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无雪》陈三六

2、未曾有过的少年时

　　时空交错。
　　那时候，是我们这一代故事的最开始。
　　坐落在兴隆胡同里的四号大院，老旧而安详。
　　对面房顶上传来刺鼻的类似汽油的味道。近来又到了我们这座城市多雨的夏季，多雷雨。
　　我们这样的大院子挤满了老老实实度日糊口的三口之家和四世同堂。
　　夏日这样的平房往往遭了大雨就会漏，接下来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从远处所在的单位弄来补房顶的油毡。
　　现在在大院外面的空地上烧的就是那样一大坨油毡，黑乎乎的，混杂着一股浓烈的厌恶，发出刺鼻的气味，晓亭家屋顶漏的时候爸爸也弄过。
　　而此刻，爸爸正蹲在院子里，一边抽着烟，一边修坏掉的躺椅。
　　爸妈后来说我们那时候遇到东西坏了，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换新的，而是修补。
　　爱情亦是。
　　妈妈在厨房里做饭，大嗓门喊着：“谁们家又修房顶子了？”
　　“老杨家。”
　　“我去年就跟杨婶儿说，他们家弄来的那一小点儿油毡根本不够，下两场大雨还得漏。”
　　“行了，自己家没事儿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吗？”老爸叼着烟卷儿，嘴里的话说得有点含混不清。
　　“都是街里街坊的，互相照看着点儿呗。”

　　“晓亭，让你买的酱油，你买回来了吗？”妈妈的大嗓门又开始了。
　　“那不给您放那了吗，没看见啊？”晓亭的作用从来都是打酱油的，自从她会打酱油开始。
　　“哦哦，没注意刚才。”
　　“妈妈，门口有爆爆米花的，我想吃？”

　　“妈妈，杨檬她们都去外面爆爆米花了，我也想吃。”
　　“多少钱啊，五毛钱一大包呢。”
　　“行。”妈妈答应的倒很利索，说完便走到厨房里，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淘换出来一小袋儿剩米，“给，这点儿正好剩下的都拿去吧。”
　　砰——一声巨响之下，她们躲得老远，那爆米花的师傅转了几下，就从黑乎乎的机器里变出了香喷喷的一粒粒儿变胖了的爆米花，她们互相抓对方袋子里的吃，一抓就是一大把，杨檬看晓亭，笑笑。不怀好意的偷了好多，这么明目张胆，晓亭一看便又报复性地在她袋子里抓了更大的一把，晓亭也笑，她们就这么笑啊笑地互相吃完了对方袋子里的爆米花，然后看着对方脸上沾上的爆米花米粒儿接着笑。

　　“爸爸，您能有一会儿不抽烟吗？那边的油毡味儿那么冲，又加上您这烟味儿，我够呛能健康成长。”晓亭估计继承了妈妈的大嗓门，喊话的时候，邻居都朝门外看了看。

　　这院子是爸爸工作单位里分的，那时候分到这样一间大屋外加一间用作厨房的小屋并且有个院子的房子相当不容易。
　　这里是兴隆胡同4号院，晓亭家是院子的最后一家，院子的破木门正从半开转换成全关，紧挨着院子门口最近的一家是胡颖姐家，她们和晓亭家一样也有两间屋。
　　恰好天空正在泛白的的凌晨，随着一声不太响亮的鸡鸣，初秋的一天又要开始了，现在是早上四点半，胡颖她弟弟正负责倒全家的马桶，往院门后边的下水池子倒去，他关好刚刚不知因为谁早早出门准备生意而半掩着的院门，院门吱呀作响，在这样还未苏醒的九十年代城市的清晨里显得格外突兀，胡鹏骂骂咧咧又走回屋继续补觉了。
　　这是这个时代还算普遍的胡同，津城不像北京那样的四合院方方正正，字正腔圆。
　　随水而建的九十年代城市，胡同里的院子都随意灵活得很，当然也市井得很。

　　夏夜，很普通的仲夏的夜晚，大家洗洗涮涮的碟子碗叮叮当当响完之后，忙碌便悠闲下来。
　　晓亭手里捧着西瓜跟在老爸身后，他手里拎着躺椅和扇子。
　　妈妈收拾完手里最后的活儿，关上灯和门，也扇着扇子来到了大院门口的空地，胡同对面是长时间看不见人来的老式招待所，新兴的旅馆打败了它，它就无所事事得隐藏在整个兴隆胡同里了。
　　妈妈把花露水的瓶子递给晓亭：“晓亭，多抹点，大晚上的，蚊子多。”
　　晓亭乖乖接过来，没怎么认真涂：“蚊子一般都这个时候出来活动啊？”
　　“不抹你就等着蚊子把你吃了得了。”
　　“哦。”在“哦”的时候，晓亭正瞥见住在胡同另一边的杭瑞一家人，他们同大家一样也拎着个躺椅，两凳子，扇着竹扇子出来乘凉。
　　整个院子差不多就进入了安静的休息，家家户户差不多都关了灯，黑夜蔓延开来，夏日的暑热与躁动不安就此也同样休息下来，将安静提升，将冲动抑制。

　　“杭瑞哥哥，你来啦？”晓亭笨笨地凑过去，走到他面前，心里还砰砰直跳。
　　跳过之后，是剩下他的笑脸，和妈妈拽晓亭过来面前插着勺子的半拉西瓜。
　　沙瓤的，水也多，吃着真甜，她的心里也是。

　　兴隆胡同一直地势比较低，4号院门口的地方也不例外，进了大门岔开成两边，晓亭家是右手的一边，刚刚修屋顶的杨家和杭家住在左手的那一边，晓亭家这边铺的时候高出很多，于是这边高出的地方和胡颖姐家位于左手边的那间屋子以及那一排门户全都高高筑起的门槛就形成了一条天然的——沟渠。

　　于是这沟渠就成了她们的保证，高枕无忧，下大暴雨过后不被淹的保证。
　　但是往往最安全的保障潜伏着最险恶的危机。
　　夏日的雷雨往往快而迅猛，劈天盖地的雨，像不怀好意的人站在房顶上拎了水桶往下倒一样。
　　爸爸妈妈刚刚脱下已经被迫提前退休的雨衣，老爸的雨鞋灌进了水，踩着走上去一点都没有水上漂的味道。
　　可是大暴雨却很配合的突然不下了。

　　晓亭听见了杨檬喊她们这帮孩子出去看“海”，大院里的家长都是那个时代在一个工厂里走出来的职工，下一代便很顺理成章地顶替进了老一辈儿的单位，再下一代的她们，年纪都属于新时代的大孩子小孩子，因为年龄都相仿，所以她们这些院子里的孩子大都一起疯玩，关系铁的很，杨檬是个很冲很男孩子气的女生，愿意跟着男孩子一起当孩子王，晓亭也愿意和她玩，逮鸟捉蜻蜓，比跟其他小女孩儿玩过家家有意思多了，当然晓亭时不时也回归正轨一回，跟其他女孩子们一起跳皮筋儿跳房子。
　　这不听了疯丫头杨檬的怂恿，晓亭立马就要冲出去，晓亭妈拉住晓亭：“成天跟着杨檬疯跑，没个小女孩儿的样子，她干嘛你就干嘛，外面那么多水你出去有什么好玩的？”
　　“可是你看，外面也不下了，小孩儿们都出去了，门口招待所肯定都成水上招待所了，就看一下，就一下就回来？”晓亭朝爸爸眨眨眼，他很会意的笑了。
　　“没事儿你就让她去呗，她自己都在家闷一天了。”
　　“行，得了。”妈妈白了抽着烟的爸爸一眼，“真是拿你们爷儿俩没办法，你去一下赶紧给我回来，知道吗？”
　　“知道啦。”早就已经大嗓门地喊着奔出了门外。

　　现在终于觉得，七岁的世界观还没有确立透彻，或者还没有确立，否则为什么当时，晓亭瞒着妈妈偷偷跑到杭瑞家那边的尽头都以为全世界被她探索完全了，家门口的大海也是如此地值得她们一窥究竟。
　　还有，她还觉得，七岁的时候看见了男孩子脸红心跳，就算是喜欢上了那个人，尽管，那是晓亭迎面栽进脏水里之前看到这个世界上的人的最后一眼。

　　水不算深，刚刚过去的雨猛烈但不是特别大，不过已经将她们的沟渠填满了，顺便夹杂着胡同口井盖下的下水道味儿和胡同口门边儿没有及时清理干净的排泄物的味儿，刺鼻而令人难以忍受，当然还飘着几个零星的垃圾。
　　好吧，晓亭忍受不了了决定回去，可是就在这时，刚刚的冲劲儿转化成了一个趔趄，她非常不优雅的直直地栽进了满是细菌病毒的脏水里。
　　“晓亭——”她好想听见杭瑞尖叫的声音。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光荣华丽地生病了，发烧到40摄氏度，得了严重的痢疾，而且脱水。
　　晓亭妈一边骂晓亭活该，一边抱怨说掉进那么脏的水里，不生病才怪呢。

　　当然，这都是晓亭听她妈妈说的，具体的情节细节对话旁白和停留在晓亭脑袋里的记忆片段完全对不上号，晓亭到现在还是只记得，她跑过去的动作，掉进去的动作，以及闭眼之前的那个画面和那个声音。
　　杭瑞来看她，小孩子探病嘛，无非是在这帮街坊邻居大人的带领下，明目张胆地来找小伙伴玩，杭瑞已经是个小大人的样子了，走到里屋来看她，她便又呼喊：“杭瑞哥哥你来啦——”
　　喊的大人没一个相信她生病的，真是改不了的大嗓门，从小就爱嚷嚷，没办法娘胎里带出来的，这就叫做天生杭瑞也真受得住晓亭这震耳朵的大嗓门，没办法，也可能他也是天生的脾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