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算》霜臣

2、二

　　她从另一个世界来。
　　那个世界从愚昧到发达，从战争到和平，从暴虐到文明……坐在温暖舒服的高楼大厦里，干净的水会从水龙头流出来。打开煤气炉就可以煮饭，食物在冰箱放一周也不会腐烂。夏天热了可以开冷气，冬天冷了还有暖炉。去超市买菜，刷一下卡就可以买到世界各地送来的商品，打开电脑连上网络，就可以知道无论哪个国家上一秒发生的事件。想念谁就打个电话听他的声音，即使他在地球的另一端，下定决心买张机票，转瞬就能站在他的眼前。
　　孩子会有恰当的教育，生病了可以去医院，老人家会得到礼让，孕妇可以安心地生育婴儿。女性也可以光明正大与男性竞争，可以要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是一个，大部分人已经生存在所谓“文明”里的世界。一个生命不必随时担心是否会受到无理威胁的年代。
　　那是一个，有麦叔叔汉堡包，有冻柠乐，有冰淇淋，有抽水马桶，还有姨妈巾的世界。
　　那是一个，有着她父亲，母亲，弟弟还有无数亲人和朋友的世界。

　　当姚小夜睁开眼睛，盯着顶上刺绣的帐子，看得眼睛都疼了都无法将之与那个她所熟悉的世界作任何联系之后……她总算可以确切地告诉自己，她大概再也回不到那个世界去了。

　　“你哭什么。”有个男人在床头说。
　　姚小夜侧头过去看他，他定定地站在那里，由着她看。
　　他换了一身月白的圆领袍，腰上束了玉带，手仍背在身后，头上倒仔细束了个白纱软冠。经了一番梳洗，倒显出原本的剑眉星目来，又兼眼下浅浅一双卧蚕，颇有几分清俊，只是目光湛湛，虽无冷意，却教人看不出情绪来。
　　正是赵元清。
　　“我哭什么？”姚小夜反问他。
　　“你母亲死了。”他应道。
　　“……我知道。”她有些怔，但更多的是茫然。
　　姚氏死在她怀里，她心痛心酸于她的遭遇，但若说她哭……却不仅仅是为了姚氏之死。姚氏是位伟大的母亲没错，可是对姚小夜而言，在原本那个世界里，她也一样拥有着对她爱逾性命，同姚氏一样可敬的父母亲人。
　　姚氏此去，要么就在泉下母女团聚，要么就烟消云散，也是再无挂碍。可怜她这一死一生，那头父母年迈，不知要何等伤痛。纵使还有一个弟弟承欢膝下，想必也是剜心刺骨，悲恸伤命。而她在这里虽活了，非但再也见不到挚爱亲人，就连姚氏那肯为她豁出命去的慈母都死了，留下她这孤伶伶一个九岁之躯，茕茕单影，四顾茫然……心中苍凉，面上却忍不住扯出一丝苦笑，泪水更是止不住涟涟而下。
　　赵元清看她这样一个小小女童，本就孱弱瘦小，乍失了至亲，幽咽悲凉，也不觉生出几分哀怜之意。又怕她哭得过了，伤了身子，便顺势坐到床头，将她扶坐了起来。
　　“你母亲说，你叫阿应。”他伸手轻轻抹了她的泪。她落一滴，他便抹一滴，那长着薄茧的指腹擦在她的脸上，有种让人镇静的温暖。
　　“……母亲没了，还叫阿应吗？”姚小夜只听姚氏提过一次“应儿”，听着顺耳，倒无可无不可。
　　“还叫阿应吧。”擦干了她的泪水，赵元清似乎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许多事千头万绪，也只能一一去理清。想了想，觉得大抵该捡最近的说，又慢慢说道：“我已遣人去办了你母亲的后事。你若有意，日后自去祭拜也无不可。”
　　“日后？”姚小夜边默默地消化着以后改名阿应的事实，又忍不住想自己姓什么。姚氏与她同姓，不知是与她有什么联系，还是只是纯粹巧合，但若从了这母姓，也未尝不可。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念头，待听清赵元清所言，又不住有些紧张。
　　她虽晕厥过去，可也没忘她昏倒前，赵元清说的那句话。只是她这一两日来，每一觉醒来都是轰隆巨变，倒叫她越发看不清前路来。
　　“你母亲已过世，想来也没了依靠。日后便跟在我门下，作我的弟子，随我修行吧。”赵元清虽已同那些武林人士说定了此事，可到底未同她讲过，也不好直接告知，看她似乎不记得了前事，想到大概是自己说话时她已神志不清未曾听闻，便转了个话头，将话圆了一圆。
　　听得这话，姚小夜默默直起了身来，又拨开了腿上的锦被，回身在床上跪了下来，只目光炯炯地望着赵元清。
　　赵元清还道她要拜师，见她跪了又不说话，知她必有什么郑重的话要说，便也敛容以对。
　　果然见她眼中犹豫之色渐渐散去，又端端正正给自己磕完一个头，才开口道：“母亲曾教，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阿应本已受师父救命葬母之恩，今又蒙师父不弃，将阿应收为弟子……此恩重如山岳，奈何阿应身无长技，资质粗陋，甚不争气，只恐难报师父大恩，唯有日后为奴为仆，侍奉师父左右。”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既不是拜师之礼，也不是感恩之仪，然而她如此郑重说来，显见是诚心将自己交托在他这个陌生的师父手里了。这份信任之情，无端压得赵元清肩上一沉，却又让他不禁开怀。
　　他救下她自有许多缘由，却也曾担忧过此女秉性不端，顽劣不驯。如今相处下来，只觉得是个聪慧孝顺，知恩图报的乖徒儿，心中不由庆幸自己救下一条无辜性命来。又怜她体弱，经这重重波折，只怕难以消受，便点头以示受过了这礼，又扶她睡下，仔细掖了被褥嘱她多加休息，才吹灭了灯出门离去。
　　姚小夜躺在床上望出去，看着窗纸透过来的微光，才发觉外头天色已经蒙亮。屋外传来早起鸟雀的鸣声，还能听见夏末的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
　　她没有再说话，没有再合上眼睛，一个人，静静地感受着，她作为“姚小夜”的最后一点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