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1、第八十一章 ...

  •   “不才粗鄙,身份微殊,才德未敢闻达于诸侯。幸蒙主公不弃,委以军师之任。主公赏识之恩情,如蜀先主之于孔明,光武帝之于窦融……吾主昭昭其德,宽仁磊落,反观夏氏宗主夏邯,为人多猜忌,寡恩情。凡子弟臣下,无不战战兢兢,赏罚不明,动辄得咎,笞责辱骂,忍气吞声……穷兵黩武,刚愎自用,善动兵戈,民不聊生。今假托辞令,兵犯我边境,扰我良民,是为不仁不义之举,今聚兵三十余万,当于陈方城下一决……兄长既不念宽仁之恩,夏昱亦无守孝悌之以,今拜萧公为主,大战在即,与侯爷二十年兄弟之恩义,就此一刀两断,再见之日,当为仇雠。特此公告于天下。”秦宣声音越来越小,夏府前庭广厦之下,胆小者面如土灰,双腿发软,有见识者尚能定立堂下,各个神色凝重,屏息躬身。庭内针落可闻,只有夏邯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如蹲守猎物之虎狼,眼中血丝密布。此刻无一人敢抬头,仿佛与之对视变会被那愤恨燃烧殆尽。

      秦宣捧着布帛硬着头皮念了下去,“署名是:冀州刺史萧靖座下军师夏昱拜上。”

      “啪!”上好的楠木几案竟然应声而裂,案面上赫然一道一尺长的裂痕,笔墨纸砚倾倒滚落,霎时间一片狼藉。堂下文武再支持不住,纷纷俯首跪倒,承受着江南王的怒气。

      此刻,也只有秦宣还能说话了,看着一众同僚都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他只好缓缓直起身子拱手道:“侯爷息怒,这帛书十分蹊跷。笔迹自不必说,即便是找人代写,这无论体例用词,都不是七公子惯用的……”见夏邯虽手背青筋蹦跳,紧握双拳,但似乎还能听进两分,便接了说:“六公子伐徐州,陈兵豫州东北部,谁知竟被萧靖手下胆大包天的无名小卒率兵偷袭了我军押送的军粮物资。六公子……怎能咽下这口气,双方于陈方城外冲突,互有挑逗之举,定是激怒了六公子,才使我军转而攻打萧靖的地盘。七公子是当年盟军会盟时被北方军硬借去的,此刻这群山野村夫之辈欲挑起事端,想来七公子多半被其软禁起来了……”

      秦宣心里纳闷,冀州兵马比之江南相去甚远,何必以卵击石?若说是怕豫州的兵马牵扯到自己一方而先做打算去抢粮挑衅而已,六公子又怎会在此关头突然变卦舍徐州而攻冀州?昨日六公子传来军情,似乎已打下豫州北部萧靖手底下两座城池,进军顺利,并不似威吓那么简单,倒像是真攻冀州,火气不小。再说这封帛书,若无此事,这么直截了当地挑拨人家兄弟实在不太高明,若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那七公子到底……

      底下一片大臣渐渐待不住了,面面相觑。

      “侯爷,此事若当真,七公子这是大逆不道啊!侯爷不可包庇姑息,要依军法处置!”

      “秦大人未免有回护之意!臣作为夏氏宗族长老,绝不容许一个庶出子弟行此有辱家门的大逆不道之举!”

      “冀州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竟胆敢向我江南宣战,若不施以颜色,还有何脸面面对天下诸侯?”

      “都住口!”夏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双目紧闭,肩膀因为气息翻涌而微微耸动。“立刻准备,本侯亲自去便是。”

      众人还欲再说什么,被夏邯一句话噎了回去,“若冀州无事生非,借缘由与我夏邯为敌,必当除之而后快!若那畜生向天借胆背祖忘宗与草莽流寇为伍,本侯,自当清理门户!不管你们是求情也罢,急着喊打喊杀也罢,坐在一旁看好戏也罢,此刻,都给我散了!三缄其口!有敢妄议者,杀!”

      所谓上位者之威严,大抵如是。

      待一众人鱼贯而出,空空如也的前庭静得让人胆寒心惊,木门紧闭,只留下秦宣一人。

      “侯爷?”

      夏邯只是皱眉阖眼,胸腔起伏,似有万般痛苦难以言状,极尽克制之下,竟是一口鲜血喷出。

      “侯爷!快!来人!”秦宣赶忙上前去扶,谁知夏邯一摆手挥退了婢仆。

      夏邯的声音再没了底气,仿佛他一家之主的威信被那封绝情战书弄得荡然无存。

      “秦宣,桓儿有事瞒我,我早知道。我这个六弟你知道,敢偶尔耍个聪明来蒙我的也只有他。我只当他自会处理,倒乐得糊涂,免得事事挂心。谁知……呵呵!”他冷笑一声,一下下拍着桌案,眼圈微红。“往最坏处想,若真猜中,那我这个一家之主,就真被人当猴耍了。他们两个好,好,好呀!”说到激动处,肺里又是一阵呛咳。

      “侯爷不要这样……此事扑朔迷离,尚不能有定论……”

      夏邯声音嘶哑,口中腥甜,顺了顺气缓缓说到:“小六有他的桀骜不驯,但也有在我这个大哥面前的温柔和促狭之心,外人眼中他难以捉摸,可我看得透,也自问掌控得了。可小七不一样。人前温孝和顺,没脾气似的,非问不答,骨子里清冷得很,不知他心中常作何想。是以小七因身患疾病常在家中侍候,但仍是桓儿心近,小七心远,不怪我听过道士之言而提防他。”

      “这……”

      夏邯讪讪道:“那年夏天,打重了他,丢他出门,他心里怨了,我还听了夫人的劝,想着……咳咳……想着这么多年对他苛刻了些,这个小弟心思还是正的。豫州一战,他做人质遭了罪,我还想着赶紧把他从北方弄回家来补偿他。哈哈,哈哈!早知道一生出来就只管一刀劈了沉塘,免得留成祸害!”

      秦宣看着自家主公从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变为微眯着双眼的样子,尽管追随多年仍觉不寒而栗,因为他知道每当这种时候,代表着夏邯动了杀心。秦宣知道信与不信只在夏邯一念之间,若七公子始终未有任何动作,那他只会被带回江南审问而已;若真敢率兵相抗,那昔年与侯爷并肩作战多年的老兄弟沈耀叛变被捕后街头烹杀一事尚历历在目,雪宜生死如何,别说他难以置喙,宗族长老会、一干文武大臣、江南数万学子声讨的压力在前,即便夏邯想留他一命,都是难上加难!

      冀州,一驾马车飞驰在官道上,两旁景色倏然变换,还有数十里便到黄河边上。

      “公主,此去凶险,不如留在黄河以北,静候消息。”车马飞驰颠簸中,雪宜一手挡在穆伊身前护着她,一时竟忘了身边人是纵马千里的女中豪杰,其实不管怎么看,都是他自己更羸弱的样子。

      “公主?”他试探着问。

      “叫名字。”

      “……伊儿。”

      “我说了,你去哪儿,我陪你去哪儿。”她格外镇定,气息毫无一丝紊乱。

      “你不问我此刻交战到底是何情况吗?”

      “你愿意说,我便听;你不说的,我自不必问。”

      雪宜感激一笑,坐到这样的磊落大方,世间男子也没有几人。

      “我并非不愿说,只是心烦意乱,颠来倒去思量解决之道而已。萧公回平燕与陈彧大人商议调兵调粮戒备之事,而徐椹与韩陆先赴前线,前后不差三五日罢了。谁知边境处守将纪云加上韩将军,虽有勇而无谋,许是为着六哥边境大幅调兵而不知会友邦此等目中无人的行为心生不满,带人去袭击了夏家军的运粮队。从信报上看,总共小规模抢了那一点点粮食而已,本来没什么好闹的,可我们英明神武的徐椹徐大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偏偏在这时候以为整我的机会来了,写了封好听的帛书送给我两位兄长。说来好笑,豫州北部满打满算有驻兵十万,且占尽地利,竟在六哥尖攻之下毫无招架之力这么快就丢了地盘,绝对是徐椹做梦也想不到的。”

      穆伊虽听出雪宜戏谑的口气,但仍神色严肃问道:“夫君与徐大人有过节吗?”

      雪宜轻笑一声摇摇头,“过节谈不上,政见不一在所难免。其实徐椹经先前一些事对我已无敌意,他只是全心全意忠于萧靖而已。在他看来,只有当众与夏家断绝关系才能让他对我放心,他以为自己推波助澜写了绝情书公之于众是萧靖所乐见的,谁知他推的这一把太不是时候,不只会引火上身,更怕会玩火自焚。此刻萧公与陈大人虽已至前线会合,可惜错已铸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双方大战,我方节节败退,再如此下去,只会坐困愁城,怕是黄河以南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城池都要拱手送人了!”

      穆伊上下打量他一番,两手抚平他紧锁的眉头,笑道:“何为‘我方’?何为‘拱手送人’?夫君的心思归属哪边显而易见。大丈夫当断则断,不断必乱。是徐椹小心眼也好,一时争宠犯傻也好,你既选择做了冀州的军师,有没有那封绝交书又有何差别?”

      “你不明白……”

      他的眉宇间,又恢复了从前的清冷和孤寂,一点点失了血色的面容刺得人心里生疼。

      雪宜只觉心口似被千斤巨石压着,憋闷地难以呼吸,每一口气吸进肺里都如撕裂一般疼痛。原来……我还是……那么在意。徐椹为了断他后路多此一举的一封绝情书信,竟让他痛苦至此!这也许就是他与萧靖等人最大的不同,他的骨子里永远带着江南才子的书生气,即便被混入厮杀拼夺的乱世中翻搅沉淀一番,他也做不到快意恩仇、爱憎分明地处世为人。他可以带着伤痛与绝望狠下心离开那个冰冷的难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但绝不愿意用那样的文字去伤害曾经养育他的血肉至亲。

      噩梦袭来,棍棒加身当众唾骂的凌辱,悬吊在城头等死的那一夜,无不痛陈心扉;然而又总有夏府中的零星记忆陷他于愧疚痛苦之中。自己真是……既任性,又矫情。

      全身的骨头似乎早被车马颠簸得散了架,雪宜放纵自己全身泄了力气靠在车内任由自己巅得五内翻腾,只柔若无骨地蜷缩在那儿。

      一个急刹车,他的头撞向车柱,正当他本能地闭起眼等着挨撞时,突然又什么柔软的东西垫了一下,并没有预期的一声闷响。

      “伊儿?!”

      穆伊甩了甩手揉着手背,不如分说地把人圈在手臂中扶好,用额头狠狠顶了他一下。

      “我确实不能完全懂你的心意,你即便花一天一夜讲你们汉人有多少要遵守的人伦道理我也未必能听进去。我只想知道夫君的决意,此去前线,夫君要做什么?”

      雪宜看着她的眼睛,长出一口气。

      “救冀州军于水火,解陈方城之围。”

      一只手,紧紧扣在他的拳上,“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勒马,嘶鸣,马车横在黄河边上,眼前烟波浩渺的河面,一眼望不到边。

      白羽接了二人下车,打量着眼前水流急促的河面心里多了几分担忧。随护十余骑士兵皆下马单膝跪地待命。

      雪宜缓缓走到河边,震袖正冠,手中一柄折扇,轻轻一挥示意士兵起身。

      他是冀州的军师,是被冀州上到将军下到兵卒都奉为神明而崇拜的军师。危难之时,他不能露出丝毫犹豫。方才的软弱,永远不能示于人前。

      “立刻备船抢渡,渡河后即以此印信调朔临、曲乡两地兵马,并秘密差人向乡间购油,再选一队不怕死的骑兵来见我。”

      “得令!”

      陈方城中,萧靖负手立在县衙大堂上,背对着跪了一片的文臣武将。城墙之外,鼓声大作,叫阵之声不绝于耳,相隔数里也清晰可闻。城头免战旗高挂,东西南北四门皆被三层堵死,夏家军严阵以待!

      徐椹脸颊灰白,冷汗沿着发迹刷刷滑落,不停地用袖子擦着,袖管都湿了一片。门外此起彼伏的棍杖击打皮肉的声音,陈方守将纪云、参将四人,连同县令师爷一串官员都狼哭鬼嚎地趴在长凳上挨打,早有几个身子弱的小官痛得昏了过去,血水氲湿了衣料,每一棍下去湿哒哒地好不渗人!

      陈彧拱手道:“主公息怒,现在打死他们也是于事无补,武将还要上阵杀敌,不如先免了责罚吧。”

      萧靖悠悠转过身,不看陈彧,却一直盯着徐椹,气得冷冷地笑了出来,手指狠狠点着面前跪着的几人,似乎满腔怒气都一瞬间迸发出来一般,吼声吓得徐椹狠狠打了个寒颤。

      “指望他们这群草包上阵杀敌吗?城中只有守兵八千,黄河以南的兵力稀疏分散,如今被夏雪维占得先机切断了后路,我们等同于坐困愁城。谁许你们先斩后奏?谁许你们出兵挑衅?我倒不知道这冀州军什么时候营换了主人,无须我亲笔调令就可连用兵大事都可儿戏置之!”

      陈彧与萧靖本不知徐椹等人自作主张之事,带一千轻骑为先头部队,只为来陈方观察形势再做打算。谁知战事突起,竟被算准了路径截个措手不及!无奈之下退入城中,如今已被困十数日有余。陈方不是粮仓缩在,若再如此下去,必要弹尽粮绝!

      陈彧再拱手拜道:“主公稍安勿躁,算日程军师很快将赶来,周围城池中兵马集结已毕,只要有帅军之人,何愁不解此围?”

      徐椹一边擦汗一边赶紧抬头赔笑道:“对对,正是如此。如今他已没有后路,何愁不效忠于主公呢?”

      “啪!”

      一瞬间,在场众人都愣了。萧靖礼敬文官,知士可杀而不可辱,从未对手底下的文士重臣动过棍棒,更别提当众一个耳光!

      “你……你还有话说!徐椹啊徐椹,你我相识于微时,我敬你长于为政,家学渊远,奈何你心胸狭窄至此!夏雪宜什么样的风骨?什么样的肚量?有人可以为权力收买,有人非用心不能结交。他若不从我,便敢伸着脖子等我砍他祭旗,也绝不会虚以委蛇,受人胁迫!初次你陷害于他,我令他忍了你;二次为新政之事多番冲突,我求他忍了你;草原临别,他再四劝道‘不可妄动’!如今却要指望他来救,你真有脸啊!”

      萧靖一把抄起架子上的宝剑,吓得徐椹面如土灰,陈彧也赶忙劝道:“主公!不可啊!徐大人他是忠心的……”说着便要上去拉劝。

      “够了!放手!要不是知他有忠心,有才干我怎能容他?!所有人随我上城楼,以安军民之心!”

      徐椹跪在地上不知所措,萧靖兀地立住,只冷冷地甩他一句:“你也跟上,理好城中百姓之事,此刻断不可乱。”说罢叹了口气,“徐椹,你我几十年旧交好友,别怪我说你!你大可不必想着与夏先生争高低。一个人肚里装得下多少委屈,注定能成就多大的事业。所以你,永远,争不过他!所有人听好,都给我管好手下的人,一不可有一丝懈怠,二不许让我听到一句议论军师与夏家关系的闲话。都擦亮了眼睛盯着,准备与军师里应外合,务必一次突围成功!”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