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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

  •   中校趁着天色刚刚泛白的时候亲自去检查了一下断头台的刀刃。由于很好的维护,这台断头机在如此频繁地使用中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状态,既没有卷刃,也没有豁口。
      他象保卫革命一样保养这台断头机;但是,他不知道还需要经受多少次考验。
      他磨利刃口,擦去干涸的血块。但是刀刃在每次磨砺之后都变得更加薄,越来越容易切入颈项、切断脊椎,却也越来越容易被损坏。晨光逐渐明亮起来,才映出断头台上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刮痕。
      他用手指抚摩那些伤痕,仿佛抚弄那孩子柔软的头发。“老朋友,”他低声说,“为了革命,坚持到最后吧。”
      然后他迎着阳光昂起头,冷静地下达一个个简明的命令。他让士兵去叫书记员和牧师,其他人去带犯人;还特别要求两个士兵拆下门板来抬那个已经虚弱到无法自己移动的女人。
      他怀里一直抱着孩子。

      女人被抬来的时候眼神涣散,一阵子清醒,一阵子呓语得厉害。她在朦胧中绽开公式化的微笑,模糊而嘶哑地说着华丽优雅的辞藻,仿佛又回到了她年轻时奢靡华贵的生活;但一瞬间她的脸就抽搐起来,泛出不祥的铁青色,口中吼着难以听清的恶毒诅咒。
      “孩子!上帝啊,我的孩子!”她有时候会格外悲戚地叹息着叫道,僵直的手指死死抠住门板。
      中校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还没有清醒过来。她用那张憔悴得走了形的脸冲他微笑,嘟哝着不知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快要到断头台的时候,她突然一震,清醒过来了。
      “唔……”她低声呻吟着,很快看到了她包在孩子身上的布料,认了出来。她把一只手无力地举起来,想要摸摸孩子——那怕只是摸摸包裹孩子的布片。但是中校隔得稍微远了一点。
      “唉。”她说,“先生,让我看一看孩子。”
      库尔帝兹没有理会她,继续在她旁边若即若离地走着。
      她笑起来了;“先生,您要送他去一个好人家,是不是?”她轻声地问他,“我的孩子拥有高贵的血统,即使在鸡窝里也会变成凤凰。他不是你们这种卑劣的生物,不懂得尊严,不懂得荣誉。他将会好好地活着,见证你们做出狗咬狗的事情,就好象夏洛特·科黛对马拉做出的一样。马拉是一条疯狗,其他人都是。你们互相撕咬,追逐血肉的臭味,除了杀人,就是杀人。你们现在侮辱王权与贵族,将来你们还是要跪着求它们回来,趴下去舔它们的靴子。你们天生是贱民,是奴隶。……嗳,先生,你让我抱一抱我的孩子,我就宽恕您。”
      库尔帝兹的目光变得冰冷。他安静地看着女人的脸,然后回答她说:
      “他是我的孩子。他将是共和国的卫士。”
      这句话比任何威胁更伤害这女人的心。她母亲的心和贵族的心一起被刺得鲜血淋漓。
      但她再也没有机会跟他说话了。安排好的士兵用剪刀剪下了她的头发;牧师把十字架举到她的眼前。
      “请向上帝忏悔吧。”
      “上帝!”她尖锐地笑道,“您只把魔鬼派到世间!”
      牧师把十字架往她嘴唇上按了一下,然后让开了。士兵们把她架上断头台。青光一闪而过,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她那曾被最优秀的诗人用最美丽的辞藻赞颂过的脖子象一段黄油般嚓地被切做两截,脑袋不由自主地滚到十几步外。这颗圆东西在地上弹跳着,滚动着,最后停住了。
      她的头发沾满尘土,眼睛一直张开着,望着中校手里的孩子。
      “你们又忘了放袋子。”库尔帝兹淡漠地说,“把她的头拣回来。”

      之后,砍头的工作一直在进行。库尔帝兹有条不紊地处理掉了前天剩下的死刑犯;最后,他命令把上尉带过来。
      这个命令却没有象他以往的命令那样立刻得到迅速准确的执行。有士兵过来跟中校报告说,底下的队伍在哗变。
      “为了皮埃松上尉。”库尔帝兹说,甚至不使用疑问句。
      他很清楚上尉在这一带的口碑。那个他原本希望能够替他背负正义的人现在正背负着罪名;中校原以为自己将会在革命胜利的时候被上尉这样的人斩落染满血腥的头颅,现在却只能亲自去斩落上尉的头颅。
      他手中握着法律,而不是仁慈;他心中满是革命,已无从饶恕。
      他命令自己的卫队马上把上尉带过来;这时候断头台周围已经聚集起人群。
      上尉走过来了。他依然衣服熨帖、腰身笔挺,双手被缚在身后。他走过人群,人们大声呼叫着。
      那却不是期望他生存的呼唤。
      他们叫他做“叛徒”“罪犯”,他们期望的是再一次痛快淋漓的斩首,“眼看革命的破坏者脑瓜落地”,仿佛那才是他们生存的意义。
      “他犯了罪,他得死。”中校喃喃地说着。他顶着人群的波浪,逆着阳光站在断头台前方。
      上尉走上前来了。他背后是汹涌的人群,脸上洒满阳光。

      “为了革命。”中校说。
      “为了人民。”上尉回答。“我从未想过逃避。”

      阳光晒在断头台周围,仿佛连血也蒸发到了空气中,到处都是铁锈般的血腥气味。上尉的目光落在中校怀里那个安静的孩子身上。
      “您不该继续做刽子手。”皮埃松上尉轻声说,“您该试着做个父亲。”
      中校沉默了片刻。“刽子手是不配做父亲的。”他木然地回答,黯蓝的眼睛里沉淀出无尽的黑暗。
      他们两个人互相点了点头表示告别。
      剪刀完成工作以后牧师走上前来。上尉对着天空仰起头。
      “天父,求你看我们的心灵。”
      然后他跪下去,头伸进圆孔里;他天蓝色的眼睛里带着忧郁的微笑。

      (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时光在眼前流转,看到人群高声呼喊,呼唤着法兰西的名字;他们为他哭泣,他们记得他的牺牲,记得他为谁而牺牲;他们完成了革命,推翻了残酷的暴政,从此拥有真正的自由、平等与博爱。
      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库尔帝兹的身影,不再是寂寥的黑暗;他看到那个孩子长大,成为共和国的卫士,保卫他该保卫的人民;孩子呼唤他的父亲,库尔帝兹就回过头来,微笑着抚摩孩子的头发。
      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一队士兵。那群士兵走过来,要库尔帝兹放开自己,停止这残酷而暴戾的杀戮。于是他睁大了眼睛。他觉得阳光照进了自己的双瞳,一切都被这仿佛来自天堂的光芒映得很模糊。
      然后,他看到许多人站在面前,脸上带着古怪的嗜血的微笑,漠然地站在血泊中。他们手里做着编织活计,拎着农活的工具,脚底下随便地把砍下的头颅踢来踢去。
      ——你就是下一个。他们的目光这样说。)

      寒光掠过了他的颈项。
      他的身躯慢慢滑倒下去的瞬间,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声。但是有人悄悄地哭起来了。
      从他前胸贴心的衣袋里摔落了一个小小的椭圆型徽章,那是法兰西的灵魂。

      中校猛然从断头台前回过了身,看着下面的人群。阳光把断头台的阴影投射在他背后,仿若魔鬼的双翼。
      没有人敢直视他黑色的眼睛。
      这就是你的人民,上尉。库尔帝兹在心里说。我不为他们扫清道路,他们怎么能够凭这懦弱的本能获得自由、平等与博爱。
      但是他们已经渐渐忘记了真正的革命,只想着要吃人,要看见流血,要吃尽可以吃的血肉。他恍惚听见上尉的声音这样回答他。
      他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要找出是谁在说话。人们在他的面前退缩,拼命避开他燃烧的目光。
      最后只有一个人没有退缩,反而迎上前来。
      库尔帝兹看着这个佝偻着腰的中年农民,不记得他是谁。
      “长官,”这个人说,“您快点走吧!那些官老爷要派兵来抓您!”
      他的怀里搂着一个婴儿;中校想起他是那个和国王同名的小偷路易。

      一群士兵围住了库尔帝兹。“中校,”其中一个领头的说,“市政委员会要立案调查您与贵族的关系……贝洛医生举报您与贵族女犯人拥有私生子。”
      库尔帝兹冷笑了一下。“那条狗。”他说。他很少笑,这样罕见的笑容反而让他散发出一种撼人心魄的威慑力。
      士兵中没有人敢用枪指着他的胸膛。
      他在层层包围中向前走,走到那个小偷面前,把手里的孩子递给他。
      “找个地方随便埋了吧。”他说。
      这个中年汉子吃惊地接过孩子,才发现它早已经冷硬了。

      他开步走,径直走向委员会的方向;人群在他面前分开两边,士兵们跟在他身后——这幅景象,在这样一个没有上帝的时代里,显示出可怕的阴影。
      他们在他背后立定,拉开了枪栓,举起,瞄准。
      他依然坚定地大踏步向前走,毫不停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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