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还休》辛莫

2、回家

　　八十年代出生的城市独生子女们，家境如果还算得上小康，那基本就是十指不沾泥阳春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么着长大的。
　　第一次躺在学校的单人硬板床上，奚茜感觉自己的身子骨都快散架了，半夜还曾差点从栏杆上翻下来，还好妈妈帮忙挂的蚊帐帮忙挡了一下。惊醒之后的奚茜，后半夜便在数羊中度过。
　　在水土不服和军训的双重煎熬下，三天之后，奚茜一边感叹着自己惊人是适应能力，一边过起了沾着枕头就睡的日子。

　　离家3000公里，来回十六个小时的车程，经过四年数次的来来往往，震动的车厢，刺鼻的气味，噪杂的声响，已不再能影响她的睡眠。
　　迫近黎明的天空特别的漆黑，星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奚茜蜷缩在下铺的角落，双手交叠在桌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空中唯一的点缀，思绪飘回了昨晚。

　　大四的下学期是学校安排给学生实习的时间，三月份，大部分的学生都还在实习的单位返校。
　　奚茜去年下半年已经边逃着课边在学校所在的J市的一家施工单位实习，今年应着和老板的约定，不顾父母的阻拦回到了学校。
　　奚茜父亲本也是干建筑这行，去在F省的S市干起了个项目，做得顺风顺水的。一家三口在S市租了套一百五十坪的大房子住着。寒假奚茜直接就到了S市，家里热饭热菜的喂着，时不时也带奚茜去工地转转，和她说着，明年就在老爸的工地实习，直接手把手带着她走。
　　在父母眼中，这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把当时奚茜嘴里嘟囔着要回N市的话当成了一个玩笑。
　　N市远在千里之外的J省，纬度虽然差不了多少，然后因为是内陆地区，比起沿海省份的F省气候来得干冷得多。奚茜第一次带着满身红枣的战利品回来的时候，可把奚妈妈心疼坏了。
　　这年冬天奚茜在期末考试之后还迟迟不回来，嘴上说着公司里还有事忙着，一直拖着学校都要封校了，眼瞧着还剩一个多星期就过年了才回到S市。
　　这次的痕迹便更加触目惊心，晚上在客厅烫脚的奚茜因为又疼又痒煎熬，在那龇牙咧嘴的叫唤，奚妈妈恨铁不成钢的说着，“该啊！早不回来，在那边挨冻！”
　　奚茜摆出臭不要脸的表情，说，“这不是你总让我快点长大啊，我这就是为了养家糊口挣钱呢！”
　　“你回来不是照样挣，明年就给你安排进项目部。”奚爸爸发话。
　　“我明年要回去的，我答应我们老板了。”
　　“行行行，自己爱找苦吃就去，我还省得多伺候一个。”奚妈妈懒得继续搭理奚茜，回房间去了。
　　直到开春之后，奚茜在家里滚着眼泪说，“我就是要回去，那边的人对我好，我都答应他们了。我就呆半年，等毕业了就回来的，真的啦，你们就让我去吧。”奚茜父母才认真的对待起这件“理所当然”的事，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循序善诱，威逼利诱，能施的招都用尽了，面对依然固执的奚茜，也只能松了口。
　　没有父母是能赢得过子女的。
　　在火车站台上送奚茜回学校时，奚妈妈揉揉奚茜冻得冷冰的脸蛋，说，“那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你这么舍不得啊？比呆在爸妈身边都重要？”
　　奚茜的鼻子酸酸的，她躲闪着妈妈的目光，含糊的而又坚定的说着，“我毕了业就回来，就三个月，我六月底就回来。”

　　晚上七点钟，奚茜从单位回来打开灯。
　　四人间里一片空荡荡的，只有自己的位置上摆放着笔记本和生活用品，其他三张桌子上都是一片灰蒙蒙的。
　　她把窗户打开通通风，随手收下干了的衣服，烧了壶水，准备泡杯茶消消食。
　　才刚刚坐定，打开电脑准备接着看时下正火的至尊红颜，正在为贾静雯被赶去感业寺而揪心时，手机响了起来。
　　奚茜一看是奚妈妈的号码，挣扎着不想接起来。
　　从她回到学校的第一天开始，家里的远程监控就开始了。奚爸妈还抱着侥幸的心态，想着这是不是仅仅是女儿的一厢情愿，实习生能做些什么事，说不准不过是老板的一句客套话，女儿还真的当真了乐颠颠的以为缺了自己就不行了回去上班去。
　　奚茜在单位报到完后，奚爸爸还是天天的电话游说着，现在正是从课本学校进入实践操作的关键时刻，回去学到的一定比在这边的多。
　　“喂。”
　　“茜茜啊，马上上网买票明天回来吧。”
　　奚妈妈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奚茜想着估计是最近温差大妈妈又感冒了，关心的话跑在后面，她先反抗性的回答，“我不回去啦，别说了。”
　　“茜茜啊，”奚妈妈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慢慢的发出声音，“你外公早上昏迷了，怕是熬不过去了。”

　　外公是个高大的男人，年轻的时候身形挺拔，算不上美男子，也颇有气概。军人的身份让他一直挺直着腰杆，一个人，成为了一家五口的天。
　　“你外公当时一手牵着你舅舅，一手牵着你大姨，我呢就坐在他的肩膀上。他带着我们去池塘里游泳，回来时，农民还会送几只鱼给我们。我当时啊，就觉得我有这样一个爸爸是很骄傲的事情。”
　　这些外公的英雄事迹，都是从奚妈妈的口里听来的故事，在奚茜的记忆里，外公又是另一种样子。
　　最开始，外公是一个过年才会见到，但是对她很好，会牵着她的手带她去买鞭炮的一个有点驼背的老人。大人告诉她，要叫这个人——外公。在奚茜还不明白外公这个词的意义的时候，她发现只要对那个老人甜甜的叫上一声，老人就会笑呵呵的应着，然后牵着她的手带她去街上买回她想要的糖果和鞭炮。
　　不懂是从哪一年开始，奚茜发现叫外公，一声、两声、三声，他总是不答应。奚妈妈拉过气嘟嘟的奚茜说，“外公的耳朵开始不好了，你要大声点和他说话。”奚茜想，好吧，那我就多花点力气吧。
　　再往后，她发现，再大声的说话，外公也不怎么回答她了，总是笑笑的看着她。他也不像以前一样会早上很早起床，拉起爱睡懒觉的奚茜去晨练了。他总是躺在床上，也几乎不走出房门，长期关闭的卧室里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奚茜不喜欢，便很少进去了。一年一个星期的相处，变成了来时的外公好和离开时的外公再见。
　　具体多少年奚茜没有算过，只是知道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外公因为糖尿病，身体机能逐步衰减，瘫痪在床。溃烂的手脚时不时的要人擦洗，大小便失禁，伴随着老年痴呆，让别人无法与他沟通，时不时的甩手甩脚，把吊瓶给弄倒，针头划破皮肤，生活在身边的让大姨和姨父又一阵手忙脚乱。妈妈当时总是拉着大姨父的手感谢着他对外公的照顾，还好还有他们在老家生活能照顾到老人。
　　这些奚茜看在眼里，总觉得是这个摊在病床上的老人连累了这么一家人。医院的环境让她害怕，她也不再拉着老人的手叫外公了，只是站在一边远远的看着大人们忙忙碌碌的，等熬到妈妈带她离开的时候，边欢喜的挥手道别。

　　就是这样一个老人，一个在她心中没有多少份量的老人，就这样离开了。
　　外公火化的那天，第一次，她看见妈妈哭得这样撕心裂肺；第一次，她知道，原来外公对于妈妈和妈妈对于自己一样重要；第一次，感觉到生命是这样的脆弱。那种失去妈妈的恐惧感让她像个孩子一样，站在奚妈妈身后，拉着她的衣角，一边抽筋的哭着，一边说，“妈妈别哭。”

　　奚茜离开老家是一个星期之后，奚妈妈准备继续留在老家陪外婆几天，奚茜因为当时回来匆忙行李还没有打包，便回到省会F市，叫上因为准备续读本校研究生的袁梓嘉早已回到F市郊区大学的袁梓嘉陪她回N市打包行李，再带回来。

　　来去即使匆忙，奚茜的顶头上司刘宇忠还是把她和袁梓嘉带到了酒店里，把同事一同叫上，宴请了一通。临行是，还招呼着想直接开车把她们送回F市。奚茜也实在是受不起别人这么大的人情，推脱了。
　　一路风尘仆仆的回到F大的第一夜，原以为两人会因为疲惫而睡得很香，奚茜睁着眼对着天花板发着呆，躺在一边的袁梓嘉在和男朋友发完最后一条晚安短信关上了手机。转头过来看着奚茜的眼睛，映着从窗外透进的月光，透明清亮。
　　“你那个刘总对你真的挺好的。”
　　奚茜回过了神，转过身对着袁梓嘉说，“恩，他一直都对我很好，他有个儿子和我差不多大，感觉就是把我当女儿了。”
　　“是嘛，也难怪你不想回来了。看得出，那些人好像都挺舍不得你的。”
　　“恩。”
　　奚茜突然哽咽起来，让袁梓嘉慌了手脚，她忙从枕边抽了两张餐巾纸给奚茜。
　　奚茜深呼口气，想换个心情，想起早上接她们的那个高大的男生，转移起话题，“他就是邹伟杰啊，你怎么这么快就答应了啊？”
　　“额，也没什么，就是试试看呗。”袁梓嘉轻描淡写的说着这段新开始的感情。
　　这话倒是又激起了奚茜的情绪，“朱霖你也说什么试试看，结果没试两个月就结束了。会不会太随便了点？”
　　袁梓嘉很是无所谓的态度，“我们之间也没什么，你也知道我们开始得挺快的，其实谈恋爱和做普通朋友一样，接触了两个月发现不大合适，就分了呗。”
　　奚茜很是不认同这样的感情观，对她翻了个大白眼，说，“那邹伟杰家里什么条件啊？你吹了之后才知道人家朱霖家是开家具店的，我觉得真是可惜。”
　　“我不知道噢。”
　　即使早就料到是这个答案，奚茜还是不住的感叹，“你真是长本事呐，什么都不知道就换了一个又一个。我可是一个都没捞到，孤家寡人一个，人和人怎么差这么多。难道就是因为你成绩好点命就这么好？”
　　“你得了吧，”袁梓嘉阻止奚茜的自怨自艾，说，“追你的人那么多，你自己折折腾腾伤了多少少男的心。”
　　“我不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
　　其实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我没有勇气面对和足够的努力去争取我想要的。
　　袁梓嘉不想再在这个历史遗留问题上追究下去，无论是对于生活还是爱情，她总是顺其自然。她清楚奚茜为自己和对方设置的种种条条杠杠，也一直相信，总会有那么普通的一天，遇上了一个人，一步步的进入你的生活，他或许不是那么符合你的要求，但是，没有一个条件能说服你转身离开。
　　“喂，茜茜，你怎么会就决定回来了？”

　　外公下葬的那天，晚上奚茜躺在奚妈妈身边，靠着她的肩膀看着电视里播着的《至尊红颜》，看妈妈心不在焉，她有意的挑起话头，说：“这里演的武则天是好人，她的女儿不是她自己掐死的。
　　奚妈妈说，“恩，虽然故事是改编的，但是，这样更容易让人相信。”
　　“你还没有当母亲，所以就不知道孩子对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