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断剑》长安辞

1、倚天剑

　　我本是来自天外的一块顽石，不知道在这方土地上被风雨洗礼过多久。直到有一天，我在火中燃烧，当火焰的热度传遍我的全身，我的灵窍顿开，第一次有了模模糊糊的意识。

　　我感受到我的身体渐渐融化、渐渐凝固，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身上，复又在火中熔炼，如此循环，不知几多。

　　我的意识随着重锤的敲打与水火的淬炼，渐渐变得真实。当我睁开我的“眼睛”，我看到了我第一个主人。

　　他沧桑却不憔悴，沉默却不阴郁。当他握住我的时候，他的目光沉静无波，仿佛没有一点涟漪。

　　他负着我走遍海角天涯，我在他手中击断一件件武器。无数高手在我们面前认输求饶，黯然离去，可他从来没有开怀过。除了深深的寂寥，我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过别的情绪。

　　那时的我与他一样，无情。天道本是无情，我自生来无情。

　　直到有一天，他用我在地上轻轻划下，深深刻上了八个字——“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他双手捧着我，寂寥的叹息，将我埋入剑冢。

　　我与独孤求败的缘分已然至此。

　　我在剑冢里静静的等待我的第二个主人。我并非是寂寞，不过是不甘心而已。我是这世间最贵重最锋利的武器，不该在这冰冷的土地里永远的沉睡过去。

　　月夜星光，我终于再次看到这片天地。那是一个独臂的少年，不同于独孤求败，他的双眸从不曾平静，就如那熔炼过我的火焰，带着近乎偏激的炽热。

　　他只有一只手，却足够举起我。我随着他在瀑布中断水截浪，长剑飞舞，我终于又再次焕发了新的生命。他强烈的执念穿过我厚重的铁衣直达我的心底。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旁的情绪。

　　整整十六年，那个执念从未消失过。是什么样深刻的执念啊。竟然可以让他双眸的火焰经久不熄。

　　当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靠近他，柔声轻语：“过儿，什么事不痛快了？”他霍然转过身，我贴在他的背后，透过他的衣衫感到一股强烈的感情，陌生至极，新鲜至极。

　　那段执念就此终结，我与他的缘分亦是如此。他将我交给一个秀美的小姑娘，携着他的爱人离去。不错，那是他的爱人。我彼时方知这天地间，还有这样一个身份的存在。

　　我静静躺在那个小姑娘手中。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一滴泪珠落在我的身上，又一滴泪珠簌簌落下。

　　秋风吹干泪痕，吹不去那泪水里的苦涩。那是我第一次品尝到泪水的滋味。

　　我的第三个主人是这小姑娘的父母。男子豪情盖世，女子聪慧无比。他们持着我站在巍峨的城墙上，火光冲天，映红了他们鬓间的斑斑白发，也将我的全身灼得火热。

　　襄阳城欲破，两人执手，没有片刻的分离。

　　“靖哥哥，你还记得那年你背着我求医，我在你耳边唱的那首歌么？”她轻轻唱起，“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他亦然轻叹。“不错，蓉儿，不论是生是死，我们永远在一起。”

　　两人相视而笑，我能够看到两人双眸中晶莹的泪水，但终究没有落下。为何有泪不流，是不忍还是不愿？为何泪中还带着笑意，是悲伤还是欢喜？

　　我再次被投入了火焰之中。当我全身熔化时，我被分成了两部分，我的灵与肉分离，意识变得更加清晰。铁锤再次狠狠捶打在我的灵魂这一半，随即又被塞入一片绵帛，复又再次捶打、淬炼。我清楚的看到我的□□亦是如此。

　　它变成了一把坚硬无比的刀。我却变成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剑。

　　这世间没有人能够毁灭我的灵与肉，除了我自己。

　　我有了一个新名字，倚天。

　　我的第四个主人，是那个秀美的小姑娘。她抱着我，骑着青驴四处流浪。她失去了父母、姐弟，走遍海角天涯，寻不见她的大哥哥。她留给我的眼泪还残留在我的灵魂里，我却仍然不明白那眼泪里的苦涩到底是什么？

　　可她没有来得及给我这个答案，就剪去了一头青丝长发。她是我此生陪伴最久的人，我亲眼看到她从一个年轻稚气的姑娘，变成一个得道年迈的老尼。红颜易老，我却依然。她干枯的手指最后抚在我的身上，将我交给她已然泪流满面的徒弟风陵。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我声名在外，旁人无不觊觎。先是被蒙古人抢走，复又被灭绝抢回。灭绝是我第五个主人。她不及郭襄的胸怀，亦不如风陵的和煦。她极有棱角，刚强无比。她是我曾见过最坚毅的女人，可这世上也只有我见过她的另一面。

　　她师兄孤鸿子去世时，她从他已经僵硬的手指中接过我，泪水从她的脸上滑落，却连一声呜咽也没有。灵堂里空无一人，只有我看到这个刚毅女人的眼泪。

　　她从此持着我，斩杀邪魔外道。我是如此的锋利，所到之处，血肉分离，生死永隔。没有我斩不断的兵器，没有我收割不掉的性命。她带着我远赴西域，大漠荒野，黄沙弥漫。我从不出鞘，出鞘必饮鲜血。

　　她眼里的正邪分明如黑夜与白昼，绝不会相容。是以，当那个年轻的小子站出来劝和时，我再次长剑出鞘。我轻易的斩断了少年手中的长剑，所有兵器在我面前都不堪一击，纵然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又如何。

　　可灭绝还是输了，我虽锋利，但她的武功却不如他。这也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输。我仔细审视眼前的少年，他有一颗广博宽大的心，所以他的目光之中并无欲望。原来如此，天道对这样的人格外的偏爱。可我纵然赢不了他，他却也奈何不了我。因为我是倚天剑，谁与争锋的倚天剑，这世上能够毁灭我的只有屠龙刀，只有我自己。

　　我以为我终究打败不了他，却没想到下一刻我就狠狠的刺入了他的胸口。持着我的人是灭绝的爱徒周芷若。她曾替灭绝擦拭过我身上的鲜血和尘埃。她入门十二年，我见过她年少时被同门欺负时的委屈和隐忍，见过她面对灭绝时的恭顺与惊惧。

　　她的手在颤抖，她的泪落下。这是我第四次品尝到眼泪的滋味，我从一颗顽石变成一把锋利的剑，已然度过了三百年的岁月，每一次眼泪的滋味，都让我从心里多一种情绪：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这一滴泪终于让我有了另一种生命。

　　我从她的手心听得到她心中的乞求：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我鬼使神差的偏过少年的跃动的心脏。当我抽离他的身体，热血浇在我的身上，混着她令人心碎的泪水。她低下头看着我，泪水默默滑落。她不是为我哭。

　　我的一生这样长，为何没有人为我哭？

　　不久，我再次落在了蒙古人的手里。这次抢走我的是一个蒙古郡主，她也许可以算是我第六个主人。她明艳逼人，灿若玫瑰，握着我的时候没有太多的敬畏，更多的反而是好奇。

　　我跟在她身边，见识了她的聪敏和大气。她真是这世间少有的女子，明明雄心万丈，可以豪洒天下，却偏偏从百炼钢变成了绕指柔。为了那个男人，她可以毫不犹豫举起我，将我锋利的剑刃刺向自己的身体。

　　我从未饮过主人的鲜血，这是第一次，我尝到了一丝疯狂的决绝，一腔为了爱人愿意付出生命的痴心。

　　我再次遇见了屠龙刀，这是暌违百年来的第一次相逢。我看到周芷若眼中的光芒。当夜，她将我从赵敏的怀中抽出。

　　“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我听到她在心中低语。她一手持着我，一手持着屠龙刀。我看着屠龙刀，我们本是一体，我是灵魂它是□□。没有人能够毁灭我们，除了我们自己。

　　这个身姿单薄的少女，心里满是灭绝临死前的遗言，满是赵敏和张无忌之间的脉脉情意。我知道她要什么，她泪目凝望着我，我忽然很想问问她为何哭泣？

　　我看得清她的野心，她的痴情。她想要的就在我和屠龙的身体里。只有毁灭自己，才能成全她的野心与痴心。

　　我已经是剑灵，我可以选择躲避，可我没有，我的灵魂终归要和我□□消亡在一起。刀剑相击，应声而断。我在消失的那一刻，看到她泪如雨下……

　　我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夜。我静静呆在藏剑阁里，阴暗的房门锁住了外面的月光，微尘在空中静静萦绕。从前，我不曾体会过孤寂，如今却为何会觉得寂寞？

　　房门被推开，我睁开懒惫的双眸。走进来的是一个小姑娘，十一二岁稚气未脱，泪盈于睫。

　　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只是心里太过委屈，没有可以躲避宣泄的地方，许是慌不择路，才跑来这里。

　　她跪在角落里，捧着脸哭得极伤心，泪水顺着指缝，斑斑落在地上。

　　人是多么的奇妙啊，为何会哭泣？

　　我已然有了剑灵，终究忍不住出言相问。

　　“你哭什么？”

　　她惊了一下，茫然四顾。

　　我微微一笑，可惜她看不见我。“你为什么哭？”我又问。

　　她惶然的捂住脸，低声细语，“我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