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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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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绵城突如其来的降雨给大多数人一个突然袭击。灰黄色的天空让溪亭想到小时候经历过的沙尘暴,这种颜色诡异地使她怀念过去。
雨水顺着车站广告牌的大遮阳板成串地落下去,到地上溅开,砸到人的脚面上。
溪亭和许多人挤在小小的遮阳板底下,站在离雨最近的地方。
感觉有雨水顺着鬓角聚成股流下,自己像是没擦干净水的试管。
这一片混沌中公交车的标志就十分明显了。溪亭看见远远的灰黄的地方有一点红光,越来越近。
车站里,久候的人群开始骚动。撑雨伞的声音,脚磨在地面上挪动的声音,谩骂的声音,混在雨水里让一切都显得潮热起来。
汽车进站,车轮碾起乌黑的泥汤,车灯投影之处只见雨丝细密。
溪亭被身后的人推了一个趄趔,夹在四面人墙里晕乎乎地上了车。
挤进来的人在车里咒骂,没挤进来的人在车站咒骂。售票员高声嚷嚷时,车突然启动了。溪亭站在车身中间,身后背着书包,两手空空地往后一仰。
快撞上人墙的时候有人用一只手拉住了她的右胳膊,另一只手极快地搂住她的腰。
就这样,溪亭被拽进一个怀抱里。
可能因为人太多车里拥挤,溪亭被揽得很紧。她睁着眼睛却觉得太过昏暗看不清什么颜色。眼前这片黑乎乎的胸膛湿漉漉的带了些水汽,却很暖,当然很平,应该是个男的。溪亭鼻腔里突然一痒,有东西十分痛快地流了出来。
那人就这么揽着她,因为惯性,身子斜了斜,带着她走了几步,车也开始匀速行驶了。
溪亭在那一刻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毫不挣扎。
腰上的手臂慢慢放松的时候,溪亭从那人怀里抬起头,露出一张鼻血横流的脸。
血还在流,热乎乎的,以飞快的速度流过嘴唇,流过下巴,然后滴下去。
滴在鞋上还是地板上已经无所谓了。
溪亭嘴唇颤了颤,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睛发涩,很快也觉得鼻子更疼了。透过眼前这张脸,无数回忆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
这人头发漆黑,狭长的眼睛里是她很久没再见过的熟悉的温柔。白皙的脸上她好像又看见了当年的雀斑,秀挺的鼻子呼出热气,和着那么些雨气的寒冷,温温地打在她的额前。
他拢起她耳边还在滴水的头发,薄唇翕动。
——……溪……亭。
溪亭抓住他要擦自己鼻血的手,低下头去看他T恤上的血迹。
——溪亭。
溪亭轻轻答应着。
——日暮。
【常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
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二.
溪亭鼻孔里塞着棉球,窝在日暮用双臂给她撑起的小小的空间里。
所有感官传到大脑的信息好像是被过滤过一样,明明在潮湿又旧得快发霉的车厢里和嘈杂的满身汗水的人推搡着,溪亭却只能闻见日暮身上淡淡的,她熟悉的洗衣粉的味道。耳朵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两个人轻细的或者小心翼翼的呼吸,听见车窗外无边无际的雨。
世界变得很寥廓,很安静,很干净。
——溪亭,把书包给我。
溪亭本来正把书包挂在身前,闻言手抓着书包往后一缩。
——不用,我自己来。
日暮伸出去的手什么也没抓着。
——我们溪亭也会见外了吗?
我们溪亭,我们,我的溪亭。
又是怀念的味道。溪亭自从看见日暮就一直红着眼眶,这回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没有。
——嗯,是我说错话了。
日暮揉了揉溪亭的头发,她久违的感觉似乎在这一刹那全都回来了。溪亭只是下意识地去说“没有”,没有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没有和日暮见外吗?见外?
她抓住男孩白色的T恤,慢慢地把脸贴在他胸前的血迹上,听到他一下一下沉稳有力的心跳。
——日暮,我好想好想好想你。
这声音黏黏的,带了女孩子的哭腔。
日暮感觉到胸前渐渐被温热的液体浸湿,撑在溪亭身侧车厢的双臂顿时变得无力。
他狠狠攥了拳头又缓缓松开,最终下颌抵住身前女孩的发顶,把她整个人轻轻地抱住。
——溪亭……
他们中间隔了一个书包的距离。
车里还是那么挤,但是不停吵架的人似乎已经讲完了自己要说的道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雨声好像更大了。
车子开进长长的隧道,灰色的水泥壁和令溪亭昏昏欲睡的橘黄色灯光掠进她的眼里,茫茫无际的雨消失在身后,她好像迷路的幼鸟,找巢找了很久。现在她找到了亮着温暖灯光的巢。她的巢。那儿安谧静美。
意识迷离,恍惚的片段在她漆黑的视野里闪过去。
小时候最喜欢看动画片和日暮。
日暮站在楼下,她在楼上吐西瓜子。
日暮查她背九九乘法表。
大家说自己画的画很好看。
她想在画里给日暮穿上铁兵的衣服,可是太难了。
谁在拉小提琴,谁漫游到外婆桥。
凌乱的房间,远走的行李箱。
红色和白色的墙。
日暮看着靠在他肩膀睫毛颤抖的女孩,终于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
——你在做梦?
她迅速睁开了眼睛,看着日暮的胸前。白色T恤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十分显眼。
——日暮,到底什么才是梦呢?
——只要你觉得不真实那它就是。
——你是真的吗?
日暮避开溪亭的视线,看着前面被灯火照亮,仿佛延绵到无尽的隧道。
偶尔有几辆汽车飞快地从他们在的公交车驶过,带起刺耳的风声。
溪亭也跟着转过头去。
我很希望这是假的。
那如果,记忆是真的,你是假的……
——见了面就睡觉。雨天你出来做什么?
——我出来才下雨的。
——出来做什么?
——看一个人。
——嗯?
——看到了啊。
——我吗?如果我不在呢。
——我强调看人。是人就好了。
溪亭看着两个人的脚,往上托了托书包。
——日暮,我们的目的地一样吗?
日暮干燥温暖的左手覆在她抓着书包带的右手,和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扣起来。
三.
啪。
嘣。
噗。
哗啦。
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从前面远远地传过来。
日暮的视线从溪亭身上转开,高个子的他看见前方的隧道里,灯光渐次减少。
——溪亭,前面的灯灭了。
——唔。
——一盏一盏灭的,快要过来了。
日暮正说着,全车人只听“啪”的一声,四周的光源只剩下公交车的前后车灯了。
苍白的灯光非但没能安抚这些黑暗中受惊的人,反而放大了他们恐惧。
先前咒骂过的人,没咒骂过的人,都开始惊声尖叫起来。
身旁一时被那种愤怒的恐惧充满。日暮低了低身子,摸着溪亭的后脑勺。
——溪亭不怕。
在一片混乱之中,两个人的安静显得十分突兀,而溪亭摇了摇头。
——灯一盏一盏灭,像不像动画片?
大多数人可能不能很快反应到这句话的意思,而日暮弯着眼睛笑起来。
——对,它们是并联的,应该一起灭。
——像蜡烛一样,我想到中华小当家了。
溪亭也笑,声音里带着哭过而有的鼻音。
——可是我想到星矢。
日暮抬起头去看斜前方公交车的报站表。
星矢。溪亭觉得心脏就像装满强酸的容器,稍微一晃,那些腐蚀性液体就会漾出来,把她整个人洞穿。
——我……我喜欢B`T-X。
溪亭把书包放在脚边,双手勾住日暮的脖梗。
日暮低下头,一只手捂住溪亭的眼睛。
——你喜欢的是米夏和娜夏。
溪亭没有做声,有温热的液体从日暮的手心流出来。
那时候的夏天他们还是光着脚在泥土地上趟水的孩子。家里的VCD上堆满了日本动漫。
阳光里带着西瓜的味道,西瓜里带着雨水的味道,雨水里带着车田正美的味道。
她已经忘却了星矢大部分的剧情,几岁大的孩子对动漫并没有什么喜恶。
她只知道在日暮欢呼的时候也叫“赢了赢了”。这样,日暮看完星矢她就可以看拇指姑娘,看红发公主安妮。
陪日暮一起看的动漫有很多,她从来记不住剧情。
比如星矢里她有印象的除了星矢只有花神,因为花神很漂亮。
一直藏在记忆深处的动漫则是钢铁神兵,B`T-X。大家回忆童年的动画片时她已经看着日暮拿着行李箱离开很久了。那时候许多动画片闪过她的脑袋,最终定格的却是一个男孩看着睡着的妹妹,那样暧昧而柔软的一幅画。
她记得妹妹一直醒不过来,妹妹很漂亮,怎么漂亮她居然也忘了。可是她又很清楚一点,这两个孩子绝对不是主角。她绞尽脑汁,最后想到了日暮。
她不知道为什么才想到日暮。很久以后才明白,其实日暮于她而言从没有离开过。这就像想要裁一张纸,手里一直握着剪刀,一直,这一直很久,久到她忘记了手里的是剪刀,而不是任何她生来就有的东西,于是她就忘了,理所当然的忘了。
那个雨天,日暮没有回过他消失了雀斑的脸,他拖着行李箱,跟着前面的男人,走得跌跌撞撞。
她没哭闹。
这是她记忆的断点。
她不会给日暮打电话,绝对不会。她不想听到他的声音,这理由十分矫情,她怕自己忍不住。
忍不住很多。
日暮喜欢星矢。
她上网去查。
——类似圣斗士星矢的动漫?
——B`T-X,钢铁神兵,车田正美继《圣斗士星矢》之后的又一精致巨作。
登场角色……钢太郎,铁兵,华莲……米夏,娜夏。
米夏可以因为妹妹一句梦呓的“不要”手下留情。
她在电脑面前流鼻血了。
日暮缓缓撤下按在溪亭后脑勺的手,从兜里拿出手机。
屏幕亮了起来,晃在他脸上,衬得那张英俊的脸十分狰狞。
溪亭也拿出手机晃在脸上,黑暗里两个人就像两个厉鬼。
对着笑起来。
——都这样了还想吓我。
——本来没想吓你的,只是想这样有光。
溪亭对此嗤之以鼻。
车掉了头,追着渐灭的灯光开过去。
车里的人一个个亮起手机驱除恐惧,一会儿又安静了下来。
四.
车向隧道的入口开,用了很长的时间,日暮觉得这时间好像是来时的几十倍。
溪亭拿过日暮的手机,屏幕赫然是两个人小时的合照。
男孩搂着女孩,咧着满嘴小白牙,眼睛底下几枚雀斑快乐得要崩了似的。女孩极力憋着笑,眼睛睁得极大。
——其实我觉得你小时候雀斑比较好看哎。
——……
——顶着满脸雀斑和我抢电视,星矢星矢星矢。
——……
——其实我也是这个屏幕,日暮。
溪亭轻声道,日暮垂下头去看她。
——我们再照一张好不好?
溪亭拿出自己的手机,和日暮的放在一起。两个一模一样的屏幕,四个一模一样的男孩女孩。
尽管这么黑可能照不清楚,日暮仍笑着答,
——好。
男孩搂着女孩,咧着满嘴的白牙,眼睛里是多得要溢出来的温柔。女孩举着手机,鼻孔里塞着棉球,嘴角一个梨涡盛满笑意。
——一,
——二,
——三。
日暮把头凑过去,轻轻吻在她嘴角。
五.
离隧道入口越来越近,外面的天光照耀进来,日暮没有听到雨声。
他看着车窗外渐次出现的景象,惬意地眯起眼睛。
——溪亭,雨停了。
溪亭没有回答他。
——但我们又应该怎么去,隧道走不了了。
——日暮,你回去吧。
夏日的酷暑被车身挡在外面,树荫晃在日暮的脸上。
——不是说一起回去看看小时候的房子吗?
他低下头,勾起溪亭的下巴。
是那张鼻血横流的脸。
——你又……
眼泪从溪亭眼角成串地滑下去,就像车站落下的雨水。
——我们本来就不应该,不应该的……
——溪亭,你别说了。
——你回去,不要跟过来。
溪亭打开书包,拿出一件蓝白条的衣服,然后是一个一个棉花球,一盒一盒药。
——我爱你,日暮。从小时候开始……但是怎么样也不可以了……所以不要跟过来。我一个人走……你爱我,我知道。
溪亭摸了摸沾了血的嘴唇,黑暗里日暮捂住她眼睛俯下‖身来的时候,唇齿间的绝望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日暮的手颤抖起来,摸到脸上是源源不断的冰凉。
——哥,我爱你。
——哥,再见。
日暮深深地喘了口气,跪在地上。
他慢慢睁开眼,手中溪亭的手已经冰凉,心电图成了一条线。
外面夏时正好,鸣蝉聒噪。
六.
夏日里难得有这样晴好得似是秋天的日子。
李家的太太生了一对龙凤胎。
李先生的父亲说自家是易安居士的后人,要用易安居士的词来起孙儿的名字。
李家宅子外几只鸟惊叫着飞了过去。
李老爷灵光一闪。
【常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
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向颖,离婚吧。”李先生陷在沙发里,身前是满满一烟灰缸的烟头。
那妇人扬着倨傲的下巴,头发束的光洁紧实。
“溪亭给你,我要日暮。”
妇人点了点头。
门外两个长相几乎一样的小孩满脸惊惶。
——我许你回国探望。
——爸?
——妹妹病危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