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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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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牢房,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她慌慌张张地先检查她的孩子,发现他不过是哭得太厉害发了汗,现在身体有些冷。她撩起裙裾来裹着他。
然后她才想起那个可怕的军官,黯蓝色的眼睛因为年轻和阴狠而看起来完全是黑色,随时透出一种冰冷的死亡气息。
“是的,是的,我见过他,我认识他。”她渐渐想起来,“他就是那个巴黎著名的刽子手尚桑的儿子!他父亲杀人的时候他帮忙整理死人的物品,擦洗斧头和断头机的刀刃——我的确见过他!怪不得他会认得我是玛丽·德·让·古兰伯爵夫人。”
她想起丈夫的死讯,于是坐在地上让绝望统治了她好一会儿。
玛丽·德·让·古兰原本是相当活跃胆大的女人,她在皇室还没有垮台的时候是个很风流的人物,巴黎的交际花,沙龙里最受欢迎的玫瑰。她经常去看刽子手砍人的脑袋,然后肆无忌惮地谈笑,让男人们为她与众不同的豪爽气质格外倾倒。
她当年大笑着看犯人脑袋落地的时候自然想不到,坐得太靠前会成为自己将来最后悔的事情。她被认了出来;这等于是在一瞬间宣布了确定无疑的死刑。
她的丈夫,让·古兰伯爵的死,无疑是把她最后一点希望也抹杀了。纵然她曾是那样活泼圆滑的女人,在宫廷中勾心斗角、游刃有余,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她已经被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磨去了锐气,被可怕的绝望摄去了心神,被整个法国所抛弃的时候,她也只不过是个女人。
而且她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为着她唯一的珍宝,她甚至不能和其他落在同样境地的女人那样双手一松,听天由命。她须得负起责任来,得要保护她的孩子。
想着她的孩子,她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生气。她低下头去看着孩子粉红色的小额头,吻了吻。
“活下去,”她对已经睡着的孩子柔声说,“活下去。”
刽子手的儿子没有马上杀死她,这让她又悄悄地升起了一丝希望。
让·古兰伯爵夫人并不知道库尔帝兹并非不想马上杀死她,而是上帝阻挡了这位审判者的动作。
从名单完成的那一刻起,库尔帝兹就命令所有犯人按照点到名字的顺序,一个一个地走到门外去。门外是已经支好的断头台;皮埃松上尉这才明白过来中校那个隐晦的手势的含义。
砍头并不是看上去咔嚓一响那么利落的事情。你得剪掉犯人的头发,把他的脖子干干净净地露出来,免得伤了断头机的刀刃;还得允许他做临终的祈祷,等待最崇高的存在听完他最后的唠叨。
这些可不是可有可无的小事。库尔帝兹对断头台分外熟悉,他很清楚卷了刃的断头台会让犯人挺着只断了一半的脑袋嗷嗷叫,太多的祈祷会让牧师筋疲力尽。为了双方的方便,他准备了足够的剪刀和牧师。
直到上帝按部就班地把染血的残阳拉下地底,这场高密度集中断头的仪式才告一段落。四分之三的犯人已经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而能够站在那里看完全场的士兵,除了库尔帝兹自己的卫队以外,还不到十分之一。
皮埃松上尉用全部的意志力抵抗住眩晕,直挺挺地站着,嘴唇抿得发白,脸色却是病态的潮红。
中校命令士兵处理现场,然后自己朝上尉这边走过来。
上尉知道他想来要答案。“不,”他在中校问话之前就喃喃地说,“决不。”
库尔帝兹摇了摇头。“我不是让你来做这些事情,”他说,“这些是我的责任。我希望你来替我背负自由、平等和博爱的名字,让我可以继续——”
他比了个斩杀的动作。上尉以为他嘴里会吐出“屠杀”的字眼,然而中校说的是“清理”。
“那么您继续您的清理吧!”上尉激动地叫起来,“您要我来能做什么?”
中校毫无表情地指了指旁边抱着婴儿的小偷。“那些是您的责任。”他说,“共和国该是您和他们的。”
小偷在寒风中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唯一一件破烂不堪的上衣正裹在婴儿的身上,婴儿正睡着。
按照法律,小偷只挨了九下鞭子。
“你的名字叫什么?”中校问。
小偷打了个寒噤,偷偷用眼角瞄旁边的书记员。“路易……路易·桑得尔。”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有孩子吗?公民。”
桑得尔一听这个可怕的人称呼他为公民,顿时觉得心脏落回原处去了。“嗳,原来是有的,但是……现在没有了。”他低声说,“饿死了。”
皮埃松上尉吃了一惊。“政府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你为什么不向政府请求援助?”
库尔帝兹的眼睛里隐约露出冷酷的嘲笑。桑得尔佝偻着腰,有点迟疑地看着上尉的脸,仿佛他刚刚听到的是多么难以置信的话一样。
“长官……我是说,长官公民,请原谅我。您不知道吗?政府忙着跟贵族打仗,顾不上我们哩。”这个只偷了不值三个利弗尔的面包的可怜虫说,“政府拿不出钱了,他们要抓捕敌人,那需要很多枪;枪就需要钱。他们在我家门口打枪,踩坏了田地,打坏了房子,不小心打死了我的老婆,嗯,他们说她是法国的烈士。他们说法国正处在危难里面,要我为了国家……国家……长官,我的孩子饿得直哭……”
这个瘦弱的中年汉子抽泣起来了。上尉说不出话来。
“桑得尔公民。”库尔帝兹冷冷地打断他的哭泣和回忆,“那个孩子是你的了。”他用手指着那个贵族的婴儿,然后开始在身上四处寻找,最后只凑出几个硬币来;于是中校叹了口气。
上尉把自己的钱袋放在了那几枚硬币上面。中校注视了他一眼,微微点头表示感谢。然后他把这些钱丢给了桑得尔。
“像个国王一样妥善运用这些东西吧。”他对这个与国王同名的农民说。
一转眼的工夫,这个刚刚变得有些人情味的年轻中校又砰地一脚把路易·桑得尔踢出了审查处。
这连续发生的一切让皮埃松上尉一时难以适应。
自从七月十四日和八月十日成为国民公庆的节日,革命仿佛已经坚定地指向一个名为“正义”的方向;然而在吉伦特党与山岳党关于杀戮的范围与方式的大讨论之后,局势又变得混乱不堪。温和派摇摇晃晃,于是激进派在九月里猛地跳起来,竭力击退了法国的敌人,拯救了这个在绝望中依然奋斗生存的国家。然而在这之后,杀人如麻的法国却难得民心了。
被拯救了的法国,温和派又占回上风。暴力终归是恐怖的东西,是该被这些在压力下躲藏到刽子手怀里的仁慈的人们责斥鞭挞的罪恶。两方的争执在一月二十一日有了结果:路易十六的脑袋落了地。但是,到了五月三十一日,山岳党人把吉伦特党人扫地出门,赶出了国民公会。直到十月十六日将那个法国最高贵的女人处以死刑,血的洗礼依然没有停止下来。
法国人几乎杀红了眼。喊叫着要宽恕的人为着永远的宽恕而去杀他的敌人,不肯宽恕的人则默不做声地劈砍他道路上的一切荆棘。所有人都在革命,所有人都是正义,所有人都染满鲜血。
但是却没有几个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或者他们以为自己知道。
皮埃松上尉这这样动荡的年代里没有被暴风雨卷走,唯一倚靠的东西就是军人的纪律。然而在这样急速变化的一天里,在这样非同一般的人面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惑。库尔帝兹不象其他的长官一样命令他“去做这个”“去做那个”,而是要他自己下判断;他隐约觉得一种特殊的被尊重的感觉,并非因着他的地位和军职高低,而是自己的见识和心灵被人赏识看重。
“是的,您会明白的。这些贵族现在是落水的狗,摇着尾巴向你乞怜;但是他们一旦反扑,就会露出豺狼的獠牙。革命的果实需要小心地保护,我现在所做的事情,是在蛀虫出现之前就把它们全都清除掉。那些漂亮的讨人喜欢的蝴蝶,会生出贪婪的毛虫;因此我在它们生下毛虫之前就——啪——地把蝴蝶打死了。”
库尔帝兹比了个拍蚊子的姿势,然后继续说:“这也不过是把他们吸的血再从那具臭皮囊里倒出来。每一个贵族都该死。”
中校即使说着“该死”的词句,脸上也没有任何仇恨的表情;就好象割草的人不会仇恨草一样。而他说完这些话以后,仿佛不爱说话的人一下子说得过多觉得累了,冷冰冰地转身走开去;于是皮埃松上尉就只好自己一个人去巡夜。他的士兵被白天的刺激弄得心神不定,太需要夜晚的安眠。
他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披着皎洁的月光;公社的宵禁令还没有撤消,这让夜晚更加安谧沉郁。上尉一边想着那个和国王同名的小偷的话,一边想着刽子手般的军官的话,犹豫中走到了牢房旁边。
我们从以前就一再提起,上尉拥有多么好的一双耳朵。因此,某种轻微的刮擦声在这宁静的夜里很容易就引起了他的警觉。他伏低身体,象猫一样轻巧无声地靠近那个声音的发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