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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

  •   少时晚饭摆了来,宝钗见有一碟胭脂鹅脯,因想着母亲爱吃,便叫莺儿送了去,换上一味冬笋炒银芽。宝玉风卷残云地把一碗饭收拾干净,跑到书桌旁读书去了。宝钗见他用功,轻轻一笑,回到自己房里做针线去了。
      正绣了几个花瓣,忽然见培茗慌慌张张地进来,道:“宫里的元妃娘娘不好了,老爷叫夫人和二爷过去呢。”
      宝钗听得,不啻青天霹雳,针扎在手上也不觉得,只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宝钗一面往绛芸轩来,一面心中盘算:“元春娘娘回宫的事情,我们从没听说,如今忽然殁了,其中必有缘故。”因找到宝玉,两人一齐望荣国府来。
      进了荣庆堂,只见王夫人和贾政对坐垂泪,几个丫鬟在旁边解劝伺候着。宝钗请了安,看这情形,倒也不好问什么,只得和宝玉两个垂手侍立,一言不发。
      那两人哭了一会儿,觉得好些,因叫他们夫妇坐下。宝钗和宝玉坐了,王夫人把一张纸递给宝钗,道:“元妃娘娘的遗书,你看看可有什么蹊跷。”
      宝钗听得“蹊跷”二字,正对了自己心事,于是赶忙看道:
      “南国红豆正相思,安能遣我相思情?误吞丹药升仙去,国家大事托椿心。”
      宝钗想了半日,忽然看出端倪,不由得大惊。口里只说没什么,叫过宝玉,两人告退,回房去了。
      进了家门,宝钗把门掩了,叫小厮锁上,皱着眉头道:“你看这每句开头,联在一起竟是‘南安误国’四个字。元春姐姐说她是吞丹药而死,这是告诉我们,有人下毒害他。那个‘误’字却不好解,待我想想。”
      宝玉低头想了一会儿,抬眼道:“我知道,是说有人要暗害皇上!”
      宝钗听他一语道破天机,不由得大惊失色,赶忙把他口捂住,四下一看,没有一个人影,方才放了心,低声道:“我的祖宗!这样大的事情,岂是你能乱嚷的?我不告诉老爷太太,就是怕他们知道了悬心,若是又去想计策,那更是错上加错了。我近日听到传闻,说是南安郡王权势熏天,大有取皇帝而代之的势头。如今看这诗词,这传言竟真了八九分。我们也无法可想,唯有早做准备,退步抽身罢了。”
      宝玉听了,长叹一声,两人熄灯安寝,半日无话。
      元春的葬礼极尽哀荣,贾府里都道圣上隆恩,无不称叹。独有宝钗和宝玉两个知道内情,因此惶惶不可终日。不几日,听说南安太妃到府里拜访,要见见他们两个,于是两人只得前去,心下思忖凶多吉少,不知如何应付。
      进了正堂,只见那太妃珠围翠绕,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见他们进来,说声“免礼”,叫他们客位坐了。宝钗面上不露什么,心中却有些瞧不起,心想害死了人还来吊丧,天下竟有这样虚伪的人。正想着,忽听太妃说道:
      “我听到传闻——传闻罢了,当个笑话说了,你们可也别当真。那元春娘娘升天的光景,说里留下一首诗,其中还有些奥妙,不知道你们可知道?”
      宝钗心中“咯噔”一跳,暗叫不好,忙微笑道:“我们哀痛过度,别的事情都不理会,因此不大知道。太妃既然知道,不如说来听听?”
      那太妃假意笑道:“那是首藏头诗,说是‘南国红豆正相思’什么的——下剩的我也想不起来了,人老了,记性不好。不过,我听说太监把诗送到你们府上了,可有此事啊?”
      宝钗大惊,又怕她看了出来坏事,忙笑道:“没有这样的事,想是太妃听错了。我们满府里都以为娘娘什么遗书一概没有留下,因此十分悲伤。既然太妃知道,那我们一定找找,也许是接了放在那里,一时忘了,也未可知。”
      宝玉听他如此大胆,赶紧给宝钗使眼色。宝钗只装没看见,还对太妃微笑不语。
      那太妃听了,心中大是恼怒,心想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拿这样的事情来要挟我。也罢,把柄在你们手里,我且不跟你们贾府计较,从长计议为是。于是笑道:“我也有些乏了,该回去歇歇。你们也请回去吧,不必送了。”
      宝钗宝玉两个行了礼,道“恭送太妃”,眼看着她出了府门,宝玉方说道:“你怎么敢如此轻狂!万一那太妃恼怒,要对我们家不利,那时可又怎么办呢?”
      宝钗笑道:“她不会的。如今她知道把柄在我们手里,除非她对我们好些,否则我们写个折子往上一送,南安王府就完蛋了。”
      宝玉摇头,两人各怀心事,回去歇息,不提。

      宝钗将了太妃一军,却也没有多大事情,宝玉松了口气,眼看春闱将至,赶紧准备应考。宝钗与他一唱一和,把四书五经细细梳理一遍,见他倒背如流,因笑道:“莫说举子,你这些东西,怕是状元也考得了。”宝玉听了,只不说话,拿眼睛偷偷打量宝钗,见他也并不见多么高兴,心想大约是上回太妃的事情,也就不生别论。那里知道宝钗对功名并不上心,他关心的不过是宝玉能否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罢了。
      那天晚上,宝玉在房里燃了迷迭香,两枝红蜡烛描金绣凤,好不辉煌。宝钗一进房间,便惊道:“你今日怎么这样高兴!”因上了绣床,准备安寝。那宝玉用手轻轻搂了他,温存道:“你说想要个孩子,咱们就果真要一个,如何?”
      宝钗闻言,含羞不语。宝玉将他揽入被中,房内娇笑盈耳,不知东方之既白。
      过了一月有余,宝玉去赴科考,吃过早饭,宝钗忽然呕吐起来。宝玉忙上前伏侍他,见他面有娇羞之色,心中大喜,因道:“我果真要做父亲了?”
      宝钗含笑点头,理了理头发,因道:“快去罢,别误了时辰。”
      宝玉依言去了,一路上白日放歌,好不快活。到了考场,他收拾心思,不慌不忙地答完卷子,仍旧回府里来。宝钗细细问了他文章内容,点头道:“别人不知道,我若当了考官,你今年必定高中。”
      宝玉听了微笑,拱手道:“借娘子吉言。”
      光阴似箭,宝钗怀孕不觉已经两月有余,宝玉日夜陪伴左右,自不必说。那日他们两个正在闲话,忽然听见外头喧哗,宝玉出去一看,只见锦衣卫黑压压站了一院子,官兵四处翻箱倒柜,两座府第哭声震天。心里知道不妙,刚要回去报信,一副枷锁已经摆在面前。宝玉冷笑一声,带着笑容让官兵拿了,忽然想起宝钗,不由得一步三回头,只是已经走了许久,那里还看得见?官兵直把他带到羁候所,监押不提。
      那宝钗正等宝玉回来打听消息,忽然一群人闯进门来,将那西洋自鸣钟砸得稀烂。宝钗气愤不已,骂了几句,只看一个人上来,照准他腹部踢了一脚,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过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道这些官兵来此是什么缘故?原来那南安郡王接到消息,心想荣宁二府竟是心腹大患,不除不快。因此在皇上面前进了谗言,元春已经去世,别人无力回天,只得任人宰割了。那日派人查点东西,找出那封书信,只说是贾府伪造,陷害郡王。又搜出江南甄家许多财物,那王爷喜不自胜,因正愁没个证据置两府人等于死地,这下抓个正着。于是吩咐太监把东西送进皇宫给皇帝过目。皇帝见了东西,龙颜大怒,也不管是真是假,下令将荣宁两府全家下狱,交宗人府处置。
      宝钗悠悠醒转,只见自己躺在一间房舍里,四周陈设倒也整齐干净。不多时,只觉腹痛难忍,知道胎儿已经没了,不由得伤心落泪。忽然门轴一响,一个人推门进来,问道:“二婶子疼得好些了?”
      宝钗定睛一看,原来是西廊上的芸二爷。他因想起当年滴翠亭的往事,深深庆幸没有戳穿他们,否则便没有今日之幸了。急忙要起身道谢,被他按住,只得罢了。因问道:“宝玉如何了,老爷太太现在何处?”
      贾芸摇了摇头,叹气道:“如今二叔和老爷关在两个地方,连消息也传递不上。我只能从中周旋,但所能实在有限,聊胜于无罢了。”
      宝钗听罢,沉吟半晌,道:“皇上那里呢?”
      贾芸长叹一声,摊开双手道:“没有一点消息。听人说,南安王府一手遮天,把消息全给封锁了,外人都不能知道。”
      宝钗颓然躺下,道:“你先出去罢,我乏了,歇息一会儿。”
      贾芸出了门,他却怎么也睡不着,睁眼看着屋顶,直到天明。

      第二日早晨,宝钗起床梳洗了,换了一套村妇的衣服,跟着贾芸去羁候所看望宝玉。进了狱神庙的大门,只见满墙黑黢黢的鬼怪,好不狰狞。宝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加快脚步进了牢房。
      只见宝玉一身白衣已经千疮百孔,嘴角隐约有些血迹。那房顶漏风,虽说已经是夏日将至,他仍冻得浑身打颤。见宝钗进来,他连忙整了整衣服——其实没什么好整,反正是一样破烂。宝钗见他如此光景,不禁眼圈红了。
      “在这里可还能将就?”宝钗问道。
      宝玉凄然笑道:“夫人这话就说错了。将就不将就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前几日还戴着脚镣手铐,如今去了,反倒觉得有些不自在。坐牢是什么样子,我就该是什么样子。你只管伤心,可管什么用呢,难道你能替我挨饿受冻?”
      宝钗知道他心中抑郁不平,因强笑道:“你还能说这些,可见精神尚好,我也就放心了。我还是坐下说话吧。”
      说着把宝玉身下的稻草挪了一半,在上头坐了。宝钗见他身上几处伤痕,惊道:“了不得,他们给你用刑了?!”
      宝玉冷笑道:“我是罪臣之后,自然也是该死的。几块烙铁能值几何,只要不了我的小命罢了。”叹了口气,又柔声道,“可惜咱们的孩子没了,你别伤心,横竖有的是日子呢。”
      宝钗冷眼看他已不是昨日的红楼公子,谈吐举动有了男儿之态,心中略略宽慰。于是伸出手去,把他额前乱发抚平。宝玉低头不语,稻草在手里打着结子。
      宝钗又问:“你可知道父亲母亲的消息?”
      宝玉摇头,叹道:“我也叫芸儿打听来着,只是再没一点讯息。不知道也好,省得心里难受。”
      宝钗沉吟半晌,负疚道:“那日我不该如此张扬,逞了口舌之快,才招来这场滔天大祸。只怪我年轻,沉不住气,再不想就害苦了你!”
      宝玉摇头,道:“不怪姐姐。那王府早就有除了我们的打算,无论那天你是否还击,这个家都是抄定了。我只是希望父母少受些苦,其他的都还能忍得下去。你别担心,我在这里很好,有个和芸哥儿要好的牢头,都叫他老三,每天带我打拳练身子呢。”
      宝钗听说他还能打拳,心就全放了下来。因点头道:“可知道患难见真情,这句话再不错的。芸哥儿,若宝玉还有出头之日,我必当重谢!”
      贾芸摆手,道:“婶子再休提这话,二叔当日帮了我那么多,如今这些,原是我应该应分的,没有受你谢的道理。时候不早了,婶子赶紧走吧,省得有人盘问起来不好开交。”
      宝钗点点头,把衣服整了整,正要走的时候,宝玉忽然拉住他的手,眼里泪光点点。宝钗向隅而泣,只得狠心出来,一路涕泣零落如雨。
      宝钗走后,宝玉木呆呆看着狱神庙的壁画,心中似想非想,也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何味道。林妹妹去了,元春姐姐没了,探春妹妹远嫁,迎春姐姐被孙绍祖打死,一个个都没有好结果。那薄命司的簿册上,转眼又是泪痕片片,血迹斑斑。算起来,这光景早有预兆,只是大家都不放在心上罢了。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感同身受者,唯我一人而已!
      环哥儿和兰儿关在一起,那环儿丝毫没有叔叔样子,成日只抢他的东西吃,兰儿的哭声阵阵传来,声声扎在我心上。宝玉呀宝玉,你怎么如此无能,让自己的侄儿受这等苦楚,真枉费了大嫂子素日待你的心。连黛玉死的时候都是你陪伴左右,那尸首是你叫人从池塘里捞上来,埋香冢的碑文是你叫刻上的。我欠你们太多,无奈自身难保,只能来生再谢了。
      这样想着,不觉已是黄昏。牢房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宝玉把稻草盖在身上躺下,思绪却仍旧飘着,没个落脚的地方。他仿佛看见潇湘馆的翠竹,紫菱洲的荷花,秋爽斋的梧桐,暖香坞的腊梅,一片片在眼前闪过。三妹妹,你走了,走得好啊。幸亏你去了,否则你那样心高气傲的性子,不等病死,只怕也要气死了。还有惜春妹妹,你如今又在那里呢?听说紫鹃看破红尘,和你一起出家了,她过得还好吗?化斋乞食的日子一定很苦吧,你们过得惯吗?不过至少,你们还能在大观园以外的地方生存下去。你们是自由的,自由是最宝贵的东西,这,也是我今天才体会到的。
      宝钗,我的好姐姐,我们的孩子没了,看这光景,我是要老死在这监牢里,没法子和你养第二个了。你放心,我不会寻死的。我答应了妹妹,要为她,为你,好好地活着。你用心良苦地叫我去考科举,结果究竟还是白费了心思。机关算尽,也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你看看凤姐姐,劳碌一生,最后又是个什么结果?不到半年的功夫,人家连他的名字都忘了,世人薄情竟至如此!姐姐,我把自己的心交给了你,却并不指望你还我什么。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还不了的,我也来生再报罢。我只要你好好过日子,要是等不到我,你再嫁人也使得。总之,我不想做你的累赘就是。
      贾芸,我的好兄弟,如今叔叔把婶子托付给你,还请你好生照看。我如今没什么可牵挂的,光明磊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任凭老天安排。让小红进来和我做个伴吧,这里半天不会有一个人影,我闷的发慌。
      宝玉零零落落地想了这些,不觉有些疲倦,于是把脸埋在发霉的稻草上,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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