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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桃夭和相决 ...

  •   (一)
      殿前是一池荷花。如今正值夏季,荷花开得更是大好。朵朵婀娜多姿,看了让人赏心悦目。此时我却无暇欣赏这些美景,小心地跟在皇后娘娘的亲信宫女身后,随着宫女的通传禀报,绣花的鞋底踩在地面,毫无声响。我轻轻走进殿内。榻前的皇后娘娘一身朝服,比那日考察我的穿着更加华丽,显得雍容贵气。
      “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我跪下叩拜。
      “起吧!”半响,听到榻前的皇后娘娘一声轻唤,我缓缓站起,恭顺地站在一旁。
      “婉儿啊。”却不想皇后娘娘突然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听到这声称呼,我惊魂不定地抬头扫了一眼皇后娘娘,又赶紧低下头。眼前隐约看到皇后娘娘的手一指,是皇后娘娘平日处理事务的桌子,耳里又听见皇后娘娘说道:“你去那儿坐着。替我拟写一道制诰。”
      我心中震惊。皇后娘娘要我办的,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赶紧跪下,跪得太急,双膝要地面磕得生疼却也顾不得,嘴里只是道:“臣女惶恐!臣女何等身份,能替娘娘拟写制诰?”心中却是一阵暗喜,表面我却表现得不动声色。
      皇后娘娘却轻笑起来,我偷偷抬眼看她,只见她笑容之中却带了一丝的温和:“婉儿不必过谦。上次看你答题时的字,字体秀媚,本宫很是喜欢。”说罢手一挥,带起衣上一片流云,已换了一种凌厉的语气:“婉儿,去吧!”
      我已不再推辞,轻盈起身,来到桌前。看着那一卷明黄,深吸一口气,把手中的笔沾满了墨汁,吐气如兰:“请娘娘吩咐。”
      那边,皇后娘娘已经开始缓缓说制诰的内容。我一边聆听,手上的笔疾驰如风,一行行娟秀的小字便出现在明黄的绸缎上。我正根据皇后娘娘的意思拟写旨意之时,突然皇后娘娘略带狠绝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婉儿,你和贤儿两个,都很喜欢对方吧!”这话就如一把利剑,刺得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握笔的手也一颤,险些让一滴墨汁滴上明黄的绸缎上,幸好我的手收得够快,才避免了这个严重的错误。原本的行文流畅,却因皇后娘娘的这句话停住了。久久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心里刹那间确是翻江倒海。太子,我怎么敢想呢?可是一连半月的相对,难道我真的就心如止水吗?一时之间,我的思绪有些乱。
      脑海里猛然出现我儿时便牢牢对自己说的话,这宫里,可是个人吃人的地方!
      慌乱地放下笔,跪倒在地上,声音无辜:“娘娘,臣女怎敢痴心妄想!”抬起头时已是泪光盈盈,无辜至极。对上皇后娘娘那双此时带了凌厉的凤眸,我心中猛地漏了一拍。皇后娘娘的想法,怕不止是效仿吕后那般简单吧!聪明如皇后娘娘,怎会不知此时的我是在做戏?我突然觉得我刚才的表演是多么可笑。心中一瞬间已闪过百千个念头。只一个瞬间,我便决定选择那步最险的棋。想当年,当今皇上和祖父,不也是自以为废后会天衣无缝么?最后还不是被眼前的皇后娘娘察觉,落了个满门被杀的下场。当然,除了我,还有我母亲。可见,一切戏码,都是瞒不过眼前这个九重宫厥内最高权力于一身的女人。
      如今,我也只有赌。赌眼前的这个人,会不会放过我!我再次向她跪倒在地,眼中含泪,尽量让我的声音听起来瑟瑟发抖:“娘娘...臣女,臣女错了!”
      “哦?”高高在上的女人含笑问得云淡风轻,听在我耳里却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你说说,你错在哪?”
      我的声音可怜如小鹿,低垂着头:“臣女,臣女刚才不该企图想欺瞒娘娘。”说着,我又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丝女儿家的羞涩:“臣女,臣女确实暗暗喜欢太子殿下。不该,不该打算欺瞒娘娘的。可是,臣女实在是太害怕了。”
      高座上的人听到我如此的坦白,竟又笑了一下,我却始终低垂着头,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知道她的声音比起先前,柔和了些:“知道便好。”突然话题一转:“那么你觉得,太子是否喜欢你呢?”
      听到这,我的心又扑通地跳了一下,脑里意外地出现太子温文尔雅的笑,还有那个雨天的那件披风。我依然低着头,让自己显得温顺:“臣女,臣女不敢妄自猜测太子殿下的心意。只是,臣女喜欢了,便觉得一切都是好的。恐,和他人看的不同。”
      听到我的回答,皇后果然满意地笑了。竟亲自扶我起来,脸上先前的凌厉一扫而光,竟是慈祥的笑:“本宫也就是随口说说,怎么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了?其实本宫也理解,你这个年龄,哪有不动春心的呢?太子也确实不错,长得也俊,你也不是心如止水的出家人,哪能让你整天对着他而不动心的呢?”说罢,竟掩嘴而笑。看到眼前的情景,我一颗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松了口气。看来,这一关我便算过了。在皇后娘娘的示意下,我也继续坐下来完成那卷制诰。可心境已大不如来时,心中念念的,依然是那个和我相对半月的年轻人。
      我对爱情的概念是模糊的。即便是儿时读了那么多的《诗经》,即使那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少女怀想已深入我心,我对爱情,却依然是模糊的。可,即使爱了,在这个步步为营的九重宫厥,我又当如何呢?
      (二)
      另我意外的是,我“坦诚”诉说我对太子的感情之后,整个拟写制诰的过程,她竟无再提及太子。仿佛刚才的一问,也只是无心一问。我坐在桌前,却惊出一身冷汗。我何尝不知,皇后娘娘这个问题后面的深层含义?再我离开之时,皇后娘娘也没有取消我陪太子侍读,这才是令我最觉得意外的。皇后娘娘毕竟纵横后宫这么多年,我如何猜得她的心事?如今唯一能使我活命,站住脚的,也只有努力把每一件事做得符合皇后娘娘的心意。其实,谁都可以看出。朝堂上的群臣看得出,后宫嫔妃们看得出,我看得出,就连皇上也看得出,皇上如今已是名存实亡,实际掌控着大唐的,其实是高墙红瓦的后宫的皇后娘娘!如今皇上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太子又年少,皇上驾崩后,江山的真正主宰者,便是皇后娘娘!
      走出宫殿,我背后的衣裳已被冷汗浸湿,脚也有些软,却硬撑着走出大明宫,来到御花园内,见四下无人,终于忍不住背靠柳树,瘫倒在水池旁,望着水池里一池的鱼儿,低低地喘着气。心中涌起的是一阵阵的后怕,又想起孤独一人,双手抱膝,眼泪便止不住地落下。
      “婉儿。”突然有人轻轻的唤了我一声,声音里竟带着藏不住的柔情。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人已在我的身边坐下。只一瞬,我便用手飞快地擦掉两颊的泪痕,正要朝来人跪下,却被他按住了:“不必行礼!”
      “太子殿下。”对于他的出现,我感到意外,战战兢兢地开口。
      “婉儿,婉儿。”却见眼前的太子像失了控似的,疯狂地抱住了我,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低唤我的名字,嘴里呼出的热气吹得我的耳边酥酥痒痒,也使我的心再一次慌乱起来。手忙脚乱地想推开他:“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放手啊!被人看到婉儿就是有嘴也说不清了!”我急了,一边要将他推开,终究不敢大声说话,却不料被他抱得更紧了。我的两颊的两抹红晕也越来越深。
      “婉儿,我原本以为,你是不喜欢我的。”突然,太子低低道,他那温热的气息再次萦绕着我的耳际。我的心却因他这一句话莫名地漏跳了一拍。莫非,莫非,他听到了我对皇后娘娘说的话?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又听他说:“刚才,我去母后那儿,就听见你对母后说你心仪我。又听你说,你不明白我的心意。你知不知道,婉儿,我也是喜欢你的。”说到此时,我已平静了下来。他搂着我的手,也减轻了力度。却让我感觉这一瞬已是天荒地老。
      猛地,他的手离开了我的肩膀。眼前出现了他放大的脸。浓厚的剑眉,高挺的鼻梁,犹如星辰般闪烁的眼睛,唇边此时浮现的是一丝温暖的笑意。看着看着,我不禁有些痴了!就在我呆呆地看着他的时候,他一伸手,指间便触到了我的额头,有种丝丝润润的凉意,却是那般舒服。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中出现了一朵桃花。伸手,桃花便戴在了我的鬓前。突然想到什么,抬起头看着惊讶地看着四周。他也看穿了我的心思,笑道:“这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记得当时你便说这桃花不配你。可我却觉得,你当得起这桃花。”
      我此时掩不住小女儿的羞涩,埋下头低低地笑了。突然想到《诗经》里我最喜欢的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脸更加红了,也不敢抬头,怕他瞧见。
      他此时却用手使我抬起下颌,让我的眼与他的瞳对视。此时的我再也止不住娇羞,嗔视了他一眼,拍掉他的手,扭过头,却低低地笑了。
      (三)
      转眼已是三年光阴。如今已是上元二年三月十三日。我怀抱着书卷,面朝窗口而坐,却读不进半个字。看着窗外的天空风起云涌,我喃喃着,皇城内啊,怕是要变天了!如今,高宗皇帝已是病危,以宰相一人之力哪能敌过皇后娘娘在朝堂之内的势力?皇后娘娘摄政,已是早晚的事了!想到这,我低低地笑了,笑得有些自嘲。先前我便在想,皇后娘娘肯定不甘于当区区一个后妃,皇后娘娘的野心在更大的地方。果不其然!皇后娘娘,已是不满足于当太后了啊!
      正思虑之时,在大明宫当差的清平姐姐便急急跑了回来,一见我低低地惊呼:“婉儿,你猜得果然没错!”看向我的眼神里有着震惊,之后又压低了声音说:“陛下已下旨,让皇后娘娘摄政!”在说这话之时,清平姐姐的脸上满是不解和震惊。在她看来,李唐之前,后妃摄政,简直不可思议。就算是汉朝吕后,也是要等高祖刘邦死后才敢大权独握。如今,皇后娘娘竟胆大至此!
      一瞬间,我突然有些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心底却隐隐有些不安,不知为何。其实,皇后娘娘当政,对我来说,未尝不好。至少,皇后娘娘懂得欣赏我的文采,这便足够了!
      突然,一双沉静的眸子浮现在我脑海,带着深深的柔情。我不禁一惊,把怀里的书往旁边一放,也来不及再和清平姐姐多说一句话,双手提了裙摆便夺门而出。我反复问自己,在这场局中,他又算什么呢?
      他的宫中,平日读书的地方都找不到他。我心急如焚,他又会去哪呢?这时候,天又下起了蒙蒙的细雨,站在雨中,我不禁有点恍惚。自问,是不是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中,我做错了什么?我不顾娘亲的反对,不顾他会有何想法,自始至终坚定地站在皇后娘娘一边,不为其他,只为“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如此而已!这世间,只有皇后娘娘懂得欣赏我的才能,也只有她才会如此放心大胆地把许多重要事务交到我手中,比如,拟写旨意。
      离开了皇后娘娘,我便是离了水的鱼儿。
      我微微颦眉。可是他呢?他又算什么?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日他对我说:“婉儿,你一定要看着我输吗?”声音是那么无奈。
      我却转过身,硬是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眼里含泪,却努力克制着。那一刻,我才懂得了什么是咫尺天涯。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深吸了一口气,用近乎无情的声音说道:“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殿下难道不知?”
      我们拥有那么一个旖旎般的开端,却在这萧墙之内的战争分别为两派不同的人,两个天涯,使我们的故事永没有结局。
      走走停停,来到我们当初初见的池塘。却猛然见一个身影,寂寞地立于烟雨之中。心中因那猛然而来的惊异暗暗被牵痛,却不敢上前,默默站在他身后凝望着他。
      似是感觉我的到来,他缓缓转过了身子。看到默默站在他身后的我,却并不惊讶。唇边轻启,轻轻地唤出了我的名字:“婉儿。”
      四目相对,却诉不清我俩心中款款的情谊。记起旧时,也是在此地,他问我为何扔掉原本插在鬓前的桃花,他柔声唤我“婉儿”,他用力到拥抱住我。一颗心,此时已是伤痕累累,再也不想其他。
      突然他言:“国士遇我,国士报之。我理解你。”语气里却带着无奈及不舍。
      眼泪却夺眶而出,此时什么女儿家的矜持都顾不得了,我飞奔上前,一如当初他拥住我那般拥住他,将头深埋在他怀中,我喃喃低语,却是说给他听:“你,你不要恨我。我从小便是奴隶,我,我再也不想。皇后娘娘虽是我的仇人,可这个世上,却只有皇后娘娘真正了解过我想要的是什么。不过是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如此而已!”
      他轻轻地揽过我,将我更深地拥入他的怀中。又腾出一只手擦干了我脸上的雨水,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我如今的地位,包括这条命,都是母后给的。即便是她全部都拿走了,我也是不后悔的。”高宗皇帝已危在旦夕,随时都可能驾崩。而皇后娘娘如今已是虎视眈眈,他又怎会不知?只是,他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和皇后娘娘抗衡。
      突然他双手扶住我的肩,目光坚定如星,朗声说:“婉儿,如若有一天母后要杀我,我希望那道诏书,是你亲手书写的。”说着死亡,他的表情竟是毫不在意,呵呵一笑之后,他才补充道:“我希望死在我爱的人亲手写的诏书下。能被爱的人杀死,也算是...幸福吧!”
      已是无言,呆呆地看着他的脸,那般遥不可及,我最终点了点头。
      之后,永隆元年八月二十二日,太子李贤被废为庶人,改立英王李显为太子。
      开耀元年十一月初八,令废太子贤迁巴州。
      弘道元年十二月,高宗卒。李显即位,政事已经完全决于太后娘娘。
      光宅元年,太后娘娘已准备除去被赶往巴州的李贤。我想起了那年他对我说的,如若要死,他宁愿是被我杀死的。于是我苦苦哀求已是太后的皇后娘娘,最终太后娘娘同意,让我代她拟写那道逼废太子自杀的密诏。
      我手握着沾满墨汁的笔,坐在桌前按照太后娘娘的意思一字一字地拟写密诏,脸上却是笑靥嫣然。就连一向精明的太后娘娘,此时看我的神色都带了不解,我见她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最终,三月初五,废太子李贤在巴州自杀。
      这天,天空一碧如洗。一整天,我都只是在当初与他相遇的池塘旁干坐着,却努力地仰着头,不让眼中的滚滚的热泪落下,又仿佛像看清什么。此时的我仿佛听到当时年少的我在此低低地说:这个皇宫,可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呢!可是我记得他那个时候还对我说过,你不过十四岁吧!
      自嘲一笑,那时候,我的心就已经不是十四岁了呢!我,我再也不想当奴隶了!这世间,只有太后娘娘,不,应该是女皇可以给我想要的。
      低头,两行热泪便滴落。我不禁自问,也问那个远在巴州的,却已魂归太虚的他。可是,你,真的懂我吗?闭了眼,背靠柳树,或许,就不该有着相遇。那么,也不必有结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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