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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雪夜生变 ...


  •   腊月十八。

      乐鞅从清晨起就坐在书房,与棠棣阁三位主事核对本年账目。他素来过目不忘,又兼心算机敏,这样年关清账的事他主持了多年,从未出过差错,也渐渐得了驾轻就熟的轻松写意。只是这日,他坐着坐着,慢慢地却有些难熬。残破的双腿泛起锥刺般的疼痛,由细微转盛,似不过顷刻的事。他抚摸着凹陷下去的膝盖,扬了扬衣袖,侍立一旁的书童望到忙去推开窗扇。

      凛冽北风卷着枯叶扑入室中,乐鞅在侵体透骨寒流中望到,外间天色竟是如此阴沉,漫天迭起的都是铁青色的云霾,本该是晨间日照正盛的时候,光影黯淡却如暮晚。

      邯郸城这年冬天接连两月不见雨雪,气候干燥得叫人肌肤皴裂、喉咙痒痛,不过看今日这情形,雨雪终于要来了。

      乐鞅苦笑着移开视线,书童落下窗扇,跑到他跟前将暖炉中的火苗燃烧更旺。

      三位主事不曾受冷风袭身的影响,一人仍絮叨说着今年棠棣阁来往进项,出几何,入几何,盈利几何,一一由另一主事认真不苟地核对过后,载入账目札记。余下一人,正转动着精光四射的眼眸,审阅本年棠棣阁南北贩货的商旅途志。

      “最后一批运往巨鹿的药材说好是给赵军的无偿供给,是谁后来又送了这十万赵铢?”乐鞅听完巨鹿战事中棠棣阁所入的进项,微微皱了皱眉。

      三主事停下对账,互望了望。翻阅商旅途志的那位主事答道:“那笔钱是靳喜将军遣人送来的,说这次巨鹿之战幸赖本阁在药材上供给不断,才杜绝了军中肆行的瘟疫,治愈了无数将士。他说本阁在此战中有功,军需供给的钱财上,赵国朝廷没理由短缺一分。”

      “还回去吧。”乐鞅的嗓音雅致轻缓,听着气虚文弱,然一字一句却无任何商榷的余地,“少主说过,发战争财已是不义,那批药材无偿捐献既是为棠棣阁积阴德,也是为了与赵国朝廷相处再留些底线。”

      “这……”主事有些为难,“可是那靳将军素来一言九鼎,只怕不会收回这给出的钱财。”

      乐鞅俯身将冰凉的手掌贴近暖炉,淡然道:“将钱转归赵国司徒,便说是棠棣阁赠予军中伤亡将士的抚恤,请他务必收下。”

      主事这才道:“是。”

      乐鞅亲自在账上划去这一笔十万赵铢,对三位主事点了点头,示意继续。

      .

      账目对到申时,不过才去十分之一。乐鞅今日腿痛难抑,精神极易疲倦,到了掌灯时分再难支撑,便让三位主事先行离去。

      书房一霎空寂下来,他的听觉变得更为敏感。外间钟磬齐鸣的欢乐缕缕传来,隔着几重深庭,洗褪了隆重与喧嚣,入耳倒有了几分柔婉缠绵。白色纱窗不时被飞腾的烟火映透,五光十色,璀璨生烟。他即便是足不出户,也能想像此夜为贺公子庆成婚满城沸腾的盛况。

      书童出去取膳食了,乐鞅听到他回来时脚下连绵发出的喀嚓脆响,便知外间积雪已深。

      “冷死了,冷死了!”书童跳着脚入室,落在他发髻上的雪花扑簌而坠,在青地砖上化成一滩滩水迹。他放下食盒,捧着冻得发红的面颊,抱怨:“公子庆成婚怎么选了这样的鬼天气?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大的雪!”

      “这辈子?”乐鞅莞尔而笑,“你这辈子才几年?”

      书童将膳食取出摆上长案,嘻嘻一笑道:“那先生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雪是什么时候?”

      “最大的雪?”乐鞅望着飘摇的烛火,想了片刻,才温和出声,“似乎也比你大不了几岁罢。”

      书童追着问:“那是几岁?”

      “二十年前,我十五岁的时候。”乐鞅慢悠悠道,“那时我还在齐国金城。金城常年不落雪,那一年应该是齐国景王登基第二年,约莫好像也是一场宫中婚事前,风雪突如其来,下了三天三夜。雪落过之后,整个金城山川皆素,积雪过膝,直叫人寸步难行。”

      书童诧道:“我原以为先生和少主一样都是夏人呢,如今才知道先生竟是齐人。”

      “我不是齐人,那时只是随父亲在齐国求生罢了。”乐鞅话语顿了顿,目光瞥过远处墙壁上挂着的最新赵国版图,一贯明朗隽秀的眉宇略起愁郁之色,叹息道,“我是晋人,祖籍巨鹿。”

      “巨鹿?”书童震惊,盯着乐鞅满心疑惑,却忽然不敢再多问。

      主仆二人静悄悄地用完晚膳,书童撤走食案,乖巧地蹲在乐鞅身旁揉捏他的双腿。

      乐鞅闭着眼睛靠向软褥,感受着书童指尖游走脉络的灵活,恍惚中仍以为是那女子侍奉于膝下。他心神放松,卸下一日的疲乏,昏沉沉快要睡去时,敏锐的双耳却察觉到外间喜乐出了些许变化——远处鼓动宫廷的钟罄声忽止,遗留下来的唯有街坊频弹的靡靡丝弦。

      他缓缓睁开眼眸,听到门外响起的匆忙脚步声。

      “去开门。”他拍拍书童的肩。

      “来人了吗?”书童并没有听到敲门声,狐疑地打开门,望见棠棣阁总管栾鄢正踏雪而来。

      栾鄢疾步上了台阶,一把拨开木楞站在门边的书童,大步入室对乐鞅道:“栎阳来了急信。”

      他神色异样慎重,从怀中掏出一卷紫棠色绢帛。

      乐鞅望到绢帛,面色也是一凝。这是枫氏一族至密信函,他在棠棣阁三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沉默。书童这时已恢复了往日机灵,忙从内室取来乐鞅的裘衣与斗篷,伺候他穿好了,任栾鄢推着轮椅前往深庭。

      .

      棠棣阁内庭最深处的那座阁楼,面朝清池,背倚葱笼林木,此夜积雪淹没青瓦,愈发显得黛墙清冷,锦帷素寒。想必谁也想不到,被世人窥探猜测许久的第九重深庭,原不过是座寻常女子的闺阁。

      同样被外间传得神乎其神的棠棣阁阁主——夏国巨贾枫昀之女枫默弓,此刻也是懒懒散散地躲在自己的闺房里,凭案绘制着五国山川图志。

      近侍江离送来茶汤时,见默弓笔下线条软绵绵浑不着力,不由笑道:“瞧少主这样的懒劲,真难叫人相信棠棣阁是枫氏在五国分支中盈利最多的一脉。”

      默弓对她的话毫不在意,手腕依然懒洋洋地转了转,便将一条长线歪歪扭扭地从夏国穿透赵国腹地,直绵延至齐国边境。

      江离瞪大双眼道:“这画的是济河?”

      “不然呢?”默弓托腮细望,蹙了蹙眉,“我好像画得细了点。”提笔蘸墨,又将线条充盈丰满。

      江离鄙夷道:“济河要是这样宽,每年夏日赵国发洪水怕是要祸及大半国土,赵王忙着救灾就足够头昏脑胀了,还有心思去侵蚀别国国土?”

      默弓在她的话下只得承认:“看来我是没有画图的天赋了。”虽如此说,手下却不停,轻飘飘地此处勾勒连绵山峰,别处蜿蜒一条大江。江离在旁看得硬是没了任何脾气,只在心里幽然感慨:看来自家少主是比赵王还要有雄心壮志,赵王不过图的是称霸中原,自家少主这竟是要改变天下风水啊。

      乐鞅、栾鄢前来求见时,默弓已轻松完成了山川图,丢在那里任江离长吁短叹地“欣赏”。她披了一件狐裘下楼,在偏厅里见到乐、栾二人凝重的面色,便知栎阳传来了连他们也觉棘手的密函。

      “今夜风雪交加,乐先生腿脚不便,劳累了。”默弓含笑接过栾鄢递来的紫棠色绢帛,一时也不急着拆阅,而是命侍女在室中又燃了两个暖炉,给乐鞅和栾鄢送了驱寒的姜汤,她才缓缓揉去绢帛上密封锡印,展开一阅。

      帛书上仅写了几个字,她却看了又看。待放下绢帛时,她神容如常,唯目色在不知不觉中深了几分。

      “国中有变,”默弓挥袖摒退侍女,在乐鞅与栾鄢紧张望过来的目光下缓缓透出口气,“王上驾崩,父亲让我速带回公子宣。”

      栾鄢捧着姜汤的手抖了抖,热气腾腾的汁水烫透肌肤,他却毫无所觉,只是双眸放空了片刻,才沙哑着声音道:“公子宣代表夏国出使邯郸,如今正在宫中参加赵庆的婚宴。王上驾崩的消息,只怕也要等到明日才能送入宫去。”

      默弓不语,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悬戴的一枚凤佩,良久方道:“我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乐先生以为呢?”

      乐鞅并非夏人,听到夏王去世不过也就怔愣一霎的惊讶,心潮于此时毫无起伏,因而也最能清醒看透时局。他倾耳听着外间骤然陷入静寂的邯郸城,叹息道:“只怕明日入宫通知公子宣并非易事。”

      栾鄢还没有从哀伤中醒过神来,闻言随口道:“这有何难,我们在赵宫有的是眼线。”

      “你难道没听外面喜乐散尽了?”乐鞅声音淡凉,“这乐声最先消弭的地方,是赵宫。”

      栾鄢这才侧耳听了听,面色骤变:“你是说……”

      乐鞅颔首,慢慢道:“赵宫今晚也有变。”

      栾鄢望了一眼默弓,见她正垂首沉思,便没有打扰,悄然退出楼外。片刻后他再回来,一脸哀色皆成惊诧:“奇哉怪哉!赵宫喜宴上居然出现了刺客,据说刺客箭法甚为了得,不但射死了赵庆,还射伤了赵王。如今邯郸数万禁军倾巢而出,满城戒严,宫廷九门更是紧紧封闭。这个时候想要入宫通知公子宣,真的是比登天还难了!”

      果然正如自己所料,乐鞅轻轻叹了口气,看那少女,却见她脸庞微扬,望着自雕梁上垂落的琉璃灯,眉目无愁无忧,手指间依然不紧不慢地晃悠着那枚莹润剔透的凤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雪夜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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