件事情让我们很难办,不能让其他国家找到干涉布利顿内政的借口,又不能让那个黑旗公司再猖狂下去了。”
“但是我们拿阿莱西亚人毫无办法。”
“办法总会有的。”
“您是指刚才新闻里提到的反恐联合会?”我问。
“与其顶着国际社会的压力不如顺应眼下的局式。”伯爵说,“再说那些恐怖分子已经对整个世界宣战,他们没有逃避责任的理由。”
“但我们对黑旗一无所知。”
“这也就是为什么要成立反恐联合会。”伯爵从抽屉里拿出一摞文件,“我们的目标是黑旗和其他阿莱西亚分裂组织,龙国人正好也想把恐怖组织的帽子扣在东乡分裂势力上,斯维克人也想插一脚,因为他们的外交官员在这次恐怖袭击中全部丧生。”
他将文件放在了我的面前——反恐联合会特别行动小组推荐人员名单,我在表格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连我也算上了?”
“内阁已经讨论过了,你是合适的人选。”
我挑了挑眉毛:“拜托,我已经不想再干驻外的活儿了。”
“是你父亲的意思。”
顿时,一股无形的愤怒向我袭来——是他,又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干涉我的人生……明明觉得我是个累赘,为什么要生下我?
“别在我面前提他……”我默默地攥紧了拳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所有事情都要听他的安排。”
“亲王陛下也有他的考虑。”维克多显然感受到了我的愤怒,“你放心,让你加入是因为我们手里有龙国人想要的情报——你已经和他们的情报人员有过接触,不是么?”
我的脑海中划过一个身影,漆黑而倔强的眼神,凌厉的枪法……明明有可以逃脱的机会却回来救我,殊不知因为我的身份,那些恐怖分子根本不可能要了我的命……
不由得,我的拳头垂了下来。
“他人怎么样……听说被皇家方舟的人救了……”
“早已经回龙国养伤去了,我们之前对他进行了紧急抢救,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伯爵将文件往往面前轻轻地推了推,“在今天早上,龙国大使馆的武官向我们正式递交了他们的人员名单,里面也有那个人。”
“他的枪法很厉害。”
“但他不是我们的朋友,霍华德。这个人曾经在龙国南海地区清剿过海盗和私设武装组织,我想你应该清楚这是怎样的一个家伙。”
说罢,伯爵站起身,拉上了身后的窗帘,然后从墙上的暗格里拿出一只小盒子。
“出于某些原因,也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我们不可能在反恐联合会上有太多的发言权,出力的事情就让龙国人和斯维克人干吧,你在一旁别插手就行。”
“那么把我算进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刚刚褪去的怒火再次涌上来,“当我是个摆设吗?”
“就是个摆设。”伯爵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说得再难听一点——你,就是一个诱饵。龙国人太想得到我们的情报了,这个局,我们会为他们设好。”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不容许我有任何反抗的念头,将盒子里的戒指取出递到了我的面前。
“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
“我知道……”
我低声说,接过戒指默默地将它戴在右手无名指上:就这样任凭那些人的摆布,不许反抗,乖乖听话,不然你会粉身碎骨……这个行业本身就充满了各种黑暗和欺骗,我还当自己很傻很天真,天天享受着美酒、女人和生活。
“什么时候上任。”沉默很久之后,我才问。
“一个月之后。反正这段时间是你的休假,回家或者去别的地方都可以。”
“那么,就随我自己安排了。”
从国防部大楼里出来,我去了一家高级会所,找了两个女人并把自己灌了个烂醉。二十二岁的年纪本应该无忧无虑,醒酒之后,我也将维克多和总参那些烂事忘在了一边。
反正,还有三十三天,一个月的时间。
我回了一趟位于阿松森大区的庄园,一切都很好,老管家将所有事物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账目上还有不少盈余。接下来的日子,可以靠着找女人、或参加贵族名流之间的派对来打发时间,可是我却跑到龙国人的领事馆办理了旅行签证并购买了前往龙国首都的机票。
简直鬼使神差一般。
不是我逃避现实,而是多多少少有些担心上官锦……谁知道老维克多的话是真是假。客机在云层下颠簸了整整一天,中途还在马拉的首都莫维纳转了一次机,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飞进龙国的领空。
又是大半天过去,飞机终于抵达目的地。降落之前我从机窗向下望去,整个龙国首都淹没在一大片高大的森林之中,仿佛绿色的海洋;一条河流穿城而过,从高空看像是一条银灰色的段带,将整个森林城市一分为二,河上架着若干条桥梁,车辆往来穿梭,一条货船从桥下钻了出来,徐徐向东南方驶去……
在强烈的颠簸过后飞机终于平安降落,出机场之前我用公用电话拨通了布利顿大使馆的电话号码——透纳舅舅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突然跑过来旅游的。
一直等到天黑,布利顿大使馆的车才开到机场门口接我。我又累又饿,行李箱里只装着平时穿的衣服,回到大使馆的第一件事便是吃东西,然后倒头就睡。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可怜的透纳舅舅也不得不因为我的突然空降临时请了一天假,他是我的远房表亲,老外交官,在龙国呆了十几年。
“其实我今天的事情也不少。”他说,“你是来找那个上官锦的吧?龙国国防部那边也有两个人找他有事,正好一起搭车顺路过去。”
“他们国防部没有车么?”我问。
“不是没有车,而是。”透纳舅舅推了推眼镜,顺手扔给我一张云檀市区地图,“你看看就明白了。”
打开地图一看,我顿时傻了眼。
地图上不少地方是用罗曼语标注的,我能看懂,但是——
布利顿大使馆在城西,和一个居民小区做邻居,国防部和外交部等国家机关在城南河边的新规划区;上官锦还躺在军队的疗养院里,那个医院在北面,距离市中心十五公里……
整个首都的规划和布利顿的□□相比简直糟糕透顶,难道连年的战争已经让这个国家的领导者们忘记如何建设首都了么?我盍上地图册,透纳舅舅已经将车准备好了。
“这是你头一次来这里吧?”他打开车门让我进来,“虽然我刚一开始来的时候也不习惯,但时间一长也不得不习惯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以前只是通过媒体和书本了解,昨天又因为天黑无法看清这个首都是什么样子……汽车缓缓驶出大使馆,旁边就是那个小区的大门,门口一排花花绿绿的小商贩。
透纳舅舅把车开到主干道上没多久,车就堵在了半路,我看着车窗外,鳞次栉比的建筑和高大的树木混杂在一起,有些人干脆就在树上修建了简陋的居所;因为堵车,更多的人选择步行或是骑一种和摩托车类似的小车子,速度不算太快。街上行人的穿着打扮远没有我们布利顿漂亮,年龄大一些的妇女在脑袋上缠着彩色的纱巾,年轻女性反倒没有那么艳丽的装扮,基本上一袭素雅的连衣裙,平底鞋,裙摆上的花纹倒是绣得精致好看。
我干脆将脑袋探出了车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就着初夏的阳光,风也是及其柔和的。在路上堵了半天,车队终于开始动了,透纳舅舅连忙在一个拐弯处将车开进小路,说是抄近道。
“麻烦您专门来陪我。”我抱歉地说。
“呵呵,没关系。”舅舅熟练地转动方向盘,避开一只突然窜到路上的猫,“再过一个月你的工作不是那些更令人头疼的事情么?就当是这几天好好放松一下吧。”
“谢谢你,舅舅。”
透纳舅舅的车穿过一个狭长拥挤的菜市场,一大半是水果的摊贩,绝大多数水果都是我从未见过的,还有鸡,关在竹子编的笼子里;市场两旁是老旧的两层小楼房,家家户户的阳台上种着各种缤纷的花卉,有的阳台上还趴着肥硕的猫。我看着车窗外的这一切——和布利顿完全不一样,但是,又是那么地真实。
终于,汽车挤出乱糟糟的菜市场,沿着河岸一路向东南方向行使。河上船只来来往往,繁忙得要命。
“这条河是香樟江的支流。”舅舅说,“过河之后就是老城区,龙国的大皇宫就在那边。”
车还没开到新城区,燃料就快要见了底,透纳舅舅把车开到一家商店,买了两罐燃料——淡蓝色粘糊糊的液体,拧开盖子才发现气味刺鼻难闻得要命。
“龙国人管这个叫矿油,原料是从扎伊瓦那边进口过来的。”舅舅打开后备箱,扯出一根特殊的软管将燃料慢慢灌进油箱,“虽然加起来比较麻烦但是价格很便宜,比布利顿那边便宜多了。”
“我们用的是石油……”我捏着鼻子说,“还有……这是什么?”
商店旁边,蹲着一只肥硕的不知名的禽类,脑袋上顶着一撮打卷的羽毛,还有它的一窝幼崽,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是瑞鸡,肉很好吃。”
透纳舅舅终于加完了燃料,顺手在旁边的树上扯下一把叶子塞到我手里,还有几枚青色的小果实。
“如果觉得难闻就闻闻这个。”
我揉碎了手中羽毛状的叶片,放在鼻子前——淡而清雅的香瞬间充斥了整个鼻腔,将矿油那股子刺鼻味儿撵得一干二净。
“这就是云檀。”舅舅说,“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春季——龙国这里叫做暖季——云檀花开的时候,整个城市都是香的。”
“这个能吃么?”我拈起手中那几颗青涩的小果实。
“不能吃,但是成熟的果实磨成粉可以做香料,在南方那些国家很畅销的,我记得前几年还有哪个牌子的香水也用了这个……算了,想不起来了,咱们快上车吧。”
渐渐地,路开始变得好走了,宽阔的四车道,大路两旁的树木经过人工修剪,整齐而挺拔,街边的建筑也是崭新的,有几栋正在施工。透纳舅舅说随着战争的结束龙国人终于可以腾出手来修缮国家的首都,却发现整个云檀市已经成了一团无法解开的乱麻,只能选择新开辟一块地方出来。
我真的非常感谢□□的城市规划者们,真的。
历经千辛万苦,汽车终于开到了龙国的国防部。看来舅舅已经和他们提前打过招呼了,门卫没盘问我们就放我们进去。我在停车场等着,没过多久舅舅便带着两个人从大楼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虽然身着便装但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军人,右边的脸颊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另外一人是个戴着黑色粗框架眼镜的眼镜男,裹着不合身的白大褂,让人不由得联想起那些在实验室里宅得太久的科研工作者。
伤疤男自顾自地拉开车门,大大咧咧地往车后排座椅上一坐。
“嘿,你好。”他用蹩脚的布利顿语说,冲我挥了挥手。
“你好。”我用蹩脚的龙国语回敬。
“罗纪洋你的发音太硬了。”眼镜男絮絮叨叨地跟着伤疤男钻进车里,说的居然是标准而流利的布利顿语,“对了,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伤疤男回敬了他一句,我没有听懂,这时舅舅打开驾驶室的门坐了进来。
“人都到齐了,咱们走吧。”
汽车发动,穿过国防部大门,没过多久就将整齐的新城区抛在了后面。眼镜男和伤疤男在用龙国语聊天,我又听不太懂,只能再一次地将目光转移到车窗外。
低矮蜿蜒的山丘,覆盖着各种绿,远处还有一汪碧蓝的湖水,静静地仰望天空。一切是那么地不一样,三天之前,我还在国内,如今,置身于异国他乡。
“你们几个饿了吧。”舅舅突然问,用的是罗曼语,这样大家都能听得懂。
“饿了。”眼镜男实话实说。
伤疤男瞪了他一眼:“你个死心眼儿。”
两个人开始用龙国语吵了起来,舅舅无奈地摇摇头,将车开到了路旁的一个小饭馆,就餐环境还算干净,只不过我不知道能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吃到什么好东西。见来了两个外国人,老板热情极了,不等我们发话就把院子里那只卷毛鸡的脑袋剁了下来。
这是我在龙国第一次吃到的本地菜肴,鸡肉的味道相当不错,肉质细嫩,非常鲜美,但是……为什么只有这一道菜里有肉呢……为什么眼镜男和伤疤男一直盯着我看……我放下叉子,很白痴地问了一句:
“你们不饿么?”
“不饿不饿。”伤疤男一把捂住了眼镜男的嘴。
舅舅尴尬地抹去脑门上的汗:“快点儿吃吧,我们还得赶路。”
午餐匆匆结束,上车,继续前行。下午四点左右,我们抵达疗养院——一处坐落在山谷之中的院所,如果不是伤疤男带路,舅舅差点就要在大山里迷路了。
伤疤男在询问值班护士,出于无聊我开始在大厅里瞎转圈子。疗养院非常老旧,看上去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墙壁上的墙纸斑驳脱落了大半,大厅的山墙上悬挂着一副巨大的油画人像,和这个疗养院一样古老——我回忆起这个人曾经是龙国的国家元首,在历史书上看到过。
询问完值班护士,伤疤男突然快步向走廊深处走去,上了二楼楼梯,眼镜男跟在他身后。他们两个的步伐非常快,以至于把我撇下很长一段距离。二楼走廊倒数第二扇门被伤疤男一脚踹开,紧接着,我听见了上官锦的咆哮:
“你们是想让我早点死么?!”
“给我从床上滚下来!”是伤疤男的吼叫,“我们大老远请假跑过来给你送行——我想说送终,因为——妈的他们说我要跟你一块——”
我连忙几步冲进病房,上官锦站在病床上,一身蓝白条纹病号服,手里拿着枕头当武器,显然已经被气得炸了毛;伤疤男想挥拳头揍他但是由于我的突然闯入拳头停留在半空,至于那个眼镜男——他本来缩在门外,因为我闯进来了于是干脆缩到我身后去了。
幸亏舅舅没跟着我们上来,不然他老人家会哭的……
唉,龙国人的思维方式和我们不一样。
“你是他什么人?”我问伤疤男。
“我是他哥!”伤疤男回答得是理直气壮。
“你呢?”
我向身后看了一眼,眼镜男缩了缩脑袋,半晌,才吐出一个词:
“情敌……”
“……”我彻底……无语了。
不过看到上官锦平安无事,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也在看着我,但是我无法从他的表情和眼神中读出什么东西……终于,眼镜男从我身后探出了头:
“你在疗养院里躺了那么多天……什么情况也不跟我们说……”
“我有必须向你们汇报的义务么?你们又不是我领导!”
上官锦拿枕头指着眼镜男的鼻子,理直气壮。眼瞅着伤疤男要扑上去揍他,我连忙撇下眼镜男拦了过去。
“你们别这样,我是特地来找上官先生——”
“我们也是特地!”
“是特地来气死我的吧!”上官锦隔着我,一脚踹到伤疤男脸上去了。接下来,他们扭打在一起,中间夹着我,直到我们仨重心不稳一起摔在了地板上。
“你们别打了好不好!”眼镜男在一旁大叫,“再打……再打我就给罗纪娜打电话!”
直到他说出这个名字,这两个家伙才停手。上官锦从我身上爬了起来,我身下是伤疤男……
你们个到底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啊!
上官锦伸出手,将我拉起,一脸的别扭:
“要不是因为你,我们早就见血了。”
“我是来旅游的,趁着还有时间。”我说,“还有……真的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你说你是来旅游的?”
眼镜男突然来了兴致,很没礼貌地打断我的话。伤疤男也从地板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不等他说话,眼镜男又蹦出一句:
“既然客人好不容易来一趟——要不咱们明天一起去大皇宫吧!
我顿时被这家伙的跳跃性思维惊呆了,上官锦还是一副别扭脸,伤疤男痛苦地扶起额头:
“欧阳宇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么……”
“我们研究所请假很容易的!再说你们不是还有一个月休假么?趁着这一个月好好玩啊——嗳你走什么啊!我还没把我的意思说完——去了大皇宫咱们还可以去镜湖,现在应该可以游泳了——”
“我真怀疑纪娜怎么没和你离婚。”这回,轮到上官锦扶额头。
“我们刚结婚好不好。”
“我可以揍你么……”
“可以啊,只要别让罗纪娜知道。”
“……”
眼看天色渐暗,我想我也没必要留在这里——既然上官锦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再说回大使馆很麻烦,还得把伤疤男和这个思维跳跃得没跑的科研工作者送回去。透纳舅舅的车还在院子里停着,老爷子打开了车前面的引擎盖。
“怎么了?”我问。
“搞不好我们今晚得在这里过夜。”透纳叔叔擦了擦满手的油污,“蓄电池的电路烧坏了两条,根本没办法发动起来。”
“我去找下院长,看他能不能帮帮忙。”伤疤男出现在我身后,拍了拍我肩膀,“坐车坐了大半天累了吧?赶快去吃饭,不然可就没东西吃了。”
我和透纳舅舅跟着他来到了疗养院的食堂,上官锦和那个眼镜男早就到了,食堂里的人除了几位护士,更多的是伤残军人,有的年龄很大,坐着轮椅,我们这些人出现在食堂里反倒有些扎眼。上官锦和眼镜男隔了一个座位,我干脆端着盘子坐在他们两个中间,舅舅和伤疤男坐在一起。
这顿晚餐比中午那顿匆忙的卷毛鸡便饭好得多——前菜是油炸小鱼干,刚出锅,裹着薄薄的一层酱汁,骨头也被炸得酥脆;主菜是浸在油汤里的鱼块和蔬菜炖鸡肉,龙国人不吃面包,主食是一种面蒸的团子,里面有馅,貌似是晒成干的蔬菜,味道不错;最后是一道大米和水果干熬成的粥,没有餐后甜点,只有一杯晒干的叶子和花瓣泡的饮料,一口喝下去,满嘴淡淡的花香。
“你天天就吃这个?”伤疤男放下玻璃杯,斜了上官锦一眼,“比我妈做的难吃得多了,我真没相到你能在这里忍受那么多天的病号饭。”
“就是因为你在天天在家呆着所以我才不想回去。”上官锦露骨地回敬。
“阿姨做饭是好吃,可是辣椒放得太多了。”眼镜男瞬间又插了进来,“我和锦都是云檀人,罗纪洋你是玉栖人吧?我知道那边的人喜欢吃辣可是你妈的辣椒放得也太多了——辣椒吃得太多对身体不好,我记得《百木典》里有记载——”
“闭——嘴——”
眼看这家伙再次开启大脑跳跃性思维模式,上官锦和刀疤男一起嚷起来。我们本来就很引人注意了,这下,食堂里的所有人都把目光移了过来。舅舅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连忙把我拉走,来到了院子里。院长派人修好了汽车,可是天已经黑了,疗养院坐落在群山之中,要把车开出去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们就在这里过一夜吧。”透纳舅舅说,“反正已经没法回去了。”
我们的房间早就安排好了,在上官锦隔壁。房间很干净,两张单人床,电灯和家具都是很老旧的。被褥似乎是刚刚在阳光下晾晒,里面填充着蓬松的填充物,不知是羽毛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东西。透纳舅舅的鼾声很快传来,今天最累的人应该是他老人家吧……现在是五月,山谷间的风凉飕飕的,爬过窗户缝隙扫在我的脑袋上。这是一个和布利顿完全不一样的国家,气候温和,物产丰富,如果我是罗曼的皇帝我也会想方设法将这块土地占为己有……算了,不要胡思乱想了,还是早点睡吧,明天他们还要带我去参观大皇宫呢。
早上是伤疤男叫醒了我,他说他叫罗纪洋,但没有向我透露更多的个人信息。上官锦一大早上检查身体去了,我和透纳舅舅再次来到食堂,早餐供应的是稻米煮水果干和腌制的小黄瓜,外加松脆的小圆饼干配果酱,没有牛奶,多少让我感觉有些不习惯。
吃过早饭舅舅开始检查他的汽车,我在一旁闲着,这时候眼镜男跑了过来,手里拿着地图和其他东西。
“我们今天去大皇宫,如果时间够的话还可以去九苍观转转……我知道你们外国人头一次来这里很不适应啦——这是梅子,要尝尝么?我刚在院子里摘的。”
拜托……你的思维能不能不要跳得那么厉害……
我接过他手中紫红色的小果实,酸酸甜甜,挺好吃。紧接着伤疤男——也就是罗纪洋先生出现,在和疗养院院长握手道谢。
一直等了半个多小时,上官锦才出现,换了一身浅灰色的便装——当然,刚一碰面,他又和罗纪洋开始吵,又是眼镜男从中介入打断了他们两个。透纳舅舅一脸的无奈,把所有人都撵上了车,然后将车开出疗养院。
上官锦他们三个龙国人坐在后面,眼镜男夹在他和伤疤男之间——这样他们两个就吵不起来架。舅舅把我们几个送到大皇宫门口就开车回大使馆了,我看着皇城那高高的大门——大门两边一左一右矗立着高大的石雕怪兽,因为岁月的流逝,覆盖着斑驳的青色的苔藓。整个皇城坐落在一块台地上,周边相当开阔,也不会碰到走两步就是一棵参天大树的奇观,附近各种建筑物多了起来,还有学校和医院什么的,远远地还能望见那条繁忙的河道。
“妈的……几年不来,票价涨了那么多。”罗纪洋买票回来,嘴里不停地抱怨,“还是拿军人证打折过的!”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翻墙进去——”眼镜男指着头顶说。
“你还是赶紧闭嘴吧……”
我们走进皇宫大门,上官锦被落在最后,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我的注意力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一条宽阔笔直的青石大道,通往更加高大的城门,穿过城门,是一大片开阔的广场,地上同样铺着光洁的青石。
我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没有高大华丽金碧辉煌的宫殿楼宇,只是一片低矮的原木色房屋,覆盖着橘黄色瓦片,建在白色石料砌成的基座上——这就是龙国人的大皇宫?面积的确挺大,但是和布利顿的太阳宫相比简直是差远了。
直到走近我才看清楚宫殿是木结构的,支撑整个宫殿的柱子居然粗得一个人都抱不拢,上面雕刻着花纹和怪兽,同样因为年代久远,柱子上的彩绘快剥落得差不多了。宫殿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陈设,仅仅回荡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这是三大殿的前殿飞香殿。”眼镜男打开地图册,“在古代是敬天用的,整个大殿全部用的是金香楠木——这树现在早就没有了。”
“原来这宫殿还挺值钱。”我说。因为今天不是星期天所以游客不多,寥寥的没几个人,看到我这个外国人都忍不住瞄上几眼,然后不好意思地把目光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回过头看了一眼上官锦——他还是心不在焉,一副打酱油的表情。
也许因为另外这两个家伙的原因吧……不等我继续往下想眼镜男把我拉出飞香殿——后面还有一座宫殿,比飞香殿小一号。
“这是骊坤殿,往后就是皇帝上朝的紫云殿,再往后是后宫,再往后是灵珍苑,再往后是——”
“欧阳宇你能不能一次性地把话说清楚!”罗纪洋顿时恼了。
“哦,我明白了——这里就是龙国的大皇宫——结束。”
“……”
罗纪洋被噎了个半死,眼镜男指着他的鼻子数落起来:
“怨不得纪娜说你大脑简单——人家外国客人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当然要好好介绍咱们国家的名胜古迹了!锦你也别在一边干站着——人家叫什么名字我们还不知道呢!”
“是你本来就没有跟人家自我介绍好不好!”上官锦同样炸毛,“还有——赶紧逛,逛完了我还得回去——”
“纪娜在博物馆,今天她值班。”
“……”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宅男把另外两个龙国军官堵得是哑口无言——因为我在场又不能痛揍这家伙一顿——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的缘故。参观活动继续进行,罗纪洋干脆和上官锦一起落在后面,眼镜男拉着我走在前面,一路上话语不断,无非是“这个东西很值钱很珍贵很厉害可是现在没有了”。
我真心无法理解他的大脑回路。
“到了。”
我们在紫云殿前停下脚步,宫殿外面拦着一圈栏杆,貌似是不让游客进去参观。这里应该是整个大皇宫内最奢华的建筑了:所有露在外面的木头全部顺着纹理雕刻出精美典雅的花纹,有的地方镶嵌着五光十色的宝石,大殿中央放置着巨大的座椅,看上去是一整块很特殊的石头雕刻而成,颜色如同金子一样,温润半透明的质地,却有着木头的纹理。
“这是玉木。”眼镜男介绍道,“现在已经没有了。”
我耸耸肩膀:又没有了啊……
“很贵吗?”我问。
“很贵很贵的!”眼镜男顿时来了精神,“玉木只生长在西南大山深处的山沟里,长成大树要两万多年呢!在古代只有皇帝可以用,平民百姓私藏玉木是要杀头的!”
“也就是说皇帝们把所有好东西都享用完了所以什么都没留下来?”我托起下巴。
“也不是没留下来,很多都跑到罗曼皇帝的皇宫里了。”说到这里眼镜男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云檀被罗曼人攻陷过好几次,大皇宫是三百多年前才修起来的,和过去的简直没法比。”
原来他们也曾经有过辉煌华丽的宫殿……我想起了太阳宫,宫殿前那金色的喷水池一直以来都是建筑上的奇迹。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布利顿人并没有尝受过首都沦陷的痛苦,最惨烈的一场战争发生在八百年前□□的郊外,最后我们把罗曼人和斯维克人打了回去。
不知不觉我们逛到了皇帝的后宫,罗纪洋在这个时候来了兴致,和眼镜男八卦起皇帝曾经的妃子们。眼镜男此时成了一个巨大的八卦源头,我的大脑仍然没法跟上他的节奏。
上官锦还是一副“一切和我无关”的表情。
“没想到你知道那么多东西。”我向他尴尬地笑了笑,时间已经快到中午,我有些饿了。
“那是当然。”眼镜男自豪地说,“在过去我们欧阳家是史官,就是负责编写史书的,锦他们家族是皇帝的内卫,也就是保镖……忘了自我介绍了。”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
“我是欧阳宇。”
“……”我想我还是不要和他计较礼仪等相关问题。
从后妃们的宫殿出来,眼镜男欧阳宇先生把我们拉到了一个大花园,逛完花园我们就可以从大皇宫里出去了。花园里有摊位卖水果和纪念品,我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包括散发香味的手链和仿古头饰;水果的种类实在是太多,我只能一样拿了一点儿——在布利顿,水果贵得要死,而在这里居然像不要钱一样。
眼镜男表示大皇宫里东西的价格还是有些坑爹。
“从后门出去就是博物馆。”他说,“罗纪娜是博物馆的讲解员。”
我看了一眼上官锦,他靠在一棵树下,手里端着一瓶汽水,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他漆黑的短发上。他的脸上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可是他的眼神……
我说不出那是伤感,还是迷茫。
应该是一个让他爱到了骨子里的女人吧,我想。这时候他起身,向后门走去。
这回是上官锦带路,我们几个反倒在后面了,欧阳宇加快脚步追上他,在他旁边用龙国语嚷着什么,被他给无视掉了。博物馆是新建成功的,里面挤满了小学生,让我不由得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一窝吵闹的卷毛鸡幼崽——欧阳宇说今天某个小学校在博物馆举行活动,正好罗纪娜值班。
在天文观里我们找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女性——容貌清秀,身材苗条,一身白色的工作制服,淡紫色头巾裹着长发,年龄和上官锦差不多。在她周围孩子们统统坐在地板上,头顶是星空、整个星球的模型,还有两个太阳和三个月亮。
我们没有打扰她,只是在一旁看。她说的是龙国语,欧阳宇给我当翻译。
“这是我们头顶上的强电磁层。”她用细长的教鞭指着星球最外层的网格,“因为它的存在阻拦了两个太阳的高温和辐射,同时,也导致无论何种飞行设备飞出大气层外都会造成控制信号中断,失去联系。”
“为什么会有强电磁层呢?”有孩子举手提问。
“强电磁层形成的原因非常复杂,各个国家的科学家们都在努力研究,试图解开强电磁层的谜团,目前公认的观点是我们星球本身的磁场加上一大一小两个太阳的辐射影响,导致了星球外围的电磁活动异常强烈。”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研究强电磁层啊?”举手提问的是一个小姑娘。
“无法解开强电磁层的谜团,我们人类就无法探索星球外面的世界。”她看着周围的孩子们,仿佛是在看这个国家的未来和希望,“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之后成为大科学家大发明家,这样大家就可以飞到星球外面去探索未知的领域!”
“我想飞到三个月亮上去看看!”
下面的孩子们一片叽叽喳喳,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群卷毛鸡幼崽——好像……叫瑞□□……肉倒是挺好吃。
“我也在研究强电磁层。”欧阳宇捣了捣我的胳膊,“当然,只是我的副业啦……实际上我是搞飞机发动机设计的,你知道吗?两个太阳其实大小一样,只不过由于运行轨道不一样所以看起来一个大一个小;还有,不光是太阳,月亮也对强电磁层有很大的影响……”
拜托,你能不能别再跳思维了……
罗纪娜知道我们几个在等她,直到孩子们的参观结束,她才跑过来打招呼。气氛多少有些尴尬,我和罗纪洋连忙找借口离开,在博物馆外的广场上等他们,没过多久欧阳宇也出来了。
“锦下个月出国是不是就不回来了?”他突然问。
“这个不一定啊,驻外武官一般的任期也就三四年左右。”我说。
“可是——反恐的话应该不一样吧!我听锦说,上面的意思是——让他负责整个事情!”
“我怎么没听说啊!”罗纪洋抓抓头发,“真不知道国防部那帮老头子怎么想的,总参老资历的比他多了去了……不过实话实说,我也在总参听到点儿风声——他们想把我也派过去。”
“你有反恐经验,可是锦没有,打海盗不算的。”
我在一旁沉默不语——既然他们用罗曼语讨论问题就意味着不需要对我保密;我不由得想起来龙国之前老维克多说的那些话——仿佛石头一般压抑在我的胸口。
上官锦终于从博物馆里出来了,还在和罗纪娜聊天,似乎忘记了其他人的存在。我远远地看着他的身影,那些石头硌得我的心……好疼……
如果……我是个普通人就好了……
“也不是没法回来啦……”我僵硬地笑了笑,“毕竟,是我们布利顿人牵头,又和阿莱西亚扯到一块儿,我们的工作更多一些……”
“我知道,那些□□很难缠的,嚷嚷什么'重建国际新秩序'。”
接下来,谈话陷入沉默,作为亲历者我不想去回忆阿瑟兰惨案,另外两人一时也不知该谈论些什么……远处的上官锦握住了罗纪娜的手,这让欧阳宇感觉有些不好受。
“我说妹夫。”罗纪洋终于有了打击欧阳宇的机会,“要是你阿达是我老爹就好了。”
“我才不要青梅竹马呢!”
“青梅竹马多好啊,从小到大一块儿长大,连对方想啥都能了解。”
“就是因为罗纪娜太了解他了!”欧阳宇顿时涨红了脸。
“那么……他们两个为什么没有在一起?”我斗胆问了一句。
“唉……一言难尽啊……”这回,居然轮到欧阳宇扶额头,“总之,是锦的性格……他在疗养院呆了那么多天,除了向领导汇报工作外,谁也不愿见,更别说出去逛街……幸亏你来了,不然还不知道他能搞出什么事情。”
“那他父母呢?”
“锦的父母在他小时候出了意外,是罗家把他养大的,他阿达就是罗纪洋和纪娜的父亲。”
“阿达?”
“你们那边是叫养父吧?”
我点点头,再次陷入无边的沉默:阿瑟兰惨案、他的枪声、在黑暗的管道中艰难向前爬行、还有不顾一切冲回来救我……平日里走进他生活的人一个是死敌一样的兄弟,另一个是抢走了青梅竹马的情敌……如此孤独地活在世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但是,却如此地坚强。
和罗纪娜告别之后,我们再次领教了龙国人那坑爹的城市规划和交通系统——因为堵车,公交车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老旧的公交车里人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连同我这个外国人在内。不知挤了多久上官锦大声嚷嚷着下车,等我从车上挤下来的时候衣服已经不成样子了。
“我在这里转车回国防部。”罗纪洋说,“手头还有一大堆事情没交接完。”
“我也得回研究所了。”欧阳宇拍打着被挤皱了的白大褂。
上官锦冲他们挑了挑眉毛:“哦,那你们两个滚蛋吧,我还有事。”
“下次——”
“下次别来找我。”
说罢,他就拉着我的胳膊,快步走下站台。
“陪我去买书。”他说。
我们走进一家很大的书店,就在车站附近。他带着我来到了外文图书区,我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你以为我天天呆在疗养院里闲着没事干吗?”他赌气似的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三国词语互查大词典,“一去就是三四年,又不是去旅游,干的都是丢命的活儿。”
原来他是想趁休假的这几天,突击布利顿语。
“你休假几天?”我问,顺手翻开一本布利顿皇家出版社出版的画册。
“三十三天,正好一个月。”
“我也是。”我办的是旅行签证,在龙国的法定停留时间正好也是三十三天。
“那这些天你住哪儿?”他抬起头看着我。
“住我舅舅那儿,他是我们国家驻龙国的大使。”
“要不你住我那儿吧,正好陪我练口语。”
“呃……”
想起疗养院那老旧不堪的生活设施,我不由得背后一阵发毛,这时挂在书店墙上的电视机开始转播国际新闻——一个多月过去,黑旗的宣言还在网络上挂着,查不出任何真相。
上官锦狠狠地将词典攥在手里,似乎要把它捏碎一般;他的双眼直言不讳地盯着我——我们俩的身高差不多。
“我就问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冷得仿佛斯维克冰海深处的寒流,“为什么你和那家伙长得这么像。”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也许是碰巧了。”
我心虚地将目光移到了别处,因为那双隐藏在漆黑瞳孔之下的东西令我胆战心惊,也将他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魔鬼——
复仇。
上官锦
头好痛。
今天早上的身体检查还是一切指标正常,护士长说头痛是因为我每天睡得太晚——的确,我在啃布利顿语的书和词典,一个月的时间里掌握一门外语,听起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吧……反正霍华德住这儿,陪我练习口语。我和疗养院院长打过招呼了,疗养院那么多闲置的房间,一个外国人来住没有什么不妥当。
不过怎么说呢……外国人来到这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习惯吧,起码他每天早晨无法准时起床,我也没办法拉着他去晨跑。是我主动要求他留下来的,再说他又算不上军人,用龙国的标准衡量——文职雇员。
当我绕着疗养院周围跑了两圈回来,他人已经醒了,还赖在床上不想起。
“再不起来可就没早饭吃了。”我说。
“才七点半……”他的脑袋在往被窝里缩,一头金色长发露在外面,乱糟糟的。
“喂,起床了啊!”
我干脆去掀他的被子——爱睡懒觉的公子哥终于被我强行拽了起来,迷迷糊糊地洗漱、穿衣……当他把他那头长发打理好了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九点——他最高纪录是上午十点还没爬起来,起床之后直接吃午饭。
当我们来到食堂的时候饭菜早就凉了。
“看来得让院长给你们两个单独开小灶。”食堂大妈笑着打趣,“嗳,我说,咱们这里的饭那个外国人能吃惯吗?”
我回头看了一眼霍华德,他面前那碗粥是凉的,但他喝得是津津有味——算了,还是不要把真相告诉他比较好。
端着自己的餐盘,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下次再起那么晚我可就不叫你了。”我说。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你不是说让我一切随意的么……”
“是随意啊,但别忘了这个疗养院里基本上都是退伍军人,起得比我还早,等我们起床的时候就真的没饭吃了。”我才不想告诉他我们吃的东西是那些老兵们剩下来的。
“为什么不能给我们单独留一份呢?”
我扶起额头,感觉脑袋又开始隐隐地痛。
“因为——这样说吧,你是私自跑过来的,就算给外交部打招呼他们也不可能特殊照顾你——外交部还要把意思传达给国防部,这个疗养院归国防部下属的总后勤部管理……别说我们官僚,事情就是这样。”
“那么……这里有牛奶么?”
我差点儿把手里的汤勺扔出去。
你家的疗养院才会免费提供牛奶啊!一头牛抵得上我三个月的补助加津贴啊!在云檀牛奶卖得比肉还贵啊!想当年连皇亲国戚也喝不起啊!
公子哥仍在无辜地冲我眨眼睛。
“算了……吃完饭咱们一起看书吧……”
匆匆吃完早饭,我们来到院子里的梅树下,坐在长椅上继续恶补外语。他在纠正我的发音,我在纠正他的,院子里的几个老兵在锻炼身体,要么在下棋,谁也不打扰谁。
“这些人都上过战场么?”霍华德问。
“上过,有的年龄比我爷爷还大。”
“'年龄'的发音太硬了。”他纠正道,“布利顿语是一种非常优雅的语言。”
“所谓的贵族口音?”
“没错。”他自豪地说,“所以在布利顿,你一张口别人就能听出你的身份和地位,俗话说:'贵族说话像唱歌一样'。还有,你的语速太快了。”
想到一个月之后,我就要到布利顿和那帮爱摆谱的贵族们打交道,脑袋又不由得开始疼……我是个军人,不是什么贵族,就算祖上显赫,现在也已经……
已经和其他龙国人没有什么区别了不是么?我不清楚布利顿军队的情况,但是在龙国,军队不养没有用的闲人,军人是工具,是在战场上把敌人打趴下而不是对着敌人谈什么身份地位……不知为何我脑袋里窜出了那个女人的话:
人,才是最终极的武器……
看来,他们比我们更加清醒啊。
我想问霍华德魔法的事,但转而一想还是算了。在霍华德到来之前龙国驻布利顿的主武官雷烈上校被紧急召回,和我做了初步的交接工作。
还有,我的工作报告写好打上去之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不知那帮领导们能从中研究出什么……算了,还是先学好外语再说,毕竟下一步的决策轮不到我来操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梅子树下,微风卷乱了书页,斑驳的阳光让人懒散。我伸手拿过词典压在了书的上面,霍华德揉揉眼睛,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
“你们龙国的气候真好。”他说。
“东边和南边是这样,北方也是要下雪的。”
“□□到了冬天也是要下大雪的,因为离斯维克近,那边的冷风很容易就吹过来了,夏天又热得要命——你昨天说云檀这里有几个季节来着?”
“暖季、热季和凉季。”
我用龙国语说,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接下来,轮到我纠正他的发音;又要到午饭时间了,炊烟从厨房灰色的烟囱里冒出,不知今天食堂会准备什么菜。打过梨山关战役的老兵们一向对梨子深恶痛绝,上上个星期食堂供应梨汤,有人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国防部部长的办公室。
好在他们都已经是当爷爷的年纪了,而且大多数都是因伤残疾……其中有不少人居然认识我爷爷,开玩笑说我们祖孙两个长得很像,尤其是戴眼镜的时候。
我对我爷爷没有印象——他战死在了收复祖先之地的路上。
就连父亲的印象也是及模糊的,他工作很忙,没有时间陪我,在他飞机失事之前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这时一辆汽车开进了院子里,同时,也打断了我的思绪。
司机从车上下来,走到我面前向我敬了个军礼:
“上校,司长要你过去一趟。”
我起身,回礼:“明白,我这就去。”
“你不是……少校么……”霍华德同样站起来,一脸的疑惑,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领导找我有事。”我没有向他解释,“你先去吃饭吧,我去去就来。”
来接我的人是顶头上司的司机——看来上面已经决定好了下一步的工作安排,而且,连升我两级,明显意味着我将负责更多的工作,留给我的悠闲时间不多了。
不知为何,我无法高兴起来——这不是我一直以来都想要的么?得到领导的重用,肩膀和胸前的资历章上多加一颗星……我发呆地看着窗外:汽车没有走市区,而是从一条新修好的路开到了首新规划区。
中午一点左右,我们抵达国防部,我是穿便装出来的,没有来得及换,没想到上司的秘书给我准备了一身新的军装。刚从更衣室出来,我迎面撞见了罗纪洋。
“连升两级是吧……”他一把揪住了我的领子,将我狠狠地往墙上撞了过去,“恭喜你啊……别忘了你的命是庄姐他们换来的!像你这样的家伙为什么还活着啊,被□□宰了才好!”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不也被恐怖分子炸过!有种你去扛着重机枪去扫一群开了外挂的混蛋啊!炸死你老婆的人是人,杀死庄姐他们的那些家伙根本就不是人!”
罗纪洋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好痛,眼镜飞出去老远,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罗纪洋说的没错,如果不是死里逃生我站不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我的脚下,是庄澜姐他们的尸体和鲜血。
有时我会自我安慰地想,起码……那些被劫为人质的外交官家属活了下来。但现实告诉我,他们的亲人已经回不来了……我出席了庄澜姐和王大使他们的葬礼,那时的情景我再也不想去回忆。
那个时候……那天上午……如果我能把庄姐的话当真,说上一句“这也许是真的,不是恐怖分子开玩笑”……
也许,一切都可以避免……
我痛苦地闭上双眼,等着罗纪洋来揍我一拳……以前打架不都也是这样么?他摁着我往死里揍,我越不求饶,他揍得越狠,直到罗纪娜跳出来说要向阿达阿姆告我们两个的黑状……
“你们两个要打架给我滚出去打!”
走廊里响起一声怒吼,我睁开双眼——顶头上司、武官司司长陈樰安走了过来,从地板上捡起我的眼镜。罗纪洋松开了我的领子,默默地向陈樰安行礼,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
“你们两个家伙啊……”他将眼镜塞到我的手里,“别难过了,领导们都在,整理一下然后开会。”
在水龙头下冲了大白天,我脸上的红肿才消退,口腔里也破了,丝丝作痛,但好在看不出来。领导们都等在会议室,当我敲门喊报告的时候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驻布利顿主武官雷烈上校;上司武官司司长陈樰安少将;上司的上司,总参部长兼国家安全委员会副委员长李昀琮中将;还有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国防部部长司徒敬威上将……好吧,国防部的五个大佬来了两个,除了雷烈外,这里在坐的每个人的军衔都比我高。
“坐吧,小锦。”司徒敬威说。
敬礼之后,我在雷烈旁边坐了下来。作为前辈,他给予我的指导也是最多的——包括布利顿人的魔法还有魔法师的事情。
“你们两人的报告我们已经研究过了。”司徒敬威说,手指轻轻敲着放在桌面上的文件夹,“布利顿政府不可能对阿莱西亚的恐怖组织进行认真彻底而有效的清剿。据我们对布利顿政府的长时间观察——阿莱西亚和布利顿的经贸关系非常紧密,而且阿莱西亚人还控制着白马海峡,所以出于对国内政局的维护,布利顿政府对于阿莱西亚的某些分裂势力采取的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是这样。”雷烈说,“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们明明有可以迅速制服恐怖分子的快速反应部队可是事发的第一时间居然没有出动,直到我国大使馆和斯维克大使馆的一再强烈要求之下。”
如果皇家方舟早点出动的话……我悄悄添了舔嘴里的伤口,血腥,还有令人炸毛的疼痛感。绝对不能让阿瑟兰惨案再次发生了,我发誓。
“小锦,你有什么想说的。”司徒敬威看着我。
他直呼我的昵称,因为我小时候喊他叔叔……也就是这个人把我扔到了扎伊瓦,说是为我好,谁知道呢……
“那些家伙……他们不是人……确切地说是一群没有任何限制肆意妄为的家伙。布利顿政府有专门的部门对魔法使用者进行管理和限制,这和雷上校关于布利顿人魔法的研究报告正好相吻合。”
“小锦,那个布利顿人是不是还和你一起住在疗养院?”
“是的,我找借口把他留了下来,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他右手佩戴的饰品应该就是雷上校报告中所描述的对魔法使用者进行限制的工具;他自己也承认,那些不加限制的魔法师令布利顿政府非常头疼。”
“没错,关于布利顿的魔法,一直以来都是一个谜。”说话的是李昀琮,一副慢条斯理的口吻,“我们对布利顿的情报工作可以说是一筹莫展,尤其是关于魔法,无论怎样努力,得到的都是一些外围情报。布利顿人的安全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出色,可以说,是最好的。”
顿了顿,他继续说。
“他们是值得敬佩的对手。”
看来,我今后的任务不单单是反恐啊……尽可能地搜集情报也是一个武官应尽的职责。司徒敬威将一份任命书推到我面前——三国语言写成的任命书,印着国家联合会的印章。
“从今以后起你就是国际反恐联合会特别行动小组组长,同时兼任我国驻布利顿大使馆主武官。”他说,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话音之中夹着一丝我琢磨不透的东西,“工作的重心是针对黑旗公司等国际恐怖组织,同时利用你的外交官身份为掩护,开展针对布利顿的情报搜集工作。”
“我明白。”
拿起手边的钢笔,我在任命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三个国家的语言,我名字的布利顿语写法还是上个星期,霍华德教我的。
在我签名的同时司徒敬威和李昀琮默默交换了一下眼神,李昀琮将两只手撘在一起——这两条老狐狸估计已经把未来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已经算计好了,反倒没有陈樰安的什么事情。
“你的任务将会非常艰巨。”李昀琮说,“人在国外,有些事情就要依靠自己的判断,而且你也有能力做出正确的判断,我们相信你。”
“我会努力完成任务的。”我说。
为了庄姐,还有其他死去的人……
“还有一件事情。”李昀琮拉开桌子下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新的通讯终端,然后递给我,“鉴于你的情况比较特殊,遇到紧急情况时可以通过这个直接向我们汇报。”
“明白了。”
“小锦,还有什么你需要知道的?”司徒敬威问,还是那一脸我无法猜透的表情,“我们会尽力配合你的工作。”
“副武官是谁?”将通讯终端收好之后,我问。
“副武官是罗纪洋中校。”
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连问问题的力气也没有了。
散会后我来到洗手间,将自己关在隔间里面,靠着门板发呆……和罗纪洋一起出国,这一定是他们早就安排好了的吧,司徒敬威到底是想把我整死,还是——
洗手间的门被推开,有两个人走了进来,通过脚步我就能分辨出——其中一个是李昀琮,另一个就是司徒敬威。
“我们能相信上官家的孩子么?”是司徒敬威的声音,他拧开了水龙头,水瞬间冲出,哗啦啦地响,“布利顿那边指名的人就是他,所以必须让他去……他太年轻了,有些事情……是不懂的。”
“不管你相不相信,上面已经同意了对方的安排——虽然我想说布利顿人自古以来就是一群出尔反尔的家伙,还有阿莱西亚人,我们的很多工作都毁在他们手里。”
“所以我很担心,委员会那边太冒险了。”
“委员会对于整个局势的判断无论正确还是错误,只能靠未来去检验。”李昀琮一副无可奈何的口吻,“我们一直缺少解开那个真相的机会,这次绝对不能再轻易放过了,不管,风险有多大。”
两个大佬洗完手,走了,我添了舔嘴角,嘴里的伤口痛得厉害。
我想回家,但是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霍华德米歇尔
已经四个星期过去了,没有牛奶喝。
我盯着日历发呆,再过几天,就是我和上官锦启程的日子。他的布利顿语突飞猛进,比我的龙国语说的还好。
世界三大语言之中龙国语最难学,罗曼语其次,最简单的反倒是我们布利顿语——龙国官方使用的是一种叫“芳体”的文字,民间使用的是另外一套简化版文字,称为“花体”;这种在学术上被称为“芳花体”的文字在龙国,官方和民间的两个版本很多时候是混用的,他们还有一种极其复杂难懂的古体字,只有过去的皇家才用,现在已经废弃了。
还是我们布利顿语最简单,没那么多复杂的变体。
我将日历翻到了下一页,抵达布利顿的日期被上官锦画了一个圈。这些天来他没有向我打听魔法的事,或许已经从其他途径获知,或许是出于礼貌保持沉默。听他说罗纪洋也跟着一起去,我多多少少有些担心。
窗外,传来一阵嘈杂。
“嘿!霍华德!快下来!”上官锦在楼下喊。
我从窗外一瞧,院子里站着好几个军人,有的身穿迷彩服,背着行李。
“我这就下来!”
我迅速跑到院子里,那帮军人顿时把我围了起来,仿佛是在集体围观珍稀动物。
“我头一次看到布利顿人呢!”
“比南方那些黑猴子好看多了。”
“这衣服是在哪儿买的啊,布料真好看。”
“怎么和女人一样留长头发啊……”
拜托……我龙国语也能听懂个大概好不好……看来没有礼貌是龙国人的通病,不单是欧阳宇和罗纪洋。
好在上官锦及时给我解了围,经互相介绍后我得知这些军人是他曾经的战友,专程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给他送行。
“我们大家凑了份子钱,正好聚一聚。”其中一个说,“想你这一次又是一去三四年。”
“嘿,又不是回不来啦!”上官锦笑着说,揽住了我的肩,“再说还有这位国际友人呢在。”
“我们领导前几天还念叨你来着。”
“回去之后代我向他问个好。”
“没问题。”
我跟着这伙军人,还有上官锦,说说笑笑地出了疗养院。没有车,我们步行从山沟里的疗养院走到了外面的大路上,再一次等了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车里同样挤满了人,我和他们一起被挤到了角落里。上官锦用胳膊护着我,生怕像上次挤公交车那样挤坏了我的衣服。
下车之后,我跟着他们七拐八拐拐进了一家小酒馆,酒馆里已经坐了不少人,身材高大的老板娘端着托盘在嘈杂声中穿梭,两只肥硕的猫团在柜台上面,对酒馆里的噪音充耳不闻。我和上官锦被他们拽到了二楼,那里有一个大包间,推开门的那一刻,我彻底啥了眼。
“嗨,大家好!”
欧阳宇向我们挥挥手,嘴里还叼着一根鸡骨头。圆桌周围坐了好几个军人,罗纪洋也在里面,地板上堆满了酒瓶。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上官锦顿时恼了。
罗纪洋漫不经心地剔着牙:“怎么,我们不能在这里吃饭么?再说,给你这个正武官送行怎么就不能给我这个副武官送行了!”
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相当地不好,有人从后面推了上官锦一把:
“没错没错,大家都是一起的嘛!”
“啊哈哈哈哈哈哈——”
战友们故意打圆场,上官锦丝毫不领情:
“原来你们是故意拉我过来的!”
“你们要走了,大家一起和和气气吃顿饭嘛!反正你们哥俩——”
“他才不是我哥!”
眼看他转身要走,我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别闹了,锦,大家都在看着你呢。”
也许是因为我这个外国人的缘故,上官锦才别别扭扭地走了进来,坐在离罗纪洋最远的地方。因为人多,欧阳宇干脆挤到了我和上官锦的中间——我不知道这家伙是故意还是无意,反正他的大脑常人无法理解。因为这一大帮军人的缘故,先前的尴尬气氛一扫而空——我们一起干掉了丰盛美味的菜肴,三大竹筐的酒——酒是水果和稻米酿的,甘甜而香醇,余韵中带着花的芳香。有两个家伙干脆站起来把衣服一脱,光着膀子放声高唱:
“战友啊战友——”
我也被这里的气氛所感染,在布利顿,我从来没有遇到像今天这样闹腾的宴会,闹腾的军人。上官锦坐在我旁边,默默地喝着闷酒,不为所动。
还是不开心吧,毕竟,是我强行要求他留下来和大家一起……
“我……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他突然扶着额头醉醺醺地说,嘴里念叨着龙国的语言。
“喂,锦你喝多啦!”
我摇晃着他的胳膊,他没有理我,干脆往油腻的桌面上一趴:
“我想有个家,有个下班之后,有人给我做晚饭的人……但是……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突然间,他跳了起来,一把揪住欧阳宇的领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要是你敢做任何对不起娜娜的事,我绝对饶不了你!”
他摇晃起欧阳宇的领子,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大吼。
“我没有对不起她,你饶了我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