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夏雨晴

1、1

　　1

　　我是妲己。

　　一个受千万人厌骂的坏女人。我施炮烙，制刖刑，悬肉林，设酒池，残害忠良，毒杀无辜。我挖掉比干的忠心，毁去了殷纣的江山。我被世世代代的人唾弃。他们总是鄙夷愤恨地看着我，然后轻蔑地说：狐狸精！

　　可我不是狐狸精。我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一个跟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的女人。一个为爱而生为爱而活的女人。如果非要说我跟她们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老天把我生得太美了。

　　我的一头青丝像晴朗的天空中最飘逸的那抹云彩，我的一双眼睛像清凉的夏季夜空中最亮那颗星子，我的腰枝比山上泉水冲出的青草夹岸的小溪还要柔软，我的脸庞比三月里开得最漂亮灼眼的夭夭桃花还要艳丽......所有的人都爱我的美。

　　费仲，尚容，张桂芳，纣王......他们每个人都爱我的美，他们每个人都想得到我。可是他们每个人我都不喜欢。除了他。比干。

　　2

　　比干。这个永远像是岭上白云般清净高洁的男子。他总是慢慢地弯下腰，温柔地注视着我，眸子盛着满满的忧虑。然后用他的大手抚摸着我稚嫩的脸，叹息一声，说：这孩子，生得太美了。

　　我那时总是笑。生得美不好吗？所有人都爱极了这美，所有人都羡慕极了这美。他为什么要为它担忧呢？

　　比干是我父亲的同僚。更是朋友。比我父亲小十岁，比我大二十岁。我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他穿着青色长衫，外面罩着一件玄色描金龙坎肩，腰间束着一根松绿绦打结的带子，结子里是一块翠绿的龙形玉佩。面如朗月，剑眉星目。

　　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那时他正在和父亲下棋。我立在旁边看着他，憨笑地说：

　　“你输了。”

　　他微微吃惊，推掉棋盘，然后笑着问我：“你是妲己？”我点点头。

　　“苏兄，你养了一个聪明的女儿。”他转过头对父亲说。

　　我喜欢他的笑容。如春风轻拂。

　　3

　　后来，我一天天长大，到我十岁的时候，他不再看着我微笑了。他的眸子里开始有了忧愁。

　　我的心也跟着惆怅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十五岁那年，我的艳名传进深宫。于是，在一个上阳春日，浩浩荡荡的御林队伍，从朝歌来到了我家门前。宣读圣旨。

　　我去辞别比干。他指着一个清爽秀丽的丫鬟说：“小翠。算是你的陪嫁吧。恭喜你。”

　　我笑了。

　　进宫那天万里无云，天空澄澈，一派清明乾坤的朗朗景象。然而，就在凤轿跨进宫门的那刻，却忽然黑云密布，雨倾如柱。

　　所有人都说这是凶兆。大臣们联名上疏，请大王将我驱逐出宫。甚至干脆处死。可是他们终究晚了一步，纣王已经见过我了。他睁大两眼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从骨头里看穿似的。

　　“太美了，太美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喉咙里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他的两只手用力地交握着，闪金的王冠斜斜地歪在一侧，充满戾气的脸上一瞬间挂满了滑稽的柔情。

　　我忽然间忍不住笑了。清脆的笑声柔柔绵绵地传出宫门，挽住了天上那抹将要远行的红云。

　　4

　　这个充满戾气的男人为我建造了世界上最豪华的宫殿，送给我他的国度里最珍贵的珠宝，还给了我一个尊贵的封号。只是为了我的展颜一笑，我的眼波流转，我的娇媚嗔痴。

　　他是这般的眷恋着我。确切地说，是眷恋着我的美貌。他寸步离地陪伴着我，日日夜夜。他不去早朝，不批奏折，不接受晋见，甚至连三千佳人、六宫粉黛他也不理了。

　　于是，我终难免地被卷进了旋涡。

　　历来后宫的争斗莫不是围绕着“争宠”二字。当红颜渐渐衰退，君王宠爱不复存在的时候，纵然再优雅高贵、再雍容大度的女子也会失去理智。

　　第一个是姜皇后。她来的时候，刚好纣王被两个老臣聒噪得去了半月未上的早朝。

　　对于姜皇后，我心里是敬她的。我斜倚在竹塌之上，细细地打量着她。——纣王说我可以不必每日向皇后请安，也可以不必向任何人行叩拜之礼。——她虽已将近四十，但看起来一点也不显老。芙蓉如面柳如眉，皓齿明目自娴淑。岁月的雕琢反而为她凭添了几分成熟之美，显得她更加的雍容华贵，优雅端庄。此刻，她立在塌前，冷冷地看着我。

　　“皇后娘娘。”我唤她。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我的脸上。

　　“你知道我是皇后娘娘吗？”她恼怒地说，“你眼里还容得下别人吗？哼——！”她盯着我的脸，冷笑两声，“这张脸很美，真的很美，美得叫人厌恶！”她转过身：“来人，给我捉住这个狐狸精！”而后，从她宽大的衣袖里抽出一把匕首，对着我狠狠地笑：“你猜，如果没有了这张叫人讨厌的脸蛋，纣王还会不会这么迷恋于你？哈哈......哈哈哈......”她放声大笑。

　　我懂了。

　　是我太天真。后宫是什么地方？这里有的只是争斗与阴谋，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温情？

　　皇后极聪明。就像猎豹捕食食物的时候一样，先是不动声色，深深隐藏，蓄势待发；而后瞅准目标，迅速出击，一击即中。

　　刀尖贴在脸上的感觉冰凉、寒沁。我却只是微笑。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

　　5

　　“住手！”皇后的身后传来一声暴吓。“啪”的一声，她手中的匕首被击落在地。

　　纣王拥着我。我脸上的指印清晰明了。他脚下的匕首闪闪发光。

　　“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他狂躁地朝她怒吼。“来人，将这个疯妇给我打入天牢，等候发落！”而后，他低下头，抚摸着我肿胀的脸颊，温柔地问我：“你没事吧？”我摇了摇头。

　　“大王，”我唤他，“你能不能......”

　　“爱妃你一定吓坏了吧？别怕，好好休息一下就好了。一会儿我再来看你。”说完，拍了拍我的背，转身走了。

　　这天晚上，他没有回来。我苦笑一声：红颜终有老死时，君心何曾似我心！纵然我不爱他，纵然我不希冀他的宠爱，也不由地感叹这恩宠来去匆匆了！

　　第二日，小翠回来告诉我：姜皇后被废了，而且......还被挖去双目，炮烙其手。原因是——手持凶器擅闯大王寝宫，企图行刺大王和苏娘娘。

　　我无语。

　　是夜，他来了。我一言未发。只将我的身子紧紧地攀附于他，极尽缠绵。

　　6

　　杀一儆百被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越来越多的危险接踵而至。斗争愈演愈烈。

　　紧跟着姜皇后的，是黄妃。她约我来到了高高的鹿台之上，一起欣赏脚下的壮丽河山。鹿台是纣王专门为我而建的。最高处名曰：摘星楼。

　　“我要从这里摘下天上最美最亮的星星。看看它们有没有你的眼睛美。”他说。

　　黄妃的两手紧紧地挽着我的胳膊。

　　“去死吧！”她叫。而后，她杏黄的袍子裹着她娇小的的身体像一片树叶，从我眼前飘落下去。

　　我躺在纣王怀里。他拥着我，眼睛里似有泪光。

　　我笑着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眼睛里的。我被惊吓住了罢。

　　然后，是商容谏死，方弼反朝歌，接着是黄飞虎、李靖、邓昆、芮吉......再然后是——比干。

　　7

　　御花园里海棠怒放，妖娆妩媚。他立在那树下，依旧是一袭青衫，依旧是岭上白云般高洁孤傲的神情。他静静地立在班驳的阳光下，仿若玉树。我呆呆地望着熟悉的他，恍如前生。

　　“妲己，离开吧！”他说，“你已经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你呢？”我问。

　　“我不能走，”他抬头望天，天边那一抹晚霞很是瑰丽，娈幻多姿。“这里有我的责任，我不能走。”他重复。一如进宫的前夕我请求他带我离开时的话语。

　　我冷笑着。这里有你的责任？那我呢？我是什么？包袱吗？那你又来做什么？

　　“小翠去了。”他说。

　　我愣住。怔怔地等着他的解释。

　　“我教她武艺，训练她很久。希望在宫里她能保护你。”他垂下头，“昨天她来找我，要我离开。可我不能。妲己，你该走了，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忧伤地眸子凝视着我，似是乞求。

　　我明白了。为什么每次我在宫里有危险，纣王总是会及时赶到。为什么朝野中杀掉我的喊声震天响，却终究没有人能伤到我。为什么我进宫这么久，他却连一次也没有出现。

　　可是，他最终还是不愿意带着我走。他最终还是要留下我独自挣扎。他最终还要放不下他的“责任”。那么，这样算什么？我算什么？！

　　我冷冷地凝视他的眼睛：“你永远有你的责任。而我从不曾是谁的责任。所以，我留下。”

　　他回望着我，眸子里的忧伤化为更深刻的痛楚，似乎他的心事都在里面盛着，然后一点点地裂开、破碎，四处漫溢。

　　8

　　回到寝宫，我病倒了。烧得昏聩迷乱，只一味地说着胡话，梦呓般地叫着“比干......比干......”。恍惚中我听到有人唤“比干”，我想伸出手去，可却连眼睛都睁不开。

　　待我醒来的时候，床头坐着那个男人。微肿的双眼不满了血丝。束在头顶的冠玉早已倾斜，长长的黑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浓密的络鳃胡须冉冉地伏在脸上，为他充斥着戾气的脸庞洒下了一片刚毅。

　　“大王。”我唤他。

　　“妲己，你终于醒了？”他抚着我的长发，猛地将我拥在怀里。“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醒不了？！妲己......”

　　我无声地任他抱着。

　　“妲己......”他松开我，踟躇地呼唤。“比干丞相他......”

　　“比干？”我有一丝惶惑。

　　“他过世了......”

　　“什么？！”我的心口倏地一紧，吐出一口鲜血。而后，便又昏睡过去。

　　9

　　比干死了。

　　我病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叛军又起。纷繁失利十万火急的战事使的纣王无法避开臣子们紧急议朝。可比干没去。

　　他就那样地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我。

　　有刺客来刺杀。毒剑穿进了他的心口。

　　“这一颗心，只有切割开来，才能让我安定吧？两边，一样地放不下，我的心，你看不到......”他最后一句话如是说。

　　我哭了。一直笑着我的我忽然哭了。

　　离家进宫的时候我没哭，被阴谋伤害的时候我没有哭，甚至在临别前的那一天我去找比干府里，求他带我远走高飞被他坚决地拒绝了的时候我也没哭。我一直笑看着这一切，笑这世上的离乱纷扰，笑世人的愚顽痴心。可是现在，我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昏天暗地。

　　我哭自己明白得太迟。

　　10

　　周武王的大军攻城的时候，纣王与我正在鹿台饮酒。他醉了。

　　“这一杯，是罚孤的。爱妃，孤向你赔罪，没能摘下天上最美最亮的星星给你。”他踉踉跄跄地举着盘龙绞凤杯。我妩媚地笑着，一饮而尽。

　　“这一杯，也是罚孤的。孤说了，要与爱妃白头偕老的，却又要食言了。”他将酒倒进口中。

　　我俯在他怀里，拼命地摇头。

　　“这一杯啊，”他朝我笑了笑，“是孤敬上天的。孤请它，下辈子再投胎的时候，让我变成狐狸，这样，来世我们就能再结夫妻，恩爱一生了。”

　　我忽然间泪如泉涌。

　　这个男人!纵然奢糜，纵然放纵，纵然暴戾，可他却为我倾尽所有。哪怕我真的是千万人口中蛊惑狐媚、心怀鬼胎、祸乱江山的妖精，他也心甘情愿用他的奢糜、他的放纵和他的暴戾为我撑起一片天空，全力维护我直至山河破碎失去他最后一方国土。

　　我再次地泪流满面。我总是明白得太迟......

　　......

　　大火烧了起来。曾经恢弘的鹿台一点点地化为灰烬，摘星楼上挂满了红色的火蛇，像极了初进宫时他看着我的热切眼神。他看着我说：“太美了。”他充满戾气的脸上挂满柔情。

　　我偎依在他的怀中，呢喃私语：“等来生，来生，我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