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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岁芝化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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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悠。』
头脑混沌,四肢漂浮。身体空荡荡的,像被火灼烧,又像被虫啃噬。
『阿悠。』
谁在说话?
『阿悠!』
肩膀上狠狠挨了一记拍,只听哗啦啦一阵响,怀里的书散了一地。
她一怔,下意识抬头。
初秋的阳光照在身上丝毫不减热力,晒得人无端起了一身汗。走廊里空荡荡不见一人,只有婆娑树影落在地砖上,衬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加油声,越发显得安静。
这是……?
『阿悠你回~魂~啦~』
脸颊被人捏住,轻轻拉扯,亲昵又宠溺。她没好气地拍开那只作怪的手,转过眼,只见一个少年立在身侧,笑意盈盈。
她没来由地心里一涩,扑到少年身上:『哥哥!』
『哎哎哎,这么大个人了别扑过来好重的啊!』少年被撞了个趔趄,好不容易挣扎着站稳,感觉怀里的人情绪低落,不由温声问:『怎么了?』
她扁了扁嘴,幽幽叹了口气:『想你了。』
『天天躲着不见面还好意思说想我,我看你是想我带来的酱肉吧?』少年没好气地拍拍她的头,『坐好。』
哎呀这样一说心好虚,她缩缩脖子,乖乖接过递来的饭盒。『人家哪有!明明是都想的~』捻起一片放进嘴,『唔,妈妈的酱肉最香了!』
『狡辩。看见吃的连东西都不捡了,哪还记得我这个哥哥。』少年替她捡起书册,还不忘伸出手指一点她额头,『阿悠你啊,就是一个大馋鬼。』
『是是是,我是馋鬼。』她舔着手指,笑着眯眼。
真是幸福的味道啊,可是总觉得有些不安,为什么呢?
『你最近胃口变大很多啊,体重绝对要超标了哦。』
『讨厌。才不会咧!不过明明吃了那么多,还是觉得……』
像梦一样的不真实。
『饿。』
对了,刚才的感觉是饿啊。
『说起来哥哥也好,妈妈也好,你们都很香呢,很好闻。』
好饿,好饿,好饿。
吃,要吃,要吃,食物,食物。
『不对,我是人!』
『有手有脚,会流血会生病,人……』
好想吃,好想吃——那样甜美咸香的味道,那样弹滑柔韧的口感,那样无以匹敌的美味——纳入口腔、划过喉咙、塞满肠胃……
『我是人啊。』
好饿,好饿,好饿。
『是人类,我是人类啊。』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猛地睁眼。
是梦。
藤蔓结成的茧散了些,阳光直射下来,照得视野白得发黑。
是梦啊。
以为哪怕做梦也不会涉及到这些过往了,是因为凭空接受别人记忆片段的缘故才重新翻涌出来的么?
真是难得。
她试图摆出梦中的笑脸,却总弯不出正确的弧度。
没想到前辈还真的是“前辈”啊。
明明萍水相逢都不算,偏偏执意干涉,既嗤笑她的幼稚思维,又一再出手帮忙掩饰身份……
好像稍微明了呢,这样矛盾行事的缘由。
这样想着,她动了动,几道藤条自茧体散落,如蛇游弋。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化形也快结束了吧。
这些手脚之外的肢体已经不再陌生,虽然离自如指使尚远,也能够分辨各自的触觉和状态,比如不远处新躺了一个活物。从越来越微弱的呼吸来看,大概被昨天留下的断枝划到,因为毒素量实在太少,才只是麻痹了动弹不得,侥幸活到现在。
是一只鹿。
梦里吞咽的快意适时浮现出来。
不,不可以,再想也不可以,因为——
“我……是人……”她喃喃,咬住嘴唇,藤蔓却像得到指示绕着鹿身不断摩挲,蠢蠢欲动。
心底像有另一个自己,轻声诘问。
已经这样了,还装什么清高。
闭嘴。
一只野兽而已。
不行。
现在又没别人,偷偷吃掉有什么关系。
不饿。
你根本不是人类,为什么要遵守人的准则?
不对。
不对?看看你这样子,还能算人?
怎么不算。
呵,你能说服自己多久
只要还有人性,我就是人。
她一字一字回答,意志抗拒本能,指挥藤蔓掰开鹿口,分泌并滴入解毒的清露,随即缠回茧体,再次蜷缩成脆弱的牢笼。
缝隙被逐一封堵,光线越发黯淡,那日的对话却回荡脑海,清晰如初。
——岁芝性喜生食血肉,好食人。
——不过非人而已,有何可惧!竟令你决意饿死自己?饥火灼肠、神志全无,任何挣扎抗拒,不过妄想!
——本能之所谓本能,便是丝毫违抗不得,或放下偏执主动觅食,或难耐饥饿袭击身边之人。如何选择,你自己清楚。
『我做不到,完全做不到啊。』
『清心观里的十六年,还有成为白薇之前的十几年,身为人的记忆,作为人的道德,一句本能完全抵消……怎么可能?』
——……假以时日,总会习惯。
『习惯什么?血肉的味道吗?现在吃野兽,以后呢?十恶之徒?小罪之人?市井平民?一旦习惯妥协,底线就会节节败退吧。最后那个自己,还会记得现在痛苦的缘由么?』
『那样的东西,怎么能说还是自己?』
——你竟已思虑至此……
——若受族众抚养,断不会……呵,如今说也无用。既执意作人,便自行化形罢,外力约束总有失效之日。
——至于如何克制口腹私欲,我少时记忆,或可助你一二。
——对了,你的同伴已落脚李家村寨,不日将踏足瘴毒岭。
『!他们……!』
——好自为之。
——另,德行操守,非人独有。
哈,德行操守非人独有,是不是漏了句也非妖邪独缺?
她再次尝试收束灵力,思绪却越飘越远。
离那日对话又过了几天呢?能留给她的时间又剩下多少?
再晚一点,再晚一点上山,晚一点踏上这条必经之道吧。
还不可以,不能这样见人啊。
说是鸵鸟也好,天真也罢,不想和他们兵刃相向,不想他们看到这副模样,不想承认……不人不鬼的,自己。
如果只是清心观的白薇,如果……真有如果……
藤蔓覆上身体,爬过脸颊,不甘地蠕动。她伸手捞过最不安分的,用力按进胸口,低笑若泣:“我……是人……想做人啊……”
到底为了什么不想放弃身为“人”的认知,不愿遗忘作为“人”的曾经,这个问题……
呵。
她也想问一问啊。身为最明白答案的同类,前辈到底经历过什么、付出过怎样的代价才得出经验总结,靠着怎样的执着支撑才能同时身负两种身份,从上古走到现在依旧保持不偏不倚。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戳破她所有的自我保护,害得如今她也落得同样地步,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一分一毫,只能选择清醒着自虐。
强烈到这个程度的,已经不止是执念了吧。
可是啊——
“……妈妈,哥哥……小悠,想家……”
“我……想回家……”
那些幻梦慰藉,那些连做梦都必须掩藏的思念。
已经回不去了。
早就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