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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八节 选择的尊重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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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褴褛的穆容立江将肩上的两头狼摔在地上,有一血淋淋的狼头正对着任丽。
转身的任丽看到的是狼死不明目的双眼,被野蛮人的举动骇了一跳,然后又看到野蛮人凶神恶刹的模样,而且野蛮人的右手自始至终握着一把待出鞘的短刀,一时有些心惊胆颤地任丽忙躲在穆容世亮身后,一边拉扯着穆容世亮的衣服,一边鼓足了勇气地问道:“喂,你是什么人?”
穆容立江那张铁青的脸始终不曾变化,只是一字不语的盯着自己的弟弟。
穆容世亮一脸苍白地问候道:“阿兄,这些日子,你还好么?”
穆容立江看着弟弟身后小鸟依人的女子,很不屑的皱了皱眉头,用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跟我来!”
然后,起身的穆容世亮丢下惴惴不安的任丽,耸拉着脑袋跟着哥哥一起向远方走去。
……
啊!阿熊?两人似乎认识,自己刚才的举止岂不是显得太过愚蠢了么?任丽不由得脸上发红发烫,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远方北面的小树林,恼羞成怒的任丽转头两脚踢飞了地上的死狼,然后给火堆添火,继续翻烤着兔肉。
……
“近来还好么?林”任新脸上带着一抹温和地问道。
扎住腰带的林图仔细看着这个年少朋友的脸上,总觉得人似乎多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脸色带着三分诧意的林图平静地回道:“我还好,你呢?”
逃离银矿后被水浸入胸腹险死的时刻、被人追逐跳落悬崖/九死一生的一瞬、横跨千里中州挨饿心痛的日子,就像过眼的云烟消失在天际,故事多了,反而什么也说不清啦;可今日还四肢健全的赖活在这个世上,这也许便是人生的大幸吧!年岁尚轻的任新没有提到几月来的见闻经历,多少故事,多少苦楚,都付了滚滚东流的江水。这块江边顽石只是用一句简单的话概括了所有的一切过往,任新一脸欣慰地说道:“还好吧!我一切都好。”
“谢谢你在金乡对我的照顾,听翠绿居的姑娘们说你曾陪过我好多天,真的谢谢你!”任新对着林图诚恳感激地说道。
“我只是顺路经过金乡罢了,看到熟人需要帮助,总不能眼瞧着你那样吧。话说你怎么又给泡水里了。”这位出门常忘带钱的朋友曾经被人堵在小巷,然后一捆麻袋丢在水里,不想多年后,在船上再次搭救的人竟还是这位健忘的朋友。
“这回泡水里是我自己跳的。”看着林图一脸不解的样子,任新无奈的调侃道:“呃,若你愿意的话,可以理解为弟弟自觉得配不上人家乖女儿,却又时时挂怀、寤寐思服、转辗反侧,然后一时心结解不开,郁郁寡欢,终于坠河了结此生……”
听得那抑扬顿挫的调侃,林图一脸的呆滞,心想厚道实在的任新怎么也随口讲了一段求妻不成的单相思悲剧故事;不过,这才多大的毛孩,是看书看得多了吧!不去理睬那套滑稽说词的林图又道:“在金乡办得什么差事,能让你这面相和气的人受那份苦。”
想想那日复一日的挖采银矿,日复一日的逃走希望落空,日复一日的忍受绝望煎熬,任新一阵摇头苦笑,随后又释然,不愿旧事重提的任新道:“哪有什么差事那般苦,都是自己年轻不明白事理,非要往肩上掮东西,还好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遇上了你。”
让朋友感受到自己无微不至的帮助,让林图有种春风拂面的重要感,此时林图听得了任新接下来的问话。
“林图,你还在一如继往的流浪么?”
眉毛一挑的林图,严肃地说道:“什么叫做流浪,哥哥是在寻找一种生命的洒脱!你还小,不懂的。”
自从母亲离世后,林图便不再呆在家里,四处飘泊,就像一名过客,大好山河曾留过他的足迹。那旅行中追求拂平伤迹的行为,在别人看来就像是一个迷路不知所归的流浪者。
任新微微摇着脑袋,由衷地说道:“你这人总是生得一副好心肠。”这位朋友心底藏着的悲痛是一身潇洒、举止豪迈所掩不住的,处得久了,总能露出几分端倪。叹了一口气的任新又说道:“话说天沽城又有哪些奇闻怪事,惹得你不辞千里的赶来凑这个热闹?”
林图颇有兴致地说道:“天沽城也就是好吃得多,不理包子、耳炸糕、桂麻花;不过,你也知道的,我不是馋嘴的人;知道么?我碰上了你姐姐,知道她要在这天沽城里立足做生意,然后我便帮她物色了几个房院……”
精神有些混乱的任新,打断了林图长篇连牍的话,“林图,你该知道,我是孤儿!”
想到挂名任新/出租的68号房院,还有那呆在火堆旁的任丽,不由得脸色发糗的林图愣了一下,“呃”,林图一边扶住微痛的脑瓜,一边狡黠的说道:“管他呢,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任新拉着在河边嬉水的男孩,跟着林图往远方的火堆走去。
……
将烤好的免肉随手横插在地上,然后拿起木柴又准备添给火堆时,任丽抬眼看到远方月光下一前一后的两个大孩子和一个小孩子。
两个姓任的彼此沉默的看着对方,直到任新盘腿坐在火堆旁,任丽才开口说道:“任新,这小孩谁的,你在外遗失多年的儿子?”
忙着捣鼓枝条花圈的小孩,对着任丽一脸愤怒的撇着小嘴,说道:“我叫熊绎!”然后斜眼撇着任新,小手比划着,“看,我这么漂亮俊俏的小脸,和那张痛苦吓人的脸是没有关系的!”
小男孩的天真无邪逗笑了三人,含笑的林图忍不住抚住小孩的小脑瓜,一脸耐心的说道:“任新很小时长得也漂亮俊俏,只是长得长得便又痛苦、又吓人啦……”
看着小男孩弊着一股闷气独自跑远玩耍了,任新说道:“在中州大山里捡的小孩,我便一路带了过来。”
任丽明亮的眼睛轻轻地眨着,似是想起了某些事情,开口问道:“弟弟,你怎么出现在天沽城啦?不会又是给刺史跑腿送信吧。”
呵呵,任新一脸从容爽快地笑道:“刺史托人在京都给我找了一份好差使。”
任丽问道:“这差使前程怎样?”
想起刺史说话时的一番犹豫,这份工作更像是发配流放,任新的神采顿时像焉了的茄子,懒懒的说道:“听说很不错,对年轻人挺有些挑战性的。”
“能跟得上金乡银矿的挑战性?”任丽眨着眼睛俏皮地问道。
在一旁顿首静听的林图,眉头一时皱的厉害,处处行走流浪的自己怎会没有进入过金乡大山野林里,一处野蛮、残忍、罪恶的地狱。
只见任新一脸从容镇定、风飘云淡地说道:“金乡的那些银矿己经归州府和当地百姓共有。”
看着那张愈发成熟的脸,呵呵一笑的任丽,为任新一脸骄傲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好辛苦争取来的差使!”
想起那独身闯入狼穴的宁休,那些握弓练箭的猎户,那些扛着农具修筑兵塞的民夫,不敢居功的任新忙解释道:“多亏了很多人的支持,只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什么也办不到的。”
任丽以为任新只是为刺史打探一些银矿的消息,却不曾想到眼前的少年曾是金乡银矿争夺事件的始作俑者。
似是回味穿越以来的过往,任丽脸上带着一片朦胧的醉意,不由得说道:“还记得你出行金乡的前天晚上,曾说过的一句话么?”
呃,愣住的任新一脸迷茫地问道:“哪句话?”
是那句让无数人心碎忧苦的话:从十五岁便能看到五十岁时的样子。带着上个世界记忆的任丽同样不愿被人圈养在家里,成为一个深闺怨妇,谁愿甘心此生碌碌无为?于是制好肥皂后,便跑遍了柏城大大小小的杂货店、街头上抛头露面的摆着地摊、日夜勉励着一颗脆弱的心。
没有提醒任新是哪句话曾打动了自己的心,摇头笑笑的任丽从衣袖里取出了两个瓶子,依次打开瓶盖,往一块木头上各自滴上一滴,然后绿郁郁的火焰慢慢浮起,只是一会儿,整个火焰由绿色转向暗红色,木头便旺旺地燃了起来。
不需要火石,便可以点起火来,这真的很奇特!一抹异彩在任新眼眸里划过。
任丽接着又从衣袖里取出一个黄色瓶子,从瓶子里取出一个带着尾巴的铁圈,铁圈上沾着一层薄薄的水膜,任丽对着铁圈一吹,便有一个气泡腾出铁圈,被微风携着飘向远方。
眼睛微微眯起的任新,不知这是什么神奇的东东,就像是仙术;记得林图说过,任丽要在天沽城里立足做生意,难道凭借的便是这几瓶魔幻药水,任新情不自禁地问道:“这两样卖多少钱?”
“只需要五块铜板便可以做出几百瓶这两种药水,你说卖多少钱才合适呢?”任丽俏皮的眨着眼睛,反问道。
一旁的林图一时愕然,右手用力的揉揉眼睛,这药水再怎么卖也是暴利丰收、财源滚滚啊;林图不由得想想自己在柏城每年出租房屋来钱千两银子,真是寒颤!改日自己也整天往水里填些东西,然后几瓶药水混在一起,也许……
倒吸了一口凉气的任新接过任丽的小瓶,略作一番思考,然后说道:“一个普通四方的火石,是五十个铜板,然后能燃一百次左右;这么两瓶液体怎么也能滴上五十次,二十五个铜板是与火石平起的一个价。这种腾泡的药水,是谁也抵不住诱惑的,青泥国/家产一万两银以上的庄户约有二成,一百两的定价是青泥国富民与贫农购买能力的分割线。”
一脸认真的任新看着满脸都是对未来美好憧憬的任丽,语气里忽然多了些严肃,“青泥国与青瓷国的火石产地都归司马世家、司徒世家所有,当你的药水开始打破这种垄断时,他们一定会来找到你;而腾泡的药水,若是来银子太多太快的话,见利眼红的官府、世家、豪强都会强迫你上□□方;□□水的价格一定要高得卖不动,而腾泡药水一定要便宜的人人有份……”
……
穆容立江和穆容世亮,两人一前一后静静地走在满是落叶的枫树林。
穆容立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那憨厚的弟弟,说道:“告诉我,青泥国有什么值得你依恋不舍、乐不思蜀?”
穆容世亮将一路上编好的说辞振振有词的说出:“兄长,你知道么?在我们草原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部落争夺王位/一场败仗后,还能有东山复起的时候,哪怕这个部落依然拥有众多的草原骑兵,这是始终令我困惑不解的。”
穆容世亮略停顿了下,然后双眼盯着面带厌烦的哥哥,心生忐忑的接着说道:“青泥国的历史中,很多失势后的权臣、君王依然有机会重回风光的一面;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今天,我看到一个女子全部家产毁于一旦时,依然再振旗鼓重新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两个脚的人类,漠汉人、青泥人怎会有如此的差别?”
“世亮,草原人野蛮、豪迈、果敢、重诺,中原人斯文、谨慎、坚忍、反复,环境决定民族当代的品格,一方水土一方人;人总得想办法好好活着,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总是没错的;不要再问为什么,跟哥哥回去!”穆容立江的声音里多了一份严厉。
“不,阿兄,你没有见过中原人的另一面美丽,有那些古道热肠,有那些仗义……”
“好了!世亮,”脸面渐渐蒙上了一层阴云的穆容立江打断了弟弟的话,厉声道:“不许再任性了,你必须跟我走!现在。”
两个兄弟彼此都沉默了言语,也许固执的两人都在等待对方的低头退让。
在哥哥的记忆里,弟弟是从小到大的一个跟屁虫,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哥哥拿主意,中原人文真的值得弟弟这般坚持么?
弟弟的记忆里,从小到大一个柔和的大哥,在很多的事情上都是让着弟弟、任着弟弟的性子行事,自己执意留下真的惹怒了他么?哥哥真的不再在乎弟弟的感受了么?
一轮皎月悬挂在天边,两个曾相依相偎的兄弟站在枫叶林里,久久不曾言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风吹枯叶稀稀的声音。
许久后,弟弟率先打破了沉默,“前些日子,兄长在天沽城里与上百号人物斗殴,阿兄,你还记得那些帮你解围的涌动人群么?”
此时的穆容立江对弟弟的任何话语都抱着一种警惕和沉默,那些话语无非是留在青泥国的一个借口,可谁让你出身在漠汉皇家,我们是一群离不开部落血脉支持的狼。
神情怅然的穆容世亮接着说了下去,“那些顶着木桶、顶着铁板、带着砖块、提着木棍涌动解围的人群,真的只是怕那句‘官府来啦’的话?那群人真的便是愚顽痴蠢么?”
穆容立江不禁想起曾经围观的人众,鲜有叫好、不忍脸色、欲劝还休,等到一声‘官府来啦’,便欣然加入涌动的江河,青泥人众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一种人性的热忱,是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骨子里的差别,还是中原文化潜移默化的结果?
穆容世亮自顾自的说道:“我喜欢青泥人的那种‘挣扎在生活里的热忱’,还有执迷不悟的豪爽慷慨,趁着我年幼/少不更事,总希望能在外面的世界多走走,多经历一些事情。”
从来没有考虑过弟弟的感受,难得一次弟弟为喜欢的事情坚持,做兄长的该是为弟弟将遇的困难挫折而忧烦缠身,还是为弟弟的成长担当而欢喜欣慰呢?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孕育在心底。
阿弟,我比你更清楚,身为漠汉的王子,我们没有随心所欲的选择机会;在父皇生前,无论我们这些子辈们再如何风光、如何权势,如果不能继位新皇,总会有一天被同父异母的手足抹杀;趁着父皇身骨结实,年轻的阿兄愿意多承担一些,就让任性的弟弟你在这中原五湖四海留下一份无悔的选择;世亮,你可要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你的将来还要肩起大兴漠汉的责任。
“我不喜欢你呆在外面,”
穆容世亮的一双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尘,神色暗淡;随后兄长的另一句话,重新唤起了穆容世亮脸上的阳光。
“作为兄长,真正能给你的不多;我尊重你留在中原的选择,但是你要紧记一点:你是漠汉的王子,终始一天你会踏上血雨刀风的路途,那是我们漠汉人千年的宿命!”
草原上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同父同母的胞弟,是那片草原唯一值得信赖、唯一信赖可靠的后背,而这最后一片净土却要选择留在异国他乡。
怅然失若的穆容立江抬眼望向空中的月亮,皎月如霜,冰寒透心。
多少年前,曾有一个游历中原的念头,却被母亲的疼爱一再搁置,最终连穆容立江也记不起/那曾经信誓旦旦的许诺,直到今夜弟弟的坚持勾起了自己心底深埋的记忆,有一种痛,叫做撕心裂肺。
那轮月亮时圆时缺,相聚别离总是反反复复;年轻时的岁月过往,不过是弹指一挥无数春秋。生活虽有起起伏伏,更多的还是脱不了柴米油盐的平淡;平静如水的日子嚼在口里淡了味道,曾经信誓旦旦的选择,到头来可与何人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