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扎姆卡特

11、第十章 血肉法则

　　塞亚带着艾娜来到一个私人练习场，这是他身为“白金钥匙”，曾经的顶尖炼金术师，唯一还保留下来的特权。
　　和音乐厅一样结构优美的房间与炼金塔的其他地方都不一样，高挑的穹顶由一排排石柱架起，反而显得更雄浑大气。少女站在这个殿堂里，倾听青年带着回音的透彻嗓音：
　　“首先，你的概念没理解错。在已知的领域，基本粒子都可以用标准模型来描写。所以法师可以凭借炼金术师的理论架构一切法术，这是炼金联盟特别注重内部保密条例的原因。”
　　“那他们不会把我叉叉了吗？”艾娜发觉自己太轻率了一些。
　　塞亚弯起唇：“你既然加入联盟，就等于是他们的法师。艾娜，有件事很有趣，法师被说成是天运者，炼金术师是地行者。因为法师有天赋，而炼金术师却要靠着后天的努力才能通晓知识。虽然我认为头脑本身就是一种天赋，可惜不是所有的炼金术师都这么想。于是他们开始和法师对着干，从最初的屠杀、拘禁、研究、到如今的收容，逼得原本我行我素的法师也不得不成立了一个冰岛协会来对抗。在我看来，自负和傲慢有时候可以相通，这两个职业却是分开的，炼金术师以压倒法师为乐——你是他们炫耀的资本。你学得越多，在他们看来就是往法师脸上甩更多巴掌。”
　　艾娜感叹这样的世仇：“真是曲折啊。”
　　“对于法师来说，你就是小叛徒哦。”黑发青年摸摸还觉得事不关己的少女，“当然，把魔法全学会了，然后轰了那些啰里巴嗦的老头子就是。”
　　“嗯嗯。”艾娜深有同感地点头。
　　“纯律法则第一条，一个理论能够解释一切物质的行为和结构。”
　　塞亚举起手，在他修长稳定的手掌间律动着白金的光辉，艾娜震撼得失去一切语言，这力量纯粹无比，如果炼金术师奉为至宝的纯律法则化为实体，那么就是它。
　　它微弱，却磅礴；它分散，却对称；它无序，却规律；它单一，却万有。
　　万物的种子膨胀开来，形成普通的能量光球。
　　它化为灰色的利箭，转瞬消失，闪烁不定的暗色光带在各处溅起朦胧的水滴，存在和虚无的界限一瞬间溶解，火光从四处喷涌而出，却不炎热，无数色彩的乱流掀起空间的动荡。
　　房间本身的防护场张开，深蓝的护罩稳稳抵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侵袭。
　　“……”少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非常简单的暗影箭，但是它在行进过程中，至少经历了三次改变。塞亚从最初诱导暗粒子衰变起，就建立了运算和概率的方程式，提前以假想敌为目标架构了整个法术策略。
　　这是什么概念！
　　她从来没想过，己经出手的魔法，还能够因为超前安排产生形态变化。
　　现在她明白柏利克和炼金联盟的痛心，塞亚的陨落，实在太可惜了！
　　黑发青年平静地看着她，“很普通的暗物质衰变，我不能使用三级以上的法术，所以抽取了一点‘幽影空间’的力量。我以前炼制过这个空间，还能取得一定的控制。我将它连通到其他位面，用向数引导，以加速磁力对撞。火焰是幻术，也具有杀伤力，不过真正的攻击在于‘弱能效应’和‘扰乱力场’两个反应。”
　　“艾娜，这只是示范。”
　　塞亚随手撤销了防护力场，“虽说技多不压身，但只是对我这种以逃跑为职业的人来说。对于真正的法师，贵精不贵多，越强大越简洁越好。”
　　艾娜懂得，柔弱的技术流需要避免冒险，但真正的强者看来，一炮轰了对方才是王道。
　　不过，他干嘛暴殄天物搞什么世界创造！
　　塞亚无知无觉地道：“大部分炼金术师总想着把物质如同机械一样精密运转，认为这才能把握和控制一切。这是一种正确，却片面的做法。我更喜欢把自然像黄金那样炼制，不必比例绝对，但必须美而恒纯。”
　　艾娜定了定神，问道：“塞亚，炼金联盟认为有一条纯律法则能描述一切事物，他们也在不停地追求这个，难道真的有？”
　　看到了塞亚的能力，她相信了世上有那样的奇迹。但炼金联盟指望以区区一条法则战胜有知和未知，压倒一切敌人，却是妄想，塞亚的失败就是明证。
　　太惨痛了……
　　“纯律么，那种单纯的、万有的音符，身为一个本质上的数学家，我也免不了这样的诱惑。大宇宙公式实在太美了，比起荒神，我也更愿意向她匍匐。可是在物理学者的本质之外，我还有个音乐家的灵魂。我想要谱写一段闪闪发光的旋律，唱出宇宙的对称和活跃，既质朴，又优美。”
　　黑发青年以深情的语调道，少女只觉他好像站在她能看到却不能触及之处，那是个智慧的极乐世界。
　　广阔的殿堂里，白金之钥转过头，以自然的态度凝视她：“验证真理之路，总是充满崎岖。我不介意让你踩到我的肩膀上，可是不懂得站稳的方法，你还是会掉下来。”
　　“塞亚，是不是我太不知天高地厚？”艾娜不安。
　　“有点。”商人莞尔，“但是艾娜的勇气，一向是我最欣赏的。你并没有错误，只是还不知道一些事。法术的释放，是用精神力编制出对应的量子模型，再利用模型引动能量。但往往有法师忽视，编辑这种现象的是意识，当一个法师连基本的逻辑思维都无法建立，那么依附于其上的一切都会崩溃，包括法师本人。这种黑洞一样在法师成长途中会经历的内部垮塌，被炼金术师称为‘神之灾’。”
　　“真的吗！？”
　　艾娜惊呼，难怪塞亚如此慎重地对她讲解和指导，“是像炼金术那样的反噬？”
　　“是的，当你踏入超自然力量的领域，你就对事物有了自己的注解。把蛮荒划入秩序的代价之一是本身成为秩序的一部分，就像文明永远被荒原宇宙侵吞，这种秩序也会被自然地抵消。也有炼金术师认为是白海对灰海的反向干涉，因为那里一向被认为是精神.的源头，所以魔法的本质才是‘祈愿’。”
　　艾娜嘟囔：“听起来像是神术一样。”
　　塞亚漫不经心地道：“啊，归一会最喜欢这种说法。不论其他，至少狂信者在精神.的树立方面做得再好也没有——甭管上面有多扭曲，根须结实，所以他们通常能恶质地活很久。”
　　“遗毒万年！”艾娜抨击着反人类份子们旺盛的生命力。
　　塞亚忍俊不禁：“还有白痴给自己安装了生物光脑之类的东西，能够加快记忆储存，备份精神能量等，但魔质——魔法的本质是一种活的东西。它以机械或规律的方式表达，不代表它就完全可控。就像心理学家为人性编了成百上千种逻辑，但他们永远无法真正掌握人性。”
　　“相比不成熟的手段带来的短期利益，人的基因和精神反而具有更大的弹性。要自己体会和思索，保持长时间的稳定状态。”
　　“所以——”黑发青年温柔地抚摩少女的秀发，那只雨落天空颜色的灰蓝左眼，却和少女记忆里的兄长一样，宛如宽宏而包容的长空，“相比你一定能出类拔萃的天赋，你要做的反而是适当的放缓脚步，加强你飞行的双翼——精神和心理的巩固。这一点你要向伊恩看齐，他很踏实。”
　　“我知道了，塞亚。”艾娜认真地许诺。
　　“好吧。”塞亚换了轻松的神态，问，“你选择什么法术方向？”
　　“质量逃逸、概率分解和能量压缩。”
　　少女深思片刻，还是果断地道。
　　身为位面感应者，法术威力绝对不是问题——她可以从无数的平行世界抽取无限的能量。相比之下，她作为人的本体才是脆弱得不像话。学会将自身转移出去是法师的保身之道，同时概率分解还有对敌人的威胁。
　　能量压缩是她考虑了塞亚的意见后，所做的选择。她本身的天赋是发散，但两种思维的拉锯才能保持咒术这根平衡木的稳固，也有助于她和伊恩能力的呼应配合。
　　“嗯，很好。”塞亚肯定了她的思路，“只要伊恩能聚合到量子层面的力场，即使碰到强敌，也能掩护你充裕的反击了。”
　　得到赞许的艾娜踮起脚跳了跳：“我想加固 ‘飞檐走壁’（注：顾名思义）和‘活化绳’（注：操纵绳索）两个一级法术，你觉得怎么样？”
　　“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幼崽。”塞亚笑眯眯地道。
　　恒定完法术，和塞亚玩了两个钟时——以彻底失败告终。少女怀疑商人不但把“脚底抹油”练到了满级，还把预言系法术里用于侦测的魔法都学全了。
　　“你准备了那卷一奈米（注：一米的十亿分之一）的高分子碳管想干嘛？”塞亚盯着少女手里的卷筒，虽然他不会中招，但这太狠了。
　　“嘿嘿，伊恩不乖的话，就用这个威胁他。”艾娜把玩从仓库A来的隐藏宝具，这才是“活化绳索”的真正妙用啊。
　　标准阴人于无形的东西。
　　他这辈子注定被你吃得死死的。抱着对同胞的同情，塞亚领着这只小狐狸走出去。
　　他们在走廊碰到柏利克，他领着一个穿红衣的年轻人。
　　“啊，塞亚，你帮艾娜恒定好法术了。”
　　显然炼金大师误会了，“那我就把名额让给我的弟子了？”他看了看身后的人。那年轻人一脸倨傲。
　　老练的商人不至于为这点小失礼生气，而少女没有明面上表露出不满，相反，她立刻想到一个主意：“柏利克大师，我可以参观吗？”看看其他人的法术恒定，也许能帮她找出自己的不足。
　　塞亚皱了皱眉头。
　　“可以啊，树馆二楼，快来吧。”炼金大师说着就领着人离去。
　　塞亚一手按住少女的肩头，艾娜不解地回头：“塞亚？”
　　“去看吧。”
　　顿了顿，黑发青年道，“但是艾娜，你不许发出声音。”
　　广阔宏伟的厅堂里，星辰粉镌刻的炼成阵熠熠生辉，艾娜可以辨认出它的结构——“护盾术”和“克敌机先”，炼金塔给学徒的常规选择。
　　但真正引起她注意的是两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穿着不同的衣服，但腰上都有一根银色飘带，绣着复杂的魔纹，艾娜认出这是冰岛法师学徒的标记。
　　他们都是男性，大约是人类，至少和人类长得一样，年纪都不大，被形似铁处女的刑具固定在法阵边缘。当然，那两个装置比中世纪的破烂淘汰货先进太多，但它在折磨和屠杀人的意义上一点也没有进步的地方。
　　红衣的炼金学徒走到法阵中央，视两个同类如无物的态度。柏利克也若无其事地念诵咒文。
　　艾娜注视阵纹亮起光芒，一层层精确无比，呼应那两个装置的变化。
　　一根管子注入高浓度兴奋剂，另一根分流出人体的污物。那两人的太阳穴高高鼓起，脸色扭曲至极，衣服下肌肉暴起，手背和脖子膨胀出粗壮诡异的筋络，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精密的仪器会阻止这些微不足道的反抗，人类临死最为痛苦的爆发力会被压制在可控范围内。
　　过程很快。
　　结束也很快。
　　剧烈痉挛的人体倒在刑具的禁锢中，微微抽搐着，连不雅的生理失控也没有，仪器会完美地取走它们，避免一丝一毫对仪式的干扰。
　　那两个人死了，哪怕身体还活着。艾娜紧紧盯着他们，她没见过人可以从精神层面被毁得这么彻底。
　　压榨到底，毫不留情。
　　塞亚拉着艾娜离去，接下来没什么好看了。

　　商人的朋友老沃克开的酒店“快乐工坊”，一间客房里，鼻青脸肿的少年惊讶地看着女友对他俩的朋友怒声质问：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你看不出吗，抽取能量。”塞亚很冷静。
　　“这根本是不必要的！”艾娜吸了口气，努力想镇定下来，“难道是为了和冰岛法师协会的仇怨？”
　　“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塞亚示意少年倒茶，伊恩木木地先喝了一杯，再给他们倒水奉上。
　　“那还是能量？”少女难以置信，激动地握起拳头，“艾基尔的工业发达我看到了，上面那么多滤能分离镜，宇宙的能量也多得取之不尽，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艾娜，精神.的能量不是无限的。”
　　金发少女呼吸一窒，震住了。褐发少年也听出原委，放下水杯。
　　“至少目前，对银海意识能量的汲取和转化方法只掌握在少数强者手里，用生物做精神补充剂的原料还是主流。”
　　塞亚拿起水杯，却没有喝，毫无波动的液体倒映着他同样清澈的眼神，“加固炼成阵，以俘虏为名额，从宇宙公共时7664年就开始了。炼金术师没有法师的感应天赋，他们要追上法师，只有走这样的捷径——抽取精神力，从学徒开始，改造脑域。不得不说比起大量普通生灵，法师和他人大脑的排异反应较弱，神经信号转换更容易被那些高智商的人群接受，当然他们心理上也有不屑使用普通人的因素。”
　　塞亚朝关闭的门挥了挥手：“老沃克是我的朋友，但他每个月从树母之国进口树妖精酿的血酒，年年买卖受欢迎的异地幼童和可以作为实验改造品的遗民后裔，他们没有人觉得这是错的，这就是他们的人际交往和心态作风。”
　　艾娜和伊恩终于明白了商人不想他们看见，又不得不让他们看见的情景——无论柏利克、沃克、在艾基尔每个角落的人们表现得多么平静和蔼，他们都遵循着一个与他们曾经的社会截然不同的法则。
　　荒原宇宙的规则，这个世界的真相。
　　血肉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