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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雁无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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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萋萋,又是阳春。
扬州城外,河畔的依依垂柳,映着冽滟湖光,有微风掠过,吹动春草荡漾。当真一番暖意融融的景色。
一个和尚撑着一把墨色油伞步过小木桥,在一座掩没于青色之中的孤坟前停住。他收起油伞,面色淡然,无喜无悲,只是微微欠身施礼,道:“雁姑娘,贫僧无还,来看你了。”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国倾城之舞袖。”
多少年过去,她之于他,依旧如昔初见。
“雁姑娘,”他微微敛了敛神色,垂下眼帘,“今日不讲佛了。”
七年前初涉尘世的他路过洛阳,无意走过一处茶楼。出家人四大皆空,自应远离烟花之地,却未曾想他一抬头,正好与茶楼上那惊鸿飞扬的女子四目相对。他愣了愣神脱口道:“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国倾城之舞袖。”回过神时他才发觉自己失言,连道“罪过”,念着阿弥陀佛转身离去。
说来缘分亦是奇妙,明明相隔甚远,明明他只是小声地喃喃,她却听得真切,而这句话成了种子,在她心中扎根发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后来洛阳城中,他被两个小丫头拦下,慌忙道:“不……不知贫僧有何得罪之处?”
“哟,那这罪可真够大的。”她掩着嘴从街角拐出来,红裙摇曳,明晃晃地撞进他的眼中。他刚接触到她那黑曜石般明亮的眼,便不禁红了耳根,直呼“罪过”。
“小和尚,出家人四大皆空,你莫不是不晓得?”她问。
“晓得的,贫僧晓得的……”他低下头,从耳根烧红到了脸颊。
她见他这幅模样,笑得更是肆意,眼波流转,朝他走了几步。他一见她靠过去,又紧张地后退几步,连声音都哆哆嗦嗦:“施、施主,若、若贫僧实有得罪之处,还请施主明示,莫、莫再如此相逼……”
女子银铃般的笑再次飘入了他的耳,扰得他心乱如麻,又不知所措。此番涉世,未历红尘的他,如何晓得世间百态,初离山门便遭此大劫,他于心中亦是连呼“不妙”。
这的确是劫,世间众生皆无法逃避的情劫。
她打量了他好半晌,抿着朱唇冲他笑道:“喂,小和尚,我叫雁儿,你呢?你叫什么?”
他支吾着,一字一句道:“贫僧法号无还。”
“无还?”她挑了挑眉,“我记住了。”话罢便领了丫头离开。翩跹的红裙在长街上是那般耀眼,让人无法移开眼去。
再见她时,昔日高楼早已不复。叛军当道,都城沦陷,百姓们为了保命四下离散。她亦是如此,孤身一人离开了洛阳,宝珠蒙尘,粗布麻衣的她早已不如当初红润。
他受师遣下山救济难民,拥挤的人群中,她却一眼认出了他。
“无还。”她站在一侧轻轻地唤他的法名,他扭头便看见她宝珠般的眼,手上的动作硬生生停住了,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
他看着她清素的面庞,蓦然有些心酸,叹了一声“阿弥陀佛”,道:“雁姑娘,硝烟正浓,为何不寻一处安宁地方,让自己免遭罪过?”
她轻笑了一声,反问道:“逃到南方去,再当一名舞姬,每日花天酒地麻痹自己?”
他讷然,不知怎样回答。
她走到他面前,又道:“都说佛家普度众生,无还,你可是要渡我?”
他木然,连动都不动。
“无还,带我走,好不好?”
这句话换来了无尽的沉默。
那天过后,她便带了东西离开了,只留给他一张单薄的字条。
她说,我走了,去你口中那可以安身的地方,若哪日你想起来要带我离开,便来扬州找我。
字迹清秀,笔笔铿锵。他不知她带了怎样的心去到扬州,会过怎样的生活,但他知道,自己的确遭了劫。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而个中滋味,实难言表。
后来战乱暂息,他去了扬州。
他心知自己放不下,只是想去求个了断。
只是找到她时,她蜷曲在茶楼的小隔间中,面色黯淡,不停地咳喘。
茶楼的老板还算好心,说起她几月前染上了寒疾,看这样子着实是难救了,只是这姑娘伶俐讨巧,他亦不忍心赶她走,能熬到几时就全凭她自己的造化。
她见到他时,似是有了些起色,面容也渐红润了起来。她问他,你是来带我走,还是来渡我的?
他心里有种道不明的郁结,不敢去看她的眼,闭上眼对她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如露如电?”他听见她苦笑了几声,“无还,你可还记得你对我讲的第一句话?”
他睁开眼看向她。
“你说,‘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国倾城之舞袖’。”
“你这话,我记了一辈子。”
“扬州很好,地肥水美,我不想走了。”
“累了,不想走了……”
三生修来缘相聚,却在一夕别离。
“情深不寿,应作如是观……”
“尘世种种,应作如是观……”
他在坟前站了许久许久,似是不经风尘,又撑起油伞,转身离开。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