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劫》季小狐

1、楔子1

　　三更。月晦。
　　热闹了一天的大街早已沉寂下来，只有高高悬挂的灯笼尤自照着，发出清幽的光。来往不见一个行人，此时还在这长街上活动的，只剩下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只夜鸦扑棱起翅膀从一棵树上落到另一棵树上，发出一声尖锐而急促的叫声。
　　秋天的夜，凉得很。
　　无端里起了阵风，在地上打着细细的旋儿，一径儿往东街去了。到了东街白日里最繁华的石阶桥头，这阵风方停下，而后慢悠悠地生出一股雾气来，氤氲着扩散开，最后竟缓缓凝成一个人形，白气散尽后，一袭鸦青色衣裳的男子站立到了桥头。他缓缓的转动了下暗沉沉的眼珠，楞怔片刻，最后倚在了桥边的石栏上，似是耐心等待什么。
　　不多久，一阵清明的风将月亮吹出了半张脸，浓得化不开的黛色天空倏然降下一道金光，随着这道金光，一身红衣的男子翩然降落，正巧落在了石桥之上。
　　已是魂魄之身的重碧被这光芒煞了一下，伸出右手挡在眉间，待疼痛过去后方才放下。随后他上前一步，朝红衣男子作了一揖，“仙人好久不见。”声音低沉温润，如琼玉掷地。月老绛朱微微一哂，清朗的声音在这过分沉静的夜里有些微的突兀，“你这里与我是许久未见，在我看来，却是数日前还来看过你。”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简单的道理，谁都知道。
　　垂着头的重碧也微微扯出一个不似笑的笑容来。
　　绛朱从怀中掏出一个细长白净的瓷瓶，将它递给重碧，“依旧照前，在饮孟婆汤前服下罢。”这是问太上老君讨来的珍贵的仙药，每世重碧阳寿已尽，魂魄被无常勾去地府前，绛朱总会送来一瓶，服下便能不忘前尘，哪怕饮了孟婆汤，也能带着前世的记忆投入到下一世的爱恨情仇里。说是讨，其实是用各样的珍宝换来的，太上老君为人小气得紧，从不做亏本生意，何况这药的确是不该轻易允人的。
　　重碧接过了，细长的手指握住瓶身，食指在瓶颈处轻轻抚了抚，“不知这次仙人是用什么宝物换来的？”
　　绛朱摇摇头，叹道，“说来有些不应该，我允了他一世情缘。再过些时日正巧是他入世历劫的日子，本来并非情劫，他却偏要我替他牵了根红线。我本不愿答应，奈何他铁了心，我连东海的罗玉珠都拿来了，他都不肯要。只肯我应了他才许我这药。”
　　重碧的手顿了顿，也是摇头，深叹一口气，“我倒是想着赶紧脱开这无边的情劫，偏还有人上赶着往里跳。真是不在其中，不解此中酸楚。”
　　绛朱见他眉间难掩郁色，忙劝慰道，“这是他自甘的，我们也管不了。不说他了，便说说你，这一世过去后你十三世的情劫便算历满了，到时回到天界，奏请天帝去守座荒山，一个人在竹林里搭间竹屋，如此清闲度日，我偶尔去找你赏花吃酒，兴致来了同去人间观赏游耍，如此岂不甚好？”这正是重碧盼望已久的心愿，听了这话，他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真实的微笑，答道，“甚好。”
　　重碧又握了握瓶子，摆出正经的模样，道，“这千百年间，承蒙仙人的照拂了。”
　　绛朱摇头，“你会有这般境况，与我脱不开干系，实在不必言谢。”顿了顿，“有件事想来还是知会你一声，以免你没个准备。”
　　重碧抬眼看他，却见他红衣掩映的素白脸上现出犹豫的神色，似是在斟酌词句，许久才见他开口，“这一世，恐怕会有故人相遇。”
　　重碧心下沉了一沉，垂下头，脸色掩进黑暗里看不分明，“哪里来的什么故人？”
　　绛朱叹口气，“你这一世的情劫，是……玄啸。”如平地惊雷，重碧心里、脑里、整个身体里纷纷炸了开来，他会深陷这轮回里无法脱身，不正是千年以前，自己不自量力地爱上这个人么？他迟疑道，“他……？”开口竟还能镇定。
　　“他与紫棠的事，天帝不能同意，却如何也拆散不了二人，一怒之下罚他们入凡尘历劫来了。”
　　“这劫里有我？”声音平静无波。
　　绛朱点点头，“是二太子玄青的建议。”
　　重碧心下了然。曾几何时，这位二太子也曾心折于自己，常常给自己送来各式珍宝。奈何他那时心心念念的全是天帝最小的儿子玄啸，如何看得见其他人。那二太子久要不到，爱意剥落成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这么久了，二太子还能记得自己，倒反而叫他觉得吃惊了。
　　重碧在凡间已有千年，那时的事现在看来已恍然若梦，不尽真实。想想终于有些释然，不过一场浮生一场梦罢了。这十二世里，他每世都要爱上一个人，每一次都是双手捧出自己的心，然后被伤得遍体鳞伤。即使存了上一世的记忆，知道这一世的故事将如何开场，如何结束，被红线牵住的心，却还是逃不脱。但也真的是麻木到习惯了。如绛朱所说，历满劫难后寻座山安顿下来，是他使他不致完全陷入绝望的唯一希望。
　　而眼看着离这愿望的实现不过剩下一世了，谁会料到这第十三世的情劫，会是那故人？
　　重碧笑了笑，作别绛朱，“仙人回去吧，我再在这人间四处闲看些时辰，等那无常带我去地府复命。”
　　绛朱从手上脱下一个玉镯，“这一世到底有些不同，我这里留个东西给你，若有事相助，抚这镯子三下，我便会有所感应。仙家的东西，地府也不会给你脱了去的。”
　　重碧接过镯子，郑重地道了声谢，往手上一套，原本稍稍显大的镯子在滑到腕间的时候立即收缩成大小正好的模样，服帖地贴在手腕上，冰冰凉凉地衬着肌肤。
　　绛朱并拢食指与中指，在镯子上轻轻抚过，那白玉色的镯子就现出“重碧”二字。
　　“如此，保重便是。”绛朱道。
　　“保重。”重碧答毕，再次化作一阵雾气，慢慢聚拢起来，成了阵小小的风，打着旋儿远去了。

　　冥河边，众多魂魄排着长队一个接着一个踏上奈何桥，接过孟婆手中的汤碗饮尽，抹一抹嘴，随着鬼差的指引轮回去了。
　　鸦青色的身影随着队伍缓慢移动着。靠近桥边时，重碧从怀里掏出那个瓷瓶儿，笑了笑，打开来凑到嘴边，却在液体将要流进嘴里时放了下来，有几滴滴到了镯子上，很快便隐没在白玉里。他将瓶子重新盖好，然后居然随手抛进了乌沉沉的冥河里去了。河水泛出三两个水泡，将盛着珍贵仙药的瓶子吞进了水底。
　　走上奈何桥，接过孟婆汤，饮尽，瞬间清明的脑海里只剩下混沌的一团。
　　就这样吧，忘了所有前尘，只不过一世，历完就是圆满，不必再带着叫人心累的记忆，去计较，去伤心，去失望。
　　那鬼影憧憧的桥边，似是留下了一声叹息。