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烟小尘

1、乱世

　　楔子：

　　酒桌上平日里那些在外面叱咤风云的人物都喝得醉醺醺地倒在美人的怀里，借着三分醉意装疯卖傻，嘴里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此时仲天却没有丝毫随意。美人在怀，暖玉生香，可是他的眼前却总是浮现出一张素净干净的脸庞，上面带着淡淡的笑，柔弱之中却透着一股不应该出现的坚定。仲天不知道在这样的场合里他为什么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可是最终他还是推开怀里千娇百媚的美人，站了起来。目光淡淡地扫过这一群已经醉倒美人乡的下属，漠然开口：“你们好好玩，我有点事，先走了。”

　　只有几个还保持着几分清醒的下属听到了他告辞的话，起身要相送，被他阻止：“不必。今日争取到了陕北那边的合作，你们就在这好好玩一顿。”说罢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大雪纷落的门口。

　　大雪里北平的街道透着寂静，两旁青砖的房屋里折射出的灯火打在仲天刚毅的侧脸，看着不知不觉来到的这个地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猛地收缩，可是最终他还是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平日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的戏班在夜里显得异常安静，开门的是戏班的张班主，开门后第一眼看到仲天，他惶恐到了极点，一面朝着仲天点头哈腰一面准备叫醒所有已经睡下的弟子。

　　“不用。”仲天抬手阻止了他的行动，寒夜里传来的声音透着一丝沙哑：“我就是来看看……来拿走凝笑她原来的东西。”

　　仲天话一出口，张班主吃了一惊，忍不住壮着胆子看了一眼仲天，却因为天黑，看不清他说这话时的神色，只觉得萧瑟寒风中，他的身影显得有一些落寞。就在张班主出神的时候，仲天已经开口问道：“张班主不方便吗？”

　　张班主很快就回过神来，暗骂自己的大胆，一边热情地请仲天进来：“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仲少请进！”眼前的这位，可是控制着中国大半江山的统治者，他是无论如何也惹不起的，说“不”字除非他是不想活了。给仲天带路的时候张班主却还是忍不住想到北平全城都在传的“凝笑儿机关算尽却得不到仲少宠爱”之类的话。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在这样一个严寒刺骨的寒雪夜里，这位身为平京军阀的最高统帅，又怎会只身跑来戏班，只为拿回凝笑儿之前呆在戏班时用过的东西？张班主尽管不明白，可是他也不敢多问。只是领着仲天来到一扇略显破旧的木门前。

　　房间的主人已经离开了，所以门日前被张班主上了锁。这时张班主用钥匙打开锁，打开门后一股清冷的味道迎面扑来，转过头对仲天说：“这是笑儿之前住的房间，仲少您看什么笑儿能用得上就拿去，拿不动的就叫两个弟子帮您拿……”张班主的话还没说话，仲天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张班主，谢谢。”

　　仲天这声“谢谢”使张班主受宠若惊，一面说“仲少您客气了”一面悄然离去。

　　（一）

　　凝笑儿整个人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酣睡着。她的头顶是法兰水晶的吊顶灯，床下是厚大的地毯。可是屋里一切华丽的摆设却衬托出此时正在睡梦中的那个人是那样孤单。

　　忽然一直紧密的门洞开，几许寒风带走了屋内原本的热气。睡梦中的那个人似乎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寒冷惊醒，穿好衣服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刚刚进门的那个人，轻启薄唇，带着几分玩笑的抱怨，几分恬静：“我都留了一掌灯给你了，你怎么还是把我弄醒了？”

　　仲天不语，径直走到凝笑儿的床边坐下。不知为何，此时他的目光带了几分凌厉，直直地看向她，说出的话另凝笑儿感到意外：“你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吧！”

　　“为什么？”凝笑儿的反应在仲天意料之内，她并没有又哭又闹大喊大叫，而是平静地问出了口。但意外之外的还是她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眼里平静似水，无波无澜。

　　仲天盯着她在白炽灯下的侧脸有一丝苍白，突然觉得有些梦幻。片刻之后他就站起身，把她整个人照在他高大的影子里，嘴里说出来的话是冷酷无情的：“A计划要开始了。所以我不允许有任何可以威胁到我的事物的存在。”稍稍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打掉孩子后，你就离开吧！”

　　凝笑儿听到仲天这句话之后微笑，眉角竟然带了一丝幸福：“你刚才是说，我的存在能威胁到你吗？”

　　“我是说孩子。”仲天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他毕竟是我的孩子。我不想我的孩子会死在别人的暗杀下，或者是抓去当做筹码。这样我宁可他没有来到这个世上。”

　　“我必须防范于未然。”

　　凝笑儿再次微笑，说出的话异常坚决：“我不会不要他。也不会离开的。”说话间她的手因为紧张不自觉地握紧了被单：“我爱你。”

　　“在这个乱世里，爱情并不是一个好的借口，凝笑。”仲天的眉角也带着笑，可是看在凝笑儿眼里却有一种狠绝。

　　他凝视凝笑儿片刻，却也终于松了口：“你可以留下，但是孩子不能留。”这个乱世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于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保护好他的孩子。所以在没有这个能力的时候，他就不允许有能威胁到他的东西的存在。但是在刚才，他的目光与她目光在半空中相对时，在她清澈乌黑的眸里，他似乎看到了那随波而逝的往事在慢慢地凋零。还有她一如既往的倔强。

　　（二）

　　在凝笑儿成为张家班的顶梁柱之前，张家班以前主戏的花旦是小桃红。她的表演惟妙惟肖，可谓入木三分，深得平京军阀最高统帅仲天的欣赏。张家班那时也是财源滚滚，凡是节日或者官员的生日，都要请张家班去唱一场，就是为了能看到仲少心仪的小桃红。

　　可是有一天，台上的戏突然换了主角，变成了名不经传的凝笑儿。

　　仲少生日宴席的前夕，小桃红就不见了。可是这边戏班马上就要到仲府唱戏了。小桃红不见了，这不是要戏班所有人的命吗？

　　又有谁能代替小桃红？戏班中的所有女演员都没有这个胆量。谁人都知，在仲少找上张家班之前，也曾经找过北平几个戏班去唱戏，可是最后的下场无一不是杀头。有的戏班是全部血溅仲府，有的戏班则是唱戏的主角被仲少当场毙掉，有的戏班则是班主魂断仲府。

　　稍微有差错，小则自己丢了性命，重则搭上戏班里所有人的性命。

　　“班主，我来吧！”这时一个悻悻的声音响起，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这个经常作为配角出场的凝笑儿身上：“出了错我一人担下，我死也不会让仲少要了众人的性命的。”声音逐渐变得信誓旦旦，班主也陷入了沉思。

　　“可是凝笑儿，你只唱过霸王别姬。”说话间班主看了看其他正瑟瑟发抖的女演员，她们实在太害怕了，还没决定谁出场就吓成这个样子，又怎么能够上台去给仲少唱戏？此时班主用欣赏的目光看着镇定自若的凝笑儿，略带遗憾地想，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凝笑儿是这样的好苗子呢？可惜一直做配角了！但是凝笑儿却《霸王别姬》这出戏中演过配角。

　　“班主，我们唱一出霸王别姬不好吗？”不曾想，凝笑儿立即凌厉的反问道，语气里带着自信：“试问，有人敢给仲少唱霸王别姬吗？仲少听过霸王别姬吗？听多了喜气洋洋，偶尔换换口味……”凝笑儿微笑着说出下半句：“也挺不错的。”

　　凝笑儿剪着整齐的刘海，背后的长辫用红绳绑起，显得干净爽朗。这时她眨着亮闪闪的眼睛看向他们的班主。张家班的班主阅人无数，却是第一次看见那样自信骄傲的笑，或许是年少无知，又或许是信心满满。但是那样桀骜的眼神征服了他。

　　班主终于点头，将整个戏班所有人的身心性命都系在了凝笑儿肩上。

　　那日是仲少的生日。统帅府里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宴请政府官员的酒席就摆满了整个院子，热闹非凡。

　　可是丝竹声却奏起了悲凉的音乐。满员寂静无声，所有官员都看向了宴席正中的仲少。可是戏台中央的那个女主角却并没有受到环境的影响。只见她着着盛装，拨弦之时她便已经随乐轻盈而舞，层层的水袖抛出，艳惊四座。就连张家班的班主也看呆了，暗骂自己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打杂的凝笑儿竟是这样一个好苗子呢？

　　丝竹声还在继续，转眼戏已进入了乌江诀别那一段，等到台上的凝笑儿曼声唱出最后一句：“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时台下的班主一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出《霸王别姬》落下帷幕之时，一直坐在位置上抿着唇冷眼旁观的仲少却突然站起，跃上戏台抓过正要下场的凝笑儿。下一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凝笑儿。

　　“小桃红呢？”

　　凝笑儿却神情平静地注视着对准她的黑洞洞的枪口，在听到仲少提问之后却愣愣地笑了起来：“小桃红？小桃红和她爱的人私奔了！”仲天在她的笑容中看到了一种张狂的快感，手中的枪更加逼近凝笑儿。

　　凝笑儿仿佛丝毫不知道害怕，对黑洞洞的枪口视若无睹，浅笑吟吟继续道：“是我帮助小桃红私奔的，和戏班里所有人没关系。我一个人死就可以了。”

　　听到凝笑儿说到这，仲天不怒反笑了，然后收起了枪，高高在上打量了全身戏服的凝笑儿一眼，说道：“今日你戏唱得不错。整个戏班都有赏。”说罢挥手让凝笑儿下台。

　　凝笑儿朝仲天笑了笑，谢了他的赏。仲天看着这个戏子的背影，突然觉得那身上散发出的淡然和自信有些晃眼。

　　而凝笑儿下台时看见他们的班主早已吓晕在戏台边。

　　（三）

　　仲天听说，自从他的生日宴席之后，那名叫凝笑儿的戏子就在北平城一炮而红。每次轮到她登台，张家班门口就有无数人挤着想进去看。几块大银一盏茶也抢着付账，就为了一睹凝笑儿的风采。

　　喧闹的戏班，狭窄的舞台上，凝笑儿唱的依然是那出《霸王别姬》，但是昔日默默无名的配角已经今非昔比，她一跃成了北平第一花旦。无论是腰板，还是神色，都多了从前没有的神采飞扬。

　　仲天看着那个在台上风华依旧的身影，笑了一下。而凝笑儿戏演完来到后台时看见站在那里的仲天，愣了几秒。

　　凝笑儿终于回过神来，向仲天见了礼，正想开口问，仲天就抢先一步说道：“你把妆卸了，换好衣服。我在外面等你。”没有给凝笑儿回话的余地，径直走了出去。而凝笑儿望着那抹背影，她也知道她没有拒绝的资格。

　　凝笑儿卸了装，还做平时的打扮，而仲天已经坐在车上等她了。

　　他的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等她关上车门，车子便载着她绝尘而去。

　　仲天直接把凝笑儿带到了统帅府，在仲天的书房，两人相对坐下。在凝笑儿的位置上，她可以清楚看见仲天背后的墙上仲天的戎马照，英气逼人。

　　“是你怂恿小桃红和别人私奔的，是吗？”两人刚坐下，仲天开门见山地问道。凌厉的眼神里带着运筹帷幄定定地看向眼前这个素衣的戏子。

　　面对这样的直接的质问和凌厉的眼神，凝笑儿却没有丝毫的压迫与紧张，一如那日她在台上扮演虞姬时的从容不迫，她此时勇敢地看向仲天，直接干脆地承认：“是。”不隐瞒也不解释。

　　看见凝笑儿这样的从容不迫，仲天并没有动怒，倒是欣赏地笑了，夸奖道：“好！有胆气！”可是瞬间却神情一变：“你知道我一向心仪小桃红，你这样做不怕我杀了你？”

　　凝笑儿的笑容灿若北平三月枝头的梨花，只淡淡一句：“仲少，您如果真的喜欢她，还会让她留在戏班里唱戏吗？”此时凝笑儿收敛了笑容，漫不经心地捧起面前的茶盏：“仲少此次特意去戏班里找我，肯定是有要事吧？仲少不凡直说。”

　　仲天看着凝笑儿手里反复地把玩着面前的茶盏，突然对眼前这个素衣的女子有了种种的兴趣，一时没有提起今日的主题，而是问道：“你鼓动小桃红私奔，自己顶上了女主角的角色，难道就没有想过演不好被我杀死吗？”他听说，她之前在戏班里演得都是配角。而且学的戏只有一出，就是那次在他的宴席上演的《霸王别姬》。他也很想知道，一个从未挑过大梁的女子，是如何有这样的勇气的。

　　凝笑儿出乎他的意料。她此时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眼神复杂地盯着他背后那副戎马照：“赌啊！我赌你不会杀我。而我知道，只要我能活着走出你的府邸，我就有了红遍北平城的资本。”最后一句话，切齿而出。她三岁被家人卖进戏班，因为长得不如后来进入戏班的小桃红标准，音色也不如小桃红的动听，就彻底失去了成为主角的资格。被班主随意分配了一个配角。而从小到大，学的永远都是《霸王别姬》里面的台词。可是小桃红呢，却风生水起，红遍了整个北平城。她的努力并不比小桃红少，可是凭什么她永远都是配角呢？

　　她一直在等。等一个能让她成为主角的机会。

　　而那天一直将她视若姐妹的小桃红满脸娇羞地来告诉她，她有喜欢的人了！可是她很担心，如果仲少以后要她做姨太太要怎么办？整个北平的人都知道，仲少心仪小桃红，不是一日两日了。也就是那个时候，凝笑儿觉得属于她的机会正在慢慢向她靠近。

　　在仲天快要生日的时候，她故意对小桃红，赶紧逃吧！她上次随班主到仲府谈戏班进府献艺的时候无意听见仲少对班主说要纳小桃红为姨太太。而小桃红也真的信了这个平日同桌吃饭同床睡觉的姐妹的话，在仲天生日的前一天私奔了。

　　凝笑儿说完，看见了仲天若有所思的目光，又笑起来，笑容之中有着一种无可奈何，她又继续说：“其实我觉得小桃红她挺自私的，撇下了整个戏班的人，要知道他们的命都掌握在她的手里。可是她就那样不顾一切走了，没有丝毫留恋。”仲天正想说什么，就被凝笑儿打断：“您想说这个结果也是我唆使的对不对？可是敢问仲少，您就没有想想，我为什么敢这样做吗？要知道，我比谁都怕死。”说罢凝笑儿竟咯咯地笑了起来，一针见血地说：“我猜，进府献艺后被你杀死的戏班或者戏子，都是特务，对不对？”若非之前有了这样的猜测，凝笑儿万不敢赌上整个戏班的命。她还猜，仲少之所以每次唱戏都要叫上张家班，还对外放话说他心仪小桃红，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心仪小桃红是假的，张家班不是别的军阀派来刺杀他的特务这个事实才是真的。

　　“凝笑。”仲天这样叫她，似笑非笑地开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女人太聪明也是一件坏事？”

　　“仲少。”凝笑儿却毫不惧怕地问道：“谈完了我，是不是可以谈谈您的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