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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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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迟到了两百多年以后,灰船终于载着精灵在中州土地上最后的一丝牵连与依恋,缓缓容入了我们的世界。
当长梯落下,一岸掌声响起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紧张得快要站不住了。目光越过一切纷乱只想在船头上寻找那个优美夺目的身影,却如何也调整不准焦距……这样难耐啊。是期待也是恐惧,当千年的等待终于要走到尽头,“万一”二字在脑海里忽然变得如此狰狞起来……
别再有“万一”好吗?我求你了樊拉……
甲板上的同胞们不急着下来,而是纷纷退向两旁,让出中间一条通道。通道连接着阶梯和一扇别致的舱门,他们微笑地等待着,一船心照不宣的默契。
舱门开启的瞬间,银色的光辉在我们眼前点亮。瑰紫色的背景中,一个皎洁如月光的身影缓步走出门口,于是立刻的,周遭连绵起一声声轻微的叹息。
我恍惚了一下才看清楚……没错,那是他。
如此美好的他。雪装银环加诸不上世俗的雍容,风霜生死亦没能浸染清澈的眼底,他一如两百年前分别的白岸上那个优雅纯粹的王子,正带着一脸无辜的微笑,用目光探索着这片于他来说还很陌生的土地……
心里头绷得快断的那根弦猛地松懈下来,一口气出得太长直到我软得想要跪下。
——他终于回来了啊。
那边,哈尔迪尔一定微笑了吧?余光中的金色身影已经开始移动,他往前走,缓缓缓缓地分花拂柳着走过去……当誓言跨越了时间,两百多年前那场禁锢的爱恋终于要在如今找回圆满,我已经感动得不能呼吸。站在这里,我等着见证他们的幸福,等着自我骨血里,绽放出这一生最深刻的祝福。
莱格拉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为这里馨甜的味道所陶醉。下一刻他回过头去,极轻柔地对舱里说了一句什么。那里面,应声走出来一位女子。
金色的身影停住了。
一岸的目光霎时间汇聚在那个女子身上——她的笑容当中,象征身份的银环,见证爱情的戒指,还有……潜藏着一个细微生命的,略有浮凸肚腹。
片刻的安静之后,欢呼和掌声热烈地响起。我愣住,脑子里一时转不过来。
“当心脚下,我们到了。”
莱格拉斯的声音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飘,带着那种不可思议的温柔。他伸手扶那个美丽娇弱的女子,像我以前几千几万次看到的那样,满怀体贴地微微侧着头,任由银发如流水一样滑落在两个人紧挨的肩上……只是那双眼睛里面,再也没有了只属于哈尔迪尔的迷恋。
它们消失了。消失成疼爱,为了身边的这个女人。
耳朵里“嗡”的一声。我感觉自己要倒塌了。身边的人都在说些什么可是我听不到,眼前只有一个个恍惚的笑脸在晃动。他们是在祝福吧?为了这段般配美好的姻缘。
我不信。
身边有人扶住我,我不知道是谁。
我不信啊!
为什么呢莱格拉斯,这就是,你在中土“思索”了两百多年的结果?被他爱过了的你,纵然是遗忘吧,心里头又怎么还能够爱得上别人?当禁锢终于被开启,尘封的记忆复苏回来,你要如何去解释这一切呢……
但是哈尔迪尔停在那里,他不需要解释。
隔着欢笑的人们隔着那个女人,他向莱格拉斯注视了两三秒钟,那目光仿佛一片沉寂的死海,在无声中将我渐渐没顶。随后他转过身,金发在肩后轻扬成一场零落的梦幻。
我猛地被震傻在原地。那一刻的决然,好像一把刀子狠狠捅进心口,痛得我几乎死过去。我不明白,但是却隐隐地觉得,那是他最后一次望着莱格拉斯了,最后一次用目光勾画自己最爱之人的容颜。这背对的身影何时再能翻转,以后……我不知道以后。
我只知道此刻,他要走了。
分开众人,一岸欢声当中蓦然孤单下来的背影,每一步居然都落得像来时那样稳定。我看着他,心里被一寸一寸挖空。
老师追过去抓住他的手臂,跟他说些什么,但是他轻轻摇了摇头。老师坚持着,不顾身边人们的诧异几乎是喊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绝望的神色。
“格罗芬德尔?”
轻悦的声音漂浮过来,那是莱格拉斯隔着很远在向他打招呼。
老师的声息噶然而止。半晌,他艰难地转过身去面对着来到身旁的王子……夫妇。那眼里的光芒我是看不见的,也不想看见了……他应该祝福他们吧,可怎么、怎么说的出口呢?
忽然间,我以为自己那颗已经死去的心又一次狂跳起来——一把抓住领口的衣襟,感觉它怀着万丈深渊里的唯一一线希望如此剧烈地冲撞我的胸口——那是,莱格拉斯的目光轻轻落在了哈尔迪尔身上。
那一个瞬间的注视,好像一辈子那么长。
然而我期待中的火花没有擦亮,他的眼里是一派迷茫和疑惑。那一段空白的记忆分明在心里头勾起涟漪了,可是他捉不住它们……松开手,他让它们像水一样流走。
“请问,这位是?”
他微笑着问。
哈尔迪尔没有迎上他友好却生疏的目光。略略低头,他似乎是望着莱格拉斯身边那个女人隆起的肚腹。那个女人紧紧依靠着他的爱人,她如此幸福。
片刻的沉默,哈尔迪尔竟然勾起一丝笑容。轻轻欠了欠身,我听见他对他说,“再见,我的王子。”
* * *
我跟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走。
意识早已抽离出身体,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就只是远远地跟着他走。我不想……把他丢了。
我们背后,一轮巨大的夕阳正在渐渐沉默,我没有力气回头。痛得不能呼吸,痛得麻木,可是已经没有了逃避的权力。此时此刻,才算终于理解了几千年前他说过的那句话——“死,是有恩惠的。”
眼前亮起来,我呆呆地望了很久才明白过来,那是樊拉们的宫殿。我已经跟着他走到了这里。
我远远地站住,看着哈尔迪尔与门口的使者们对话,看着他们向他点头,然后他走进去,大门缓缓地合上。
我站在那里,腔子里空空如也。
* * *
我坐在北森等他。
等了很久很久,他没有来。参天的漫蓉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没有了阳光的镶嵌,它寂寞得像一具尸体。
我一步一步地朝那株树走。月光这么亮,这么亮,这么亮。
我站在树下,不知道要做什么。他为什么不来呢,那里是他的位置啊,他为什么不来?
有什么东西从我头顶跌落了。我听见声音,茫茫然地抬起头——一瞬间,中州的山峦河川风景土地铺张开了它们的色彩神貌向我席卷而来……它们欢笑、尖叫、低语、高歌,拉扯着我在它们的世界里天旋地转……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沉重地落在我的脚边,把一切梦幻打碎。我把它拾起来,那是哈尔迪尔的画簿。
画页纷纷扬扬,在夜幕里像场盛大的雪宴。
月光下,满天,满地的中州。
我难过得跪下。原来这就是,他每天在我的注视中那些不知所以的、疏离的笔触。
慌忙擦去眼泪,我不能弄湿了它们,他在这棵树上,描绘了两百年的画卷。我一张一张地捡,一张一张地捡。
虽然这个时候了,已经没有人能和他分享。
看到一张奇怪的画,我停下来。那似乎不是中土的景色,画面简简单单,是黑夜里,苍茫的大海中缥缈地沉浮着一叶小舟。整个画面都是一派浓重低调的黑色,唯有一轮月亮,十分明亮地照耀了一角天空。
看着看着,我愣住。冥冥当中是他微笑欠身时轻轻说出的那一声“再见”。那个时候脑子里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闪瞬即过——那是Ada经常说的预见。我看到了,我看到他的船在岸边,他要走了。
我跳起来,抱着那本画簿拼了命地往海岸跑去。
我知道自己可能赶不及,也知道即便跑到了也根本没用……但是我更加知道,如果我就这么一声不响的让他走了,我会在永恒的时间里后悔一辈子。
* * *
终于,我看到他了,他和他的船。旁边是格洛芬德尔老师。
我听到老师绝望地问他,“我留不住你了吗?”
他笑一笑,轻轻地摇摇头。
他说“我只要望着他的眼睛就能让他想起曾经的所有,但是何必呢,我希望他幸福,他现在已经很幸福了。”
我走过去,像是一个嘶哑的灵魂。面对他,即便是这样的时刻了,我也说不出话来。
他看见我,没有惊讶没有疑问,而是勾深了嘴角的笑容他对我说——
“艾洛赫,怎么哭了?你是男子汉吧。”
不,哈尔迪尔……
跨越千年的的声音重合在一处,将我猝然击倒在地上。是眼泪还是鲜血霹雳啪啦地砸上我胸前的画簿,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走呢,哈尔迪尔,你要去那里啊……
他说去一个……莱格拉斯永远也看不到他眼睛的地方。
说完他深深吸了口气,目光细细密密地流连过岸边的一切,他说离开洛瑞安的时候太仓促,没有时间再好好的把它看一遍,现在,瓦林诺,他要把它记住。
怀中的画簿无比沉重地压着我的胸口。我挣扎着想要递给他,想问他连这个,你也不想带走吗?这是你的回忆,是你在中土那段幸福时光里所有的记忆了,你怎么忍心把它留下?
但是没有问出口。我如何能够这样坚强。
他看着我迟疑了一下,笑容消失了,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他说,那是送给莱格拉斯的,他知道他会想家。
我低下头。脑海里是那场盛大的雪宴。月光下,满天,满地的中州。
他要走了。真的,我们留不住他。
他与格洛芬德尔老师拥抱,深深深深的拥抱。他微笑的看着我说,以后,不许哭了。他望着漆黑的夜幕中那轮异常明亮的月亮轻轻叹了口气,我听见他在心里面说——
再见,我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