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官记》谷阳

1、他乡遇故知

　　注意何为季已经有段时间了。

　　姚正嗅了下香茶，轻轻啜上一口，室内香氛愈浓，他半合着眼，薄薄的眼皮下那双褐色眼珠在快速的左右晃动，十分轻微，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分明，甚至令人疑心那是某处投射下来的阴影，一晃便消失，重又变得明媚起来。

　　厢房的窗子半开着，木棍撑开的窗扇尺度有限，从外面看过去，看不到老爷们的脸，只能看到里面人影走动，官靴往来，偶尔一瞥，从补服的高度揣测着老爷们或坐或站。窗子是六边长方形，刷着棕红色土漆还糊上层蝉翼纱，木制雕花窗上祥云围绕着副天象吉祥，称着新官上任气象万新。

　　一盏茶徐徐吃尽，姚正也没说话。没人敢给老爷续茶，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老爷并非在呆呆出神，而是在算计人。

　　午前阳光斜射进来，让人分不出他表情是喜虽忧。

　　书吏刘基把老爷吩咐的文书准备出来后，便垂首立在一边等着回话，冗长的帐目这位爷若是认真排查，总有些缘由要回覆上情。

　　院子里一众佐杂门子照旧等候着，这些人有常差有零工有短役，有事可做的渐渐散了，剩下的耗在这里，期许有临时差派轮到头上，内里夹着一个穿单衣的人。姚正来了三天就看了那人三天，他就是何为季。

　　何为季，字同方，与姚正其实有同科情谊，两人都是甲子年岁考童生，一个来自山东荷泽一个来自山东鄄城，发榜时姚正第三名，何为季十三名。

　　拜见老师那天，姚正见有个穿青色布衫的年轻人在那里递门包，微微探出一只手脸上带着笑，莫名的就对他有好感。那是五年前的事。

　　今天，何为季夹在一群门子中间，说得口沫横飞。

　　姚正用手点了点外面，一旁的刘基很有眼色，只愣了一下便揣测出大人是想知道这些人里的某一位或者某几位的什么事。

　　姚大人在他眼中有些高深，自走马上任不见有动作，想必是在暗暗观察，一旦开口必定惊人。

　　荷泽是个穷地方，曹县更穷，穷县是非多，民风淳朴亦十分彪悍。

　　其他地方财务纠纷债务追讨无非是讼师口舌官府调和，这里往往牵连着武力冲突甚至群死群伤。连婆媳矛盾动辄便上演全武行，常见谁家大小姑欧打嫂子出气，谁家舅哥举把杀猪刀追妹夫跑过几条街。

　　普通人家生孩子，在娃落地后准备的不是尿布而是沙土，沙土极细且用密密的筛子筛过，合水和成方饼状，屎尿弄脏的地方挫出去再添入新沙。穷到这般地步，无可再穷，甚至全家上下仅有一件像样的衣服。

　　穷则思变，但凡值些银子的都能变成钱。还是前任在时，县里一个教授的老婆被人贩走至今不知所终。苦主就算是官家人也敢下手，可见当地匪类胆子有多大。

　　曹县虽穷，贪官亦多，奸商更多，前些年斩杀的巨贪和倒卖赈粮的首富都出自这里。

　　姚老爷接任便看到悬着几件棘手的陈年旧案，连带着财务上还有许多亏空，且水患不绝，每隔几年流民们便像定例一样汹涌而至，流匪亦是件头痛的事。前任官员就地解职后押赴上京，姚正初来乍到看见的就是这么个烂摊子。

　　周围人都谣传，这姚大人定是得罪了什么权贵才被发配到这里。

　　刘基另有一副看法，这位大人官宦子弟背景深厚，到得这方地界，想必是有什么不为外人道的隐情。朝中暗流汹涌，即便曹县这个小地方也都能听到一二风声，想必人在京中必然看得更多。

　　这位姚大人，观其作派也不象不懂官场是非任性而为的愣头青，更不像是个会折在这里的人物，尽管有让人匪夷所思处，到底值得依傍。

　　刘基一心向上，若是能在京中，哪怕只在旋涡旁站上一站也是心神向往。无论姚正将来有什么前程，即便姚大人得罪了什么人，谁知道以后会怎样？能攀上京城来的贵人，也说不准这就是他刘基的机会，看穿这一层关系，刘基比所有人都更勤勉，在别人还在观望分析要不要站队时，刘基就随伺左右，短短时间硬是博了个好印象。

　　姚大人又指点了一下那人而且更为明确的加以提示，刘基才弄明白说得是谁。皱一下眉，纳闷他怎么会留意怎么个人？“那人叫何为季，名声不是很好。”

　　姚正用眼角扫了他一下，何为季的事自然是访实了才要吩咐他的。“不就是会着一伙光棍，干下些骗人银钱的事吗，我知道了，还怕他假清高不肯趟这趟浑水呢。”

　　刘基恍然大悟，原来大人是要他办事。心下对这姚大人不由得暗自佩服高明。

　　屋角的海棠花开得正浓，姚正也有几分心花怒放。终于可以出手了。

　　何为季穿得有些邋遢，站在他旁边的人也不见得利整到哪儿去，他们相互攀谈越说越热闹，彼此恭维谦逊好一阵，何为季看明白了，这人如此拉帮示好，是想找个吃午饭的地界，可惜自己囊中羞涩，和他打的是一样的主意。

　　正愁如何脱身，只见刘基自内里出来，何为季立刻上去请安问好。

　　何为季与刘基有同乡情谊，这里人人人与刘基都有同乡情谊，只何为季脸皮颇厚且仗着学里的情谊，见了刘基就要显示出比别人更亲厚的样貌来。

　　往常刘基能避则避，避不过便皮笑肉不笑一下后借口有事就此别过，不敢和他多搭言语，今天刻意停了一下脚步“同方，好些日子不见？”

　　何为季天天在这里，只有刘基佯装不见，哪有真的不见的道理。何为季朝庭院内一株大槐树下一指“大人说笑了，我日日在这里候差，大人日理万机为百姓奔走匆匆来去，想必是没有留意到我而已。今天可是有什么差事吩咐？”

　　何为季的眼神过于饥渴，刘基觉得被他盯着看就像自己变成只烧鹅般，于是打哈哈道“倒不是什么差事。”刘基一拍额头，“看我，正想找你喝酒，你可有空？”两人当下约在客来香酒馆吃晌饭。

　　原本与何为季攀谈的人在刘基过来时便退到一壁，怕落了好差事又不肯走远，眼见何为季有了饭局自己又插不上话，只得叹口气，识趣的走开。

　　姚正刚刚上任，什么人都不见，让人搬了卷宗来看，这些佐杂门子们渐渐也就散去了。

　　何为季与刘基相互谦让着向县衙外走云，他背影瘦削骨架分明，从姚正在这个角度看过去，袍子下面露出的两条腿越发显得细瘦，似乎两根长长的骨棒下托着双大脚，鞋是单鞋，鞋帮有些破烂。

　　姚正端手上的宗卷有些走神，下人把他的靴子拿进来摆到一边轻声问老爷是否换鞋？姚正舒了口气，伸长腿让人侍候。

　　当年那人高谈阔论，虽然穿着朴素在一众士子中也算出挑，姚正至今犹觉得那把清越的声音敲在耳内动听至极。他说凯风说正风都与人不同，别有新意，他还说“吟诗好似成仙骨，骨里无诗莫浪吟。”张狂得令人倾慕。

　　姚正站在远处看着那人，心神敬重默默引为知已只恨无人引见，扼腕之余数次暇想与他今后朝堂相见如何彻夜倾谈。

　　会试时姚正除了找自己的名字外，也要找一个来自山东荷泽叫何为季的考生，可惜榜上无名。

　　姚正是官宦子弟，奉严父之命寒窗苦读，为的就是以仕出身。而时下风气，许多家境富祫的考生为博前程更愿意纳栗入监，越过考秀才这一难关直接做太学生，是以穷书生才读秀才，看何为季的样子是当不起“捐监贡生”的，姚正还是仔细留意了一下，果然北雍南雍都不见其名。

　　荷泽是个穷僻的地方，无人愿到那里做官，姚正进士出身，偏偏选了这样一个地方，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临出京时老师目光闪烁对他说“你避一避风头也好，曹县古名九卿陂，亦是个好兆头。”

　　想到京里的事姚正眉头不由得又皱在一起，遂叫了个小厮跟他出门。

　　姚老爷放着一堆正经事没做，东走西逛，看似毫无目的又像有些章法。曹县贩夫走卒间流行博物，卖几只烤红署虽则一钱即可，却也可以扑一下，赢了不花钱白拿输了便是卖家落实惠。

　　姚老爷遇到卖柑子的也要问上两声行情，既不买也不博，渐渐的就走到了酒馆附近。小厮看姚正盯着门首青廉看得认真，颇有进去的意思，于是问道“三爷要喝酒吗？”

　　姚正摇头，随即转到了酒馆后巷。

　　多年后，姚正问何为季什么时候查觉出自己心思的，何为季说到这一年酒馆后巷的事，“觉得老爷摸人手的表情很那个，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时值新皇登基天下大贺，上元节礼花齐鸣，半边江面色彩缤纷，那人就在对面，身着暗红色常服，胸前花团虽小枝叶却挺端的是耀武扬威。姚正面红耳亦，这人说话从来虚虚实实，他不知道何为季说的毛骨悚然到底是这一次还是他受伤后的那一次，恨不得揪下他帽侧的扇翅在地上跺上两脚才好。正羞愤交加时，忽然何为季又开口吟到“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二三枝。”姚正一颗心又七上八下的没有着落了。

　　正统元年，何为季官居从三品，姚正觉得那人若即若离，虽然恨得牙痒却也无可奈何，甚至觉得他颇有些初见时风采。

　　姚正从见那人之始便想和他有些故事，从最初的敬慕到失望，再到后来的刮目相看，原本一个应该被潜规则的小吏最终摆脱他魔掌，固然有些怅然若失。偏那人不知深浅，有心无意的总是来调戏姚三爷，那怎么可能再放过？身上长官他为下属，拆吃入腹理所应当，即便落些口舌想必也没人说什么。如今他为长官自为下属，那么自荐枕席以身相许，更不会有人说什么。

　　捐官记，以己为捐，宦海浮沉，费尽思量求的不过是一生一世，百转千回图的不过是共同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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