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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八章 ...

  •   当萧靖安顿好城中防务赶来看雪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寒风生冷地灌进衣袖里,天空昏昏沉沉地压下来,使人更加心情急躁。

      “申大夫,他怎么样?”刚一进门,就感到一股暖意,三个炭火盆烧得很旺,火苗跳跃着,照映着榻上的人苍白的脸。

      “哎……太惨了……”申大夫是萧靖军中医术最高明的老军医了,为人脾气很倔,从前一次为人接骨,病人痛得涕泪横流他也面不改色,故而人称铁面神医。萧靖虽然没看见他的伤势,但想着王椽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又听申大夫都这么说,也不觉皱了眉,握紧背在身后的拳头。

      “公子身上的鞭伤烫伤,需要仔细处理,幸而不是夏季,不太容易感染发炎,要一日两次勤换药,等外伤慢慢结痂,只怕这个过程会很难熬。”

      “能治就好。”萧靖听是外伤,暂且放心。

      “不过……”申大夫捋了捋胡须,“公子的手臂悬吊在城楼上差不多快两个时辰,全身的重量压下来,导致长时间脱臼……这手臂,怕是废了!”

      “什么叫废了?”韩陆、萧靖都是一惊,再转头看去,榻上靠着的人自己没有一点反应,仿佛他们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只是那么静静地靠在靠枕上,尽管厚厚的衾被拥裹着,还是觉得从脚底凉到指尖。那双绝望无神的眼睛只是在放空而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眼前看到了什么。

      手废了?那又怎样?即便没废,大哥不一样毫不留情的丢弃了我,丢车保帅,从一开始大哥预料的就是自己没办法活着回来,所以才能在事到临头的时候,还冷静地用最妥善的方法围困陈方而不有一丝急躁或不忍。以大哥自负且绝对不愿被人威胁的性格,也许从大哥示意我去做人质那一刻开始,就把我当做一个死人了吧。我并不期盼大哥真的来救我,如果他听了王椽的威胁会疯狂地攻城,哪怕来不及,也至少说明心里有我这个弟弟。现在,又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申大夫一边写药房,一边答道:“公子的手臂伤了筋,不可再动刀枪,不可提重物,若可长时间用力,则会酸软抽筋……”

      “这没什么啊!夏公子本来也不拿到枪,谁也用不着他拿重物,最多就是写写字罢了!”韩陆插话道。

      申大夫被人打断,不满地瞥了韩陆一眼,接着说:“单纯写写字嘛……应该可以,只是字体会变,再不复从前的腕力了,下笔虚浮,提笔时间不能过长,行书作画恐怕不能够了。”

      雪宜也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自嘲地笑笑。从前是文成武不就,大哥、六哥忙于军政大事,便要他笼络江南士子,延续夏家书香门第的威望,逢年过节引得王公贵胄踏破门槛来求墨宝。这回可好了,他唯一一点用处也没了,只怕即便舔着脸回去,也只是个吃干饭的。

      “公子……老夫有一事想问。”见没人回应,申大夫便再一次为雪宜诊脉,又拿出银针,刺破雪宜拇指指甲边缘放血,问道:“公子可有长期服食什么药物?”

      雪宜感到很奇怪,这才抬起头,茫然地摇了摇。“只有……长期喝着补药罢了,每三日煎服,是调理哮症的方子。”

      “除伤处外,可有别的不适?”

      “数日前与萧将军一别,跌落马车后,曾感觉全身筋骨剧痛,眼前出现彩色光斑,腹中绞痛,直到痛昏过去,醒了又再次痛昏,大约反复了两三日后被人救起疗伤。可后来诊治的大夫却说,我并无断骨,只是皮外擦伤而已。是以奇怪。”

      “只疼了两三天?”

      “摔落河边低地,不知日月,后来推算,大概是两天吧。”雪宜又想起救了他的素素,一时更觉心中痛苦。

      “公子的症状,我在医书上读到过,很像是西域一种神奇的草药樱柯所致。长久服用,会使人上瘾,一旦停止服用,便会全身筋骨如寸寸断裂一般剧痛,大多要七日剧痛之后才能克服此瘾。汉武帝开丝绸之路,此种药品始传入,但中土种植不出,只产自西域,十分难得。在西域,这种药是用来驯服烈马的,为防止新进的烈马脱逃,就会在粮草中掺入樱柯粉,樱柯粉性子温和,虽让人成瘾,但并不伤马的身体,且有解药,只要等马匹降服之后喂解药就是了。樱柯粉味苦涩,如果加的多,一尝便知。敢问公子,您长期服食的补药是何人配给?可有何不妥?”

      这一句,无异于晴天霹雳。补药是白羽煎的,但是……从他之前曾试探地问我能不能尝出这药的成分来说,应该不是他加的,只怕是他察觉出有什么不对才来问我的。这补药是……大哥给的。

      “公子?”

      “是……家兄给的……”屋里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一时沉默。

      不可能!绝不可能!大哥为了利益对他弃如敝履他相信,平白无故给自己吃使人上瘾的药他怎么也不会相信!多年来我几乎从无反抗,从无怨言,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雪宜一把抓住申大夫的衣领,可惜双臂无力,就那么堪堪垂下去。这一刻,他真的慌了,心真的乱了。这种溺水的人抓不到稻草的无助,让他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所有人都是陌生的。大哥可以不要我,但为什么会来害我?

      雪宜拼着全部力气向萧靖质问:“我不相信!那补药我吃了大半年,中间也有技艺高超的大夫给我看过病,而且有一阵子几乎天天把脉,怎么季臣哥什么也看不出来,偏偏你萧大人这里的大夫就说我大哥给我下药,你萧靖是何居心?”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屋里其他人都不做声,倒更显得雪宜实在无理取闹一样。

      “我没有任何居心。”萧靖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初次相见,是偶遇;长安相见,确是我别有居心;但这次救你,为朋友之义。你当初跳车让我逃走,我从没认为你是别有居心,只有心怀感激,何以你要以小人之心……”萧靖突然觉得这么说太过分了,便住口了。“先生说过,虽不敢论知己,但话还投机,萧靖也一样。在王椽府上拘禁十余日,幸而有先生对弈闲谈,不然跟誉侯那种道貌岸然之人共处,只怕要憋出病来。如今,我可不是王椽,无意抓着你不放。伤势沉重,先在此将养几日吧。如果嫌申大夫信不过,朔临城里的大夫任君挑选,我付账。如果你觉得全城的大夫都是我萧靖的耳目,呵,那你也真是抬举我了。只要你不怕舟车劳顿颠簸碰疼了伤处,我现在就可以立刻派人护送你回夏家军营。”

      “申大夫,不是说要至少七日才能断了这瘾吗?为何我两日就好了?”雪宜只是轻轻靠回软榻上,尽量使心情平静。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都在打颤。

      “公子的脉象比较特别,一般,先天肺部亏损,患有哮喘之人,多半肺热,但公子体质至阴至寒,老朽无法确切解释,但只怕与此有关。”申大夫虽然对雪宜的无礼非常不满,但看到他那双受伤的眼睛,惨白的脸,也十分不忍。他虽然被称为铁面神医,但不是凉薄无情,想着眼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所受的外伤心伤,倒是很难得的没有犯牛脾气翻脸而去。

      “我去年病危,服食过寒零散,幸而救了一命。”

      “寒零散?听闻此药药性十分神奇,可解百毒,具体记载不多,此药与樱柯相冲相抵,减轻了瘾症也未可知。另外……公子若是三天一服,虽不知药量加的如何,但由公子毫无察觉补药味道怪异一点来说,多半加的很少。樱柯使人上瘾的能力很强,看公子骨痛症状并不十分严重,也没有留下后遗症,公子应该只服食了一月到三个月左右。”

      雪宜将头埋在软枕中,他不想再去看眼前的人。回想起在狱中时,为他治伤的郎中也说过他的症状像是药物所致,只不过他见识浅薄,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罢了。若说一月到三个月,那多半是从要他出发做人质的时候,大哥不放心他是有可能的,时间很吻合。

      只有……相信了吗?

      从出生开始的十六年里,他一直对大哥又敬又爱,从未改变过,哪怕爱得很卑微。每年过年,阖府都会向夏邯和夫人叩拜,无论幼时跪在下人堆里,还是后来跪在最前面,他从来都是真心跪拜的,因为大哥是他崇拜的人,不只他,江南千千万万的人都崇拜夏邯,因为侯爷给了他们乱世中的一方净土,给了他们安定的生活,是个英雄的存在。直到这两年。眼前一幕幕地闪现,他虽然常年卧病,但去年此时,是他第一次感觉到那种身体轻飘飘、离死亡近在咫尺的感觉,这是拜大哥所赐。从那以后,虽然他依旧如常的晨昏定省,如常的帮忙做事,但真的生分了不少。今年夏天,一场拒婚的闹剧,让他被生生丢出府门外。是不是因为我那次的叛逆,让大哥不能放心自己孤身离开眼皮底下,一边难得的来哄劝,另一边却做另一手准备?

      “让我静一静好吗?”

      “不好,你得换药!”申大夫从没见过这么倔的病人,方才就不让他看伤处,虽然先前治疗过,但还是要清洗换药的,我没说什么,他这会儿还先轰起人来了。

      “出去!”满屋子人被吓了一跳,夏先生看起来温文尔雅,病成这样还能喊这么大声!

      没人敢动。

      “人不大,脾气不小。都先出去吧。”萧靖笑了一下,一挥手,屋里的人便都退出去了。侍女关紧房门,毕竟天气严寒,雪宜的手伤若想尽力恢复,半点也不能受凉。可是,萧靖并没走。

      雪宜只是一直闭着眼。被吊在城楼上时早已被大风吹干了眼角,此刻,想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有心口隐隐作痛。

      雪宜睁眼时一看萧靖并没出去,反而一直静静负手而立,吓了一跳。不禁又懊恼,自己所有不堪的样子都被人家看了个正着。

      萧靖只是解下腰间佩剑,一把扔到榻上。

      “先生如果活不下去想要寻死,不如早早结果了自己,就当我萧靖没有识人之明,看走了眼!”

      “我不会的……因为……”因为素素自焚的事让我悲痛万分,因为……为了不爱你的人的言行而伤心绝望……

      “不值得。”雪宜轻轻拿起宝剑,递还给他,谁知双手使不上力,“哐啷”一声,宝剑掉落在地,他刚想去捡,稍一挪动,便牵动了伤口。

      之前大夫说我手废了也不曾在意,现在才真的感到这种无力感了。于是他乖乖靠了回去,不再添乱,看着萧靖把剑捡起来。

      “你当时告诫我,正确的做法是把你和车夫推下车。那现在,先生觉得……我正确的做法是什么?”萧靖一身戎装未换,一身英姿飒爽,气势逼人。

      雪宜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萧靖。你到底,有多少问题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如果说打官腔、字字珠玑是雪宜擅长的,像萧靖这种单刀直入的问法,实在是他最头疼的类型。

      “你应该……”雪宜轻轻叹口气道:“你应该趁着在下对家兄的见死不救伤心失望的时候再补上一刀或者添一把柴火,言语激励,趁机拉拢,对我许下好处。”

      “可我并无此打算。你可以放下心来安心养病了。”萧靖说得十分潇洒,神色如常。

      雪宜虽不敢说阅人无数,但这几年跟着六哥做事也算见遍形形色色的官场之人。虚意逢迎者,有事相求者,大多喜欢挂上僵硬的笑意以示真诚,六哥常说刻意的微笑令人作呕,而萧靖面不改色,一个问题,就问到他心坎里去了。雪宜见他单独留下,就害怕他会要自己做出选择,害怕他会例数大哥的无情,再揭开伤口。即便伤心失望,但背叛至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那一点点亲情已经冲淡,但他也是儒家子弟,也不能免俗,念着孔孟之道,说着仁义道德、忠君爱国,如果此刻逼迫他做一个选择,他一样会很痛苦。

      “我不是没有自信在此刻说服你跟着我干,因为先生,你方才的情绪很不稳定,与萧靖从前见识到的夏雪宜判若两人。从前,我用‘人淡如菊’四字形容先生,那种淡,温柔淡泊,含蓄深沉,是有内容的。而今天,双目失神,淡的快要从这染染红尘中消失了一般。我不希望你我是单纯的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或者说,萧靖拿你当知己了,此刻逼迫,我于心不忍。”

      “萧大人……”

      萧靖一挥手,“我萧靖前半生结缘的兄弟,都是草野之人,有给主人做工的,有为士大夫耕田的。他们对践踏自己尊严、动辄打骂的人,会毫不犹豫地抡着大斧子劈上去;对救济于水火、同生共死、同桌而食的兄弟会誓死效忠。当然了,我知道他们都很单纯,而先生不一样。读书人有所谓的……称之为风骨气节也罢、顽固不化也罢。总之,世间束缚尽皆加诸于身的感觉不会很好,萧靖不全懂,但愿意尊重。”

      不管怎样,夏雪宜谢你这句尊重。听了萧靖一番话,紧张的心情也算放松下来许多。

      “各州秘密通信文书已到,明年正月十五于阜阳共襄盛举,起兵讨伐。我猜想你暂时不想回去,三分病,七分养,一个多月时日,等先生康复了,到阜阳自可与你与你兄长会和,我会写信说先生病重,不适宜移动。”

      “大恩不言谢,我……”

      “那就不要说了。”萧靖转身,正要出门,谁知正迎面撞上韩陆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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