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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哀事沉浮 ...


  •   说了这么久的话,那药丸灵性也消耗无几,枫昀正寻思最后一桩心事如何启齿时,胸口突然大恸,想要咳嗽,浓痰却憋在喉中,怎么也吐不出。默弓见他脸色迅疾憋成紫红,鼻孔嘴角竟缓缓流出暗红血丝,大骇:“父亲!”她忙上前扶住他,急道:“快叫大夫!”

      介子布赶紧叫来侯在门外三个大夫,为首的大夫驱散围在枫昀榻前的众人,搭上枫昀脉搏,沉吟片刻,脸色大变:“主上这是服了什么猛药?”

      “药?”默弓想到方才那个玉瓶,忙找来给他。

      玉瓶中已无药丸,那大夫将瓶口凑近鼻下闻了闻,神情一凛:“香魂丸?”

      其余两大夫惊疑上前,细究玉瓶里遗留的香气,皆失色道:“确实是王室香魂丸的味道。”

      默弓运气打入枫昀体内,强行维系他越来越微弱的心跳,闻言喝道:“这究竟是什么药?”

      “这是夏国王室秘制药丸,从不外流。”大夫道,“此药本身极难得,能救人于微弱,甚至是起死回生。只是服药的人仅能维持一个时辰的清醒,因这药效霸道非常,能震碎五脏六腑,服药后若无解药……两个时辰之内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默弓面色煞白,颤声道:“总管,立即去宫中求解药。”

      介子布抽身便要走,那大夫却跺脚叹道:“总管去了怕也无用。”

      室中众人皆焦急地看向他,大夫怆然道:“据我所知,香魂丸解药王室也已绝迹,先王临终服的,也正是香魂丸。何况……主上心肺本就虚软不堪,这药一服,心肺早碎裂,如今是仙丹也难救。”

      此言一出,满室陷入沉寂。

      默弓气息窒在喉中,身体不断颤栗。她这一个月又是受箭伤又是中毒,体力本就孱弱,此刻不顾一切送出全身真气,雪白的面孔随着气力耗竭渐至苍薄透明,望着已无一丝血色。

      “少主,你旧伤在身,不可自损元气,还是我来吧。”介子布出掌按着枫昀胸口,以混元罡气罩住枫昀周身命脉。

      默弓这才颤抖着将手撤离枫昀后背。枫昀的喘息越来越微弱,室中所有人都能察觉生命无声消融的悲凉。可是到了临终这一刻,旁人皆伤感含泪,默弓却茫然迷惑起来,万般头绪挤得她脑壳裂痛,目光一时散乱,只知呆呆地看着枫昀由紫红转为青灰的面容。

      枫昀在介子布雄厚内力的支撑下缓出口气来,眼前五色障目,昏花一片,更兼心跳骤微、呼吸浑浊,便知强支数十年的病体至此刻已是灯枯油尽了。

      他努力分辨众人的面庞,终于看清默弓魂不守舍的模样,怅然道:“人既有生,便有死,这是天命之事,我不强求,你们也不要悲伤。”他盯着她的目光贪恋且复杂,片刻,却又黯然阖目:“都退下吧……默弓,留下。”

      介子布闻言不得不撤回内力,与众人一道在榻前俯首拜别,行主仆大礼。

      众人退出后,默弓屈膝跪在榻侧,静等枫昀最后的垂训。

      “默弓……”枫昀断断续续道,“我……要你发个誓。”

      “父亲请说。”

      “我要你发誓——”枫昀气息已如游丝,然说到这话时,他瞳孔猛然大涨,一字一字轻缓于唇齿而出,竟说得清晰无比,“此生绝不背弃枫氏,绝不背叛夏国,若违此誓,永生不得所爱,永世不能超生!”

      这誓言极突兀又极恶毒,默弓此刻因他将亡而心神大乱,根本无暇顾及其中的异样,依言道:“默弓对天起誓,此生绝不背弃枫氏,绝不背叛夏国,若违此誓,永生不得所爱,永世不能超生。”

      枫昀毕生牵挂于此彻底了结,可是心中伤感无限,却是难以自抑。他凄然道:“你是这样好的女儿,可为父此生最对不住的人便是你,还望今后……你不要恨我。”

      默弓道:“父亲生我养我,我怎会恨父亲?”

      枫昀的眼瞳因此而绽放出最后一抹光彩,他微微一笑,轻声道:“我要去见你的阿娘了,但愿……她肯见我。”

      他说完闭眸,呼吸与心跳同时而止。他此生控带天下商脉,叱咤风云,笑傲诸侯,可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句话却无关万千家财,更无关荣耀功勋。他离开得既怅惘又安详,似乎是饮憾无尽,又似乎了无牵挂——

      .

      漫漫长夜如水流逝,众人在外室等候良久,直待晨曦与弦月同现东西天际,才看到默弓自帷帐后缓步走出。

      她面容仍是雪白,倦累的眉眼哀色难掩,在诸人望来的目光下慢慢道:“父亲已去了。”

      诸人闻言齐齐跪地。默弓坐到书案后,对着满案书简沉默片刻,方道:“总管,请你传命庄园上下,自今日起,除锦绣华衣,去金玉珠饰,人人着麻布青缣丧服,服丧三月,朝夕哭奠。幠殓设灵堂诸事劳烦奚叔筹备,另请蹇老写下报丧之讯,着人立即报晓宫中。这三件事是当前最为紧要的,你们各自去忙吧。”

      三人应了“是”,躬身退下。

      默弓接着道:“请乐鞅先生和荀叔二位将父亲丧讯尽快报晓五国枫氏商旅,从今日起一月内,诸酒肆馆舍皆除彩止乐。凡郡以上枫氏诸阁开仓放粮,救济穷苦,为父亲纳福。”她顿了顿,又道:“再写一封信函传至邯郸,擢棠棣阁总管栾鄢为阁主,让他尽快回栎阳奔丧。”

      乐鞅与荀斯忙应下,两人离开前仍有些不放心,乐鞅道:“先主既已仙逝,枫氏万千事务还有待主上定夺,请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默弓道:“先生放心,我知晓了。”

      乐鞅荀斯离开后,室中仅剩下重黎、丰隆与默弓三人。丰隆十分不惯这样清寂压抑的诡异氛围,打破沉默道:“少主……不,主上!旁人都有事了,那我做什么?”

      “你从十二岁起跟随父亲,在他身边八年,算是他半个义子了。你也熟知他在国中交往的亲友,这些人……还请你一一上门通知父亲亡故的事。”

      “好,这事交给我。”丰隆一振袍袂,大步离去。

      满室至此终于落得声息全无的悄静,默弓能够感觉到,枫昀郁郁未去的魂魄仍徜徉于大书房——每一个角落皆是他的身影,每一寸空气皆有他的气息。她甚至知道,他仍在望着自己,一如幼时念书练武时,那样严苛而又满怀期望的眼神。她唯有如他所愿,笔直坐着,如同一尊石像,将案上堆压的信函一一看过,再执笔回复。

      案上燃烧一夜的烛火缓缓熄灭,默弓看着那最后一缕青烟袅然消失于昏暗的虚空,掌中死死握着的玉笔“啪嗒”坠落书案。

      她张了张口,想要叫人进来换灯烛,然而嗓中干疼,胸口更似被千斤山石重压,逼迫得她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她站起身,想要朝门口走去。丰隆离开时并未关紧的门扇在这一刻忽而敞然大开,冷风透入室内,浸灭所有烛光。

      外间明明已有晨曦升起,可是她环望四周,却看不到一丝的光亮。

      室中陷入彻底的黑暗,她愣愣站了许久,慢慢瘫坐地上。她捂住脸,泪水漫流出指缝。她先是无声抽泣,继而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所有的悲伤无助,还有对未来的恐慌茫然,都在此一瞬,发泄到底。

      她哭过不知多久,筋疲力尽时,身后有人靠近,伸出双臂,将她揽入怀中。

      这个怀抱是如此熟悉,他冷静缓慢的心跳贴着她的后背,他冰凉的手指牵着她湿润的手掌紧紧握住。他让她平静且安宁,仿佛她生来就是这样靠着他的。

      她恍惚了许久,才想起室中他还在。

      “师父?”她想振作精神,然声音发出仍是哽咽微弱,“丧事安排默弓并无经验,你看方才那样是否妥当?”

      重黎柔声道:“极妥当了,你做得很好。”

      “那就好。”她勉力起身,轻声道,“父亲亡故,我总要亲自去西苑告知母亲和冉弟。”

      重黎没有阻止她前行,他默然望着那纤柔的身影颤颤巍巍地出门,看着她每踏出一步脚下的万千艰难,看着她摇摇晃晃站在陡峭的石阶上——寒风轻易席卷她的身体,青裙飘袂猎猎飞扬,她轻盈得如同晨空下隐逸无归的云霞,倒在了初阳升起的万千光束中。

      .

      默弓清醒时见到守在榻侧的黑袍男子,刹那的惘然仍以为是在梦里。

      窗外霞光正盛,透着水碧纱帐溢满室内,遍目异彩浮光。那男子周身笼罩在这样的光彩下,明俊夺目,清贵非凡,确实也不似红尘中人。“你终于醒了。”他温和笑了笑,拿一粒药丸塞入她嘴中,又端来水,将她扶起,喂她喝下。

      默弓清晰感受到水流入喉的甘甜,亦感受到他扶着自己时掌心透出的温暖,这才肯相信,眼前的人并非虚幻。

      夏宣看着发愣的她,轻声道:“昨日在路上听说枫氏有变,知道你一个人肯定撑不住,紧赶慢赶,回来还是晚了。”

      默弓目光在他眉眼凝望了片刻,低下头去,问道:“你去宫里见过王上了吗?”

      夏宣守在她身边一整日,不想她一醒来开口就是这话,怔了怔,才道:“还未。”

      默弓看着窗外天色,说道:“现在宫门还未锁,你快入宫去吧。”

      夏宣皱眉:“默弓……”

      默弓摇摇头道:“公子,我已好了。正事要紧。”

      “你已好了?这话也就能骗骗别人。”夏宣叹气,扶着她重新躺平。他打量着她的脸色,难掩担忧:“我把过你的脉搏了。你胸口旧伤还没痊愈,而且之前似乎又受过一次伤?总之诸疾在身,全未根除,这些日子又积劳积忧过甚,身体才虚弱成这样。等闲下来,要好好养一养。”

      默弓顺从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我会走,你莫催。”夏宣将一个药瓶放在她枕边,叮嘱道,“一日三次,一日一粒,别忘记服用。”

      默弓点点头,夏宣又仔细看了她几眼,叹了口气:“我明日再来看你。”这才转身离去。

      默弓望着那袭黑绫长袍在纱帐外远去了,慢慢阖目。枕边的药瓶透着清淡的兰香,吸入肺腑如有暖流而过,微微抚慰了她心中的伤痛。

      江离等夏宣走了才敢探身进来,见默弓闭着眼睛,以为她睡着了,轻声呼唤:“主上?”

      默弓倦然应了声,问道:“阿离,今日已是二十九了,对不对?”

      “是,你都睡了两天了……”江离垂泪道,“主上这段时日动辄昏厥,我心里着实是担心。”

      “枫氏嫡脉向来就是这样的身体。”默弓苦笑,安慰她,“有公子在呢,他会把我治好的。”

      “话是如此……”江离仍是难过,“可是主上身体所受的痛楚,旁人却难以分担,只有你自己受苦。”

      默弓闻言不再言语,想着枫昀生前所受病痛之累,再想着这也许就是自己将来也要走的路,心中难免酸楚。她撑臂坐起,江离知她要下榻,转身取来裙裳。

      默弓伸手抚摸着繁复精美的裙裾,轻声道:“阿离,这些裙裳都收起来吧,我今后只穿长袍。”

      江离怔了一下,恍悟过来,眸中又是酸涩。她忙侧首转身,去衣箱里找了白色长袍,回到榻前见默弓盯着屏风一角挂着的银色狐裘发愣,解释道:“重黎先生早上走得匆忙,把裘衣落在这里了。”

      “他来过?”

      “何止来过,重黎先生在这守了你一日一夜,今天早上为先主小殓,众人齐集灵堂,他才离去的。”

      默弓看着狐裘默然片刻,下榻在江离的侍奉下穿好衣袍。江离为她束好高冠,默弓出室前无意一瞥妆台上的铜镜,里间浮映出的人苍白瘦弱,眉眼清冷,已不再是她熟悉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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