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无忌（短篇小说）》韩破晓

5、摇篮曲

　　亲爱宝贝乖乖要入睡,我是你最温暖的安慰,
　　爸爸轻轻守在你身边,你别怕黑夜.
　　我的宝贝,不要再流泪.
　　你要学着努力不怕黑,未来你要自己去面对,
　　生命中的夜.
　　宝宝睡,好好的入睡,爸爸永远陪在你身边.
　　喜悦和伤悲不要害怕面对,
　　勇敢我宝贝.
　　亲爱宝贝乖乖要入睡,我是你最温暖的安慰,
　　爸爸轻轻守在你身边,你别怕黑夜.
　　守护每一夜
　　————（摇篮曲－动力火车）

　　好痛，真得好痛。
　　手背微微肿起，乳白色的胶贴牢牢的将输液针固定在皮肤下的血管中，银色的针头从胶贴的缝隙中透出，反射着白炽灯冰冷的光。透明的液体顺着长长的塑胶管一滴一滴流进我的体内。冰冰凉凉的，带着一点微微的刺痛。
　　额头传来的不寻常的温度让我整个人混混沌沌，完全无法思考。全身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力气。
　　床边的书桌前，我的主治医生正悠闲地看着手中的最新版的《哈里波特》，还不时地发出愉快的笑声。明明是一个简单的表情，放在他的五官上，竟然纯真得让人有一种让人很想珍惜冲动。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结实身材，却偏偏有一张可爱纯真如孩童一般可爱的娃娃脸。混血的关系让他有一对美丽的深蓝色的眼瞳，乍一看，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小王子。
　　有一瞬间我几乎被自己的双眼欺骗。下一秒，半小时前他帮我扎针时“心狠手辣”的一幕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碎了我脑中童话般的幻觉。突然间，我觉得他的笑容很刺眼。
　　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他转过身，脸上仍然挂着微笑，“醒了吗？”
　　我闭上眼，佯装听不见。
　　他低低地轻笑，“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不惜放下手边所有的事情，十万火急的从加拿大赶回来救治你？”
　　我没有出声，却忍不住露出讥笑的表情。
　　真是好笑。首先，我根本没有拜托他救我，更没有拜托他十万火急的从加拿大赶回来。其次，他那粗鲁的动作哪里是救人，恐怕轻伤也会被他治成重伤。
　　“不是因为你哥哥是我最好的朋友，也不是你外公的权势。”
　　这次更加可笑。四哥是出了名的怪人，他的朋友也大多是物以类聚。再者，外公虽然有钱有势，却因为军人出身性格传统耿直，断然不会做出什么财大气粗向人施压的举动来。
　　我想我脸上讽刺的表情应该足够明显，隐约中仿佛听见他的低笑。
　　恼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轻声说，“是因为你的母亲。”
　　下一秒，我如同电击一般倏地坐起身。过于夸张的动作使我清楚地感觉到针头在血管里移动，明显的刺痛让我低呼出声。忽视手背传来的痛楚，我有些急切地望向他。“你见过我妈妈？”
　　“你很像你妈妈。”他走到床边坐下，深蓝色的眼瞳仔细地打量着我，说。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脸。“是脸吗？”
　　手背上的点滴管因为我的移动而微微渗血。他忍不住皱眉，伸手帮我调整了点滴的速度和针头的位置。
　　“是冲动的个性。”他说。手中动作放慢，轻柔地将我的手轻轻放回床上，细心地拉过棉被遮住我的手臂。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医生吗？”他问我。
　　“我没有父母，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我小时候很叛逆，是个问题少年。九岁那年我和小朋友打架被修女处罚，一气之下跑出了孤儿院。加拿大的深秋已经很冷，我身无分文，又碰上大雨，结果发高烧昏倒在路边，幸好被好心人遇见送进医院。”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一字一句地说，“救我的医生，是你妈妈。”
　　“她不温柔，却是一个专业技术很好的医生。整个治疗过程，从头到尾她没有对我半点和颜悦色、嘘寒问暖，只是很专业地问我问题并且熟练地操作。”
　　“当时医院的病床很紧张。我吊完点滴退烧之后，就被要求离开。那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不敢也不想回到孤儿院。后来——”
　　“我妈妈她帮你说情？”我接口道。
　　他轻笑出声，摇了摇头，“没有。她只是很严肃地对我说，政府有保障帮我治病，却没有义务让我把医院当作宾馆住。既然已经退烧，我就必须离开。”
　　我不禁有些糊涂，我也曾听爸爸说妈妈是很有个性的人。只是这件事上，虽说她所做的完全按照职业要求，可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既然如此，眼前这个奇怪的医生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因为感激妈妈而专程来救治我，难道是因为报复吗？就像那些从小被课业负担压到喘不过气的学生总是发誓长大了要当老师，加倍折磨以后的学生一样吗？
　　不理会我的胡思乱想，他继续回忆，“当时我刚退烧，全身无力，但是总觉得被她的话羞辱了，于是固执地要离开。可是双脚一落地我就后悔了，我丢脸地瘫坐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你妈妈半拖半抱地将我拉离急诊室。自己离开与被人驱逐是很大差别的，有一瞬间，我几乎被自尊心冲昏了头脑，我用尽力气捶打她，我恨她让我想起我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谁知道你妈妈并没有把我丢出医院，而是把我带到了她住的地方。她粗鲁地将我丢在床上，替我盖上被子，再细心地探过我的体温。叮嘱我乖乖地不要乱跑，她便又赶回去工作。从头到尾，她没有对我笑过，也没有说过一句温柔关心的话，可是那一刻我却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生平头一次我有了安心的感觉。屋子里没有暖气，我却感觉棉被里暖暖的，有母亲的味道。”
　　母亲的味道，我的心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漏跳一拍。那是一种多么幸福的感觉，可是我却无法拥有。
　　“因为生病而身体虚弱的我，被倦意侵袭不知不觉睡着。半夜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你妈妈安静地坐在书桌前。桌上摊放了几本很厚很大的书，还有许多资料。看得出她很辛苦。因为有太多书的关系，加上她没有时间整理，书桌显得有些乱。可还是空出了一小块地方，摆着一个粘贴得不算精致的相架，里面摆放了一张全家人的合照。看书的空当她不时失神地望着那张相片，甚至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照片里面的人。”
　　泪不知不觉在脸上泛滥，我明显感觉到顺着脸颊下滑落泪水湿透了枕巾。他说的应该是我三岁那年。那时爸爸妈妈刚刚分开，因为工作需要妈妈去了温哥华，而我跟着爸爸留在多伦多。也是从那一年起，我的生活里不再有妈妈这个角色。由于妈妈是医生，工作时间无法固定，法官判定妈妈不具有照顾年幼的我的条件。于是，我判给了爸爸。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潜意识里讨厌所有医生。
　　爸爸把我照顾得很好，尤其是刚刚和妈妈分手的那几年。在我很需要母亲的年纪，他父兼母职，确实很辛苦。他很少提起妈妈。我知道他心里其实很爱妈妈，爱到情愿放她走。当爱情遭遇现实，就不免变得残酷。妈妈个性要强。学习、工作、爱情，所有的一切都要求做到最好，不愿意屈居人后。于是她对爸爸的爱恋就变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束缚，使她一直在为爱牺牲和要强的个性之间苦苦挣扎。妈妈的痛苦爸爸看在眼中，心痛却无能为力，最后只能选择放她走。
　　这些年来，爸爸身边一直有一个和他相处得很好的阿姨。她曾经是爸爸的女朋友，是一个个性温柔娴静的女人，和妈妈完全不同。她曾是爸爸的初恋情人，直到爸爸和妈妈分手后两人又在加拿大重逢。说起来，是妈妈从她手中抢走了爸爸。阿姨是个很善良的女人，这么多年来，她从没有怨恨爸爸的选择，仍然一心一意地等着他。其实，我觉得她比妈妈更适合爸爸。爸爸很爱妈妈，和性格开朗倔强的妈妈在一起他很快乐。可是，妈妈的爱也太炽烈。她像一颗炽热的火球，可以温暖每一个靠近她的人，却也有容易灼伤人的危险。阿姨则不同。不论发生任何事，她都会静静地陪在爸爸身边，给他最贴心的照顾和最温暖的安慰。
　　可是，爸爸并没有和阿姨在一起。我曾问过爸爸为什么。我记得他很温柔地笑着，温暖的大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顶，“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你妈妈更爱你。”爸爸总是说，“爸爸妈妈分开的时候你还太小，一心觉得是妈妈不要你了。其实你不知道她有多么爱你，爱到甚至不知道如何去爱你才好。”爸爸说，“其实从我和你妈妈恋爱开始，她一直说想要生个男孩。虽然她总说生女孩子怎样怎样麻烦，可是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渴望生个女儿的。只是她害怕女孩子容易被人欺负，又怕你像她一样个性激烈，会生活得很辛苦。你知道吗？刚刚怀上你的时候，我陪你妈妈去医院做检查。得知是个女孩时，她那一刻的笑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如愿以偿的满足表情也许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之后怀胎十月，她一直乖乖呆在家里。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安静的一面。虽然她不说，可是我知道她心里希望你可以长成一个恬静乖巧的女生。她不希望你像她一样，她希望你活得简单快乐，希望你可以尽情做所有喜欢的事情。为了你可以为你提供一个无忧无虑、健康长大的生活环境，她一直很努力，拼命把所有事情做到最好。大家都以为这是因为她个性要强。其实你不知道，我第一次遇见你妈妈的时候，她是个安静内向的女生。虽然骨子里有不服输的性格，但是性格腼腆。真正让她改变的人是我。一直以来，我在她的心目中太优秀，她担心跟不上我的脚步，于是拼命努力，凡事要求尽善尽美，甚至勉强自己做不喜欢做的事情。久而久之，争强好胜和喜欢我对她来说变得和呼吸一样自然。然而，你的出现又让她回到幼年时候无忧无虑的样子。为了你，她几乎付出一切。她希望你可以享受到所有她向往过、期望过却不曾实现的梦想。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比她爱你更多。”爸爸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好温柔，眼神中有满满的爱恋，还有淡淡的忧伤。
　　泪珠忍不住成串自眼角滑落。这是我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伤心流泪，也许是因为我病了，也许是因为这里的春天太过温柔，也许是因为他见过妈妈，也许……
　　夜很长，星星很亮，月光很轻柔。
　　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接着一滴落下，像春天的细雨，像断了线的珠子，更像是母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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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005年秋到2006夏，对我来说是段很特别的日子，我知道为什么会写那个时间，那个地点的那样一个故事，也知道为什么发上来的时候，我会做了小小的修改，我都知道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